第 29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3-01-03 17:22      字数:4722
  最可怕的是阴囊湿疹,被当兵的通俗地称为“烂裤裆”或“烂蛋皮”,得病简单治愈难。届时,表面皮肤层层剥落,整个大腿内侧和裆下,就像刚被剥了皮的青蛙,水渍渍、光亮亮、赤条条,不能碰也不能摸。走路时叉开腿、猫下腰,鸭行鹅步、小心翼翼。为了能更好的通风散热,短裤从连裆处剪开,像穿了条超短裙,随风飘扬,痛苦难熬!
  后来浸泡在中越边界,老山、法卡山猫耳洞里的年轻后生们也同样被迫采取了这种方法。人急了什么招儿都有!
  怕什么来什么!
  刘文患上严重的阴囊湿疹。按说瘦人肉少骨头多,像个篦子,衣裤宽大,通风条件好,有过堂风,不易得此顽症,可他不知怎的偏偏中了头彩。自打进入雨季,气候一变,他身上疖子、浓疮、舌头疔、麦粒肿,一个疙瘩跟着一个疙瘩,接二连三此消彼长的没完没了,怎么治也不行。万般无奈之下,他自我调侃地说:“我刘某今生今世也算真刀真枪地上了一回战场,留不下伤疤,留点儿‘病疤’也行,索性让它们长个痛快!多留几块疤,将来也是纪念,谁能说不是在战场上落下的?这也是奖章!苦了咱一个,幸福十亿人嘛!”千真万确的革命乐观主义。话虽说的轻松,痛不痛、苦不苦,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每天上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整宿的扇扇子,实在躺不住就到报台或油机房替战士值班,耗钟点。
  刘文严重水土不服!
  “副班长,你又不睡了?是不是难受得睡不着啊?”刚伤愈归队的曹向东见刘文穿着“裙子”披着雨衣步履蹒跚地走进来,忙站起身充满敬意和关怀地问。
  “真糟糕!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回宿舍睡一觉,我替你。”刘文咧着嘴,分开细细的双腿,艰难地蹲在折叠椅上。
  曹向东望着面前愈发骨瘦如柴的副班长,心里不好受:“天快亮了,下班再补觉,我陪你坐坐吧。你老这么替班不是办法,应该到野战医院去看看,那里条件好,也许很快就能治愈。”
  刘文苦笑:“你不懂,这叫内不治喘,外不治癣。这东西本身不算什么大病,不挡吃不挡喝的,但治起来挺麻烦。它跟气候有关系,咱连哪个人身上没长点儿?都去野战医院行吗?再说,女医生、女护士一大帮,把人家吓着不说,咱自己脸皮也没那么厚哇。使不得,使不得!”
  曹向东一脸的同情,摇摇头:“那可苦了你了。”
  “没法子,人吃五谷杂粮,生个灾闹个病的,正常,爱长就长吧,反正也死不了人。你呢?阴天下雨的腿怎么样?”
  “有些酸胀,老天有眼,没伤着骨头,问题不大。听说连里要给我评残,要那玩意儿干嘛?又不是战斗中负的伤,说出去也没意思。”曹向东抚摸着腿上的疤痕不屑地说。他一想起在野战医院时,别人都是战伤,自己是误伤就觉得沮丧。
  “不能这么讲,归根结底是在战场上负的伤,怎么没意思?还不是拿命换来的?思想有问题啊!”刘文安慰他,少顷,又自言自语道,“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但愿咱们的罪没白受哇。”
  天渐渐亮了,雨还在下……
  苦与累是由战争本身孕育出来的又一对孪生兄弟,自从人类发生有组织的流血冲突那一刻起,它们便幽灵般形影不离地伴随在每个参与者身边。不管愿意不愿意,谁都无法逃脱从精神到肉体的无情折磨,以至于相对伤亡而言,非战斗减员毫无例外地成为所有战场上的大敌。从未听说哪场战争是在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和安静祥和、轻松愉快的情况下迎来胜利曙光的,那不是战争!
  从中国古时“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的大规模西征,到近代“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河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的英雄壮举。从面对坚壁清野后的莫斯科城一筹莫展的拿破仑大军,到天寒地冻一片废墟的斯大林格勒为纳粹军人准备的人间地狱。军人们在极其险恶的自然条件和生存环境中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苦苦挣扎。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暴发的海湾战争,硝烟虽早已散尽,可它却给获胜的美国人留下了鲜为人知的后遗症。数以万计有幸从战场上归来的退伍军人,数年后皮肤出现斑疹、眼睛红肿、胸部和关节疼痛、行动困难。他们时常感到疲劳乏力、头痛恶心、失眠盗汗、记忆力减退,患上了一种被称为“海湾战争综合症”的怪病。尽管目前尚未有权威性的结论,但军方研究人员认为:这是一种在恶劣的战场环境压力下所产生的心理、生理反应——慢性疲劳症。
  众所周知,在这场一边倒的战争中,物质条件极为优越的美国大兵,他们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战场上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边轮流撤回后方度假歇息,甚至在淡水极其匮乏的情况下,浸泡在橡皮制造的充气游泳池里享受阳光。如此奢华,居然也能患上什么疲劳症?可见战场上给人们带来的艰苦磨砺和精神重压,并非落后民族的专利!自古以来,越是极端艰苦,人性的光彩就越能显现出伟大。战争,是国家或集团之间利益冲突的极端表现形式,参战的士兵之间并不一定有刻骨仇恨,相反,许多人倒更愿意离开战场、恢复和平。不幸的是,他们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必须为各自的国家和信仰吃苦受累。
  大雨滂沱,山洪暴发,河水猛涨。
  通信线路遭到严重损毁。电线杆被冲得七零八落,电话线一段、一段地泡在泥水里。断线、混线到处发生,半数以上的炮连有线通讯处于时断时续的状态,作战指挥不畅通,防区安全受到威胁!
  上级命令立即采取紧急措施——重新架设迂回线路。
  沈长河把张志峰叫到连部,坐定,小眼睛流露出不常见的慈祥。他先没提架线的事,倒一茶缸热水递过去:“一排长,出国前你父亲不幸去世,自己含悲忍痛隐瞒不报,还请缨出战打头阵,为指挥连立下汗马功劳。不是老乡告发,党支部到现在还一无所知,严重失察呀!”
  “小队长,这种事在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理,况且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不必再提。昨天指导员还找我谈心,感谢领导挂念。”
  沈长河长出口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应在你身上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现在只能遥空一拜,以慰老人在天之灵了。”说罢,在张志峰肩头拍了拍。他从心底里喜欢这个沉稳、强干又颇有心计的部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深藏不露,一如既往地踏实工作,实属不易。是条汉子,更是个人才!
  “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什么问题?”他又关切地问道。
  “有点拉肚子,多跑几趟厕所,没事。小队长,有任务你就交待,怎么拖泥带水的?这可不是你一贯作风。”张志峰故作轻松地说。
  沈长河果然把脸沉下来,来回踱了几步,说:“最近通信线路故障增多,主要原因是初上战场,经验少盲目性大,为了隐蔽,咱们的电话线路架设不是依山就是傍水,缺乏合理性,没有从长远考虑,结果,雨季一到全泡汤了。团里命令立即改架线路,宁可绕点远也要力保畅通!只给了十天时间,雨大路滑,任务很重,不知……”
  张志峰“霍”地站起身:“小队长放心!任务就是任务,没什么重不重的。咱有线排干的就是这活儿,保证按时架设完毕!”
  “好!”沈长河也站起来,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一个宁折不弯的汉子,认准的事是一定要干到底的,只要有任务,哪怕把命搭上,嘴里也绝不会有半个不字,为此,他感到欣慰和踏实,又有些不忍。
  盯着张志峰那明显消瘦的面庞,沈长河接着说:“给你两天时间做准备,后天开始作业。我和指导员亲自动员,一鼓作气把它拿下来!”
  “明白!”
  天昏云暗,细雨茫茫。
  张志峰虚弱地坐在一棵倒伏的树干上,手脚打颤,脖子上直出虚汗。他带领架线班的弟兄们已经连续苦干八天,拼尽了全力。为了按时完成任务,战士们一步一滑奔跑在丛林里,浑身透湿滚满泥浆。陈友一时性起,干脆扒掉上衣赤膊上阵,挖坑洞、埋线杆,登高固定,爬上爬下,扛起线盘在雨地里不要命地飞跑。人的体力究竟有多大潜力?张志峰看在眼里,心生酸楚、感慨万分。
  一个多月前,张志峰得了慢性肠炎,吃的不如拉的多,每天数次如厕,跑慢了都不行。虽说不是什么大病,可俗话说:好汉经不住三泡稀。张志峰很快就垮了,原本肩宽背厚膀大腰圆的壮汉,变得面色蜡黄弱不禁风。卫生员三番两次要送他到医院或卫生队就诊,磨破嘴皮他也不动,弄点跑肚拉稀的药,胡乱吃下去,照常满不在乎的工作出勤,并一再警告卫生员,不要多嘴多舌乱打小报告。
  张志峰从小能吃能睡,身强力壮,虽说是个学生,可干起农活来毫不示弱,犁、耧、锄、耙,无有不会,深受乡亲们喜爱。在学校里也是品学兼优,德、智、体全面发展,篮球、排球、长奔短跑无所不能,长这么大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简直是个刀枪不入的铁汉!
  铁汉也扛不住三泡稀!
  此刻,他觉得周身无力,胸腔里空落落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小腹又开始剧烈绞痛。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汗珠,望望不远处正在雨雾中大喊大叫指挥架线的陈友,艰难地立起身,跌跌撞撞朝旁边草丛走去。说来就来,又要解手!刚蹲下,便觉得脉搏加快、全身发凉、虚汗如雨,暗说:不好!没等往起站,就头昏眼花往后一仰,滚下山坡,昏死过去。张志峰因严重脱水,休克了!
  雨,越下越急。
  凉丝丝的水滴打在他苍白的脸上,聚成小溪流向大地母亲的怀抱,深深的渗入土壤中……
  不知过了多久,张志峰渐渐苏醒过来。当发现自己头朝下、脚朝上,仰面朝天地躺在泥水中时,他笑了,笑得很惨,也很超脱。他真想就这般模样继续静静地躺下去,好好睡上一觉,歇一歇被使用得严重透支的躯干,哪怕多缓口气也好。他太需要休息了!
  “排长——排长——”风雨中传来陈友焦急的呼唤。
  张志峰翻转身,用足了劲儿,努力使自己从滑溜溜的烂泥里站立起来,甩甩手,一步一步迎着他走去。
  “排长,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病了?”“铁匠”咽下口中的水珠问道。
  “没事,刚才摔了一跤。”
  ……
  “漫水桥”上浊浪翻卷、激流滚滚。
  这是南本河的一条支流,往常只有七、八米宽、半人深,清澈见底、静静流淌。由此向东不到一华里,明亮的溪水便跌入狭窄的山涧,飞流急下,形成十多米高的瀑布,挂在悬崖绝壁上,阳光照耀之下,水雾四散、彩虹飞舞,美不胜收。有道是:急瀑之下必有深潭。向下望去,果然,谷底水面如镜,深不可测,河水打个旋儿,隐入崇山峻岭之中。
  连日阴雨,山洪一泻而下,水面猛然加宽,足足有五十多米。从公路上看过去,在河底修筑的“漫水桥”早已荡然无存。涛涛洪水从桥面上覆盖而过,二号公路被一分为二,交通中断!两端排起长长的车队,望着急流中从上游翻滚下来、时起时伏的巨大树木,听着耳畔如雷的涛声,司机们无不捶胸顿足怨声载道。前送物资上不去,后运物品下不来,个个心急如火。
  指挥连架线队员们也卡在这里。
  这条河是通往四小队阵地的必经之路,绕是绕不过去的。该小队派来接应的电话员就站在对岸,眼巴巴望着激流旋涡、一片浑汤,就是够不着,接不上线头。
  人群骚动不安。
  “这场雨要这么下下去,十天八天大水也退不了。”
  “可不是吗!这雨一点停的迹象都没有,车上拉的物资,部队还等着用呢,真急人!”
  “急也没用,我都堵了两天两夜了,什么办法也没有。昨天有台车想硬闯过去,结果走出去不到十米就熄火了,差点让大水掀翻掉,用了两辆车才把它拖上来,悬啦!”
  “是啊,没办法,只有等啦。”
  张志峰焦急地来回踱步,一支接一支吸着烟,心烦意乱苦无良策。上级规定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再耽搁下去要误大事!他恨不得长上翅膀飞过去。陈友双手叉腰伫立许久,不时朝水中抛个石块。看着看着,他猛一跺脚来到张志峰面前。
  “排长,别琢磨了,必须设法过河。干脆,下吧!”
  “下?”张志峰脑海里紧张思索着。
  “对,下河,徒涉过去!我试了试,水不是很深,就是流急,只要站得稳绑得结实,避开飘浮物就能过去,没问题!就算冲倒了,岸上的人还能拉回来嘛,不会出事,要不然我先下去试试?”说着话,陈友已经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