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787
  笑得太放任,有了喧宾夺主的意思。李重庆终于在杜拉斯的周围,找到了亨利·米勒,大岛渚,然后是三浦绫子。全都是黑白基调,刻意做旧了,全都像是纪录片上匆匆截取下来的一瞬。这一瞬间也都仿佛是庄严肃穆,充满历史感的。李重庆感到空气中有人对他狡黠地一笑,因为他意会了,他闻到了淡淡的学院派的色情味道。
  他们坐定了,有女服务生过来,谦恭地问他们喝什么。她上着银灰色的蝶妆,却又是黑色的唇。这些始终是另类的,先前的谦恭露出了倨傲的实质。远处的背投电视阴阴地放着些声响。李重庆望过去,是《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他在家里放过,没看完。因为脏,色情在其次,脏得叶添添吃不下饭去。可是,这些脏脏的影像,在这里忽而和谐了,透出了沉郁的,甚至精致的底色。
  李重庆暗暗地吃惊着,这时感到大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看,老板娘。大林指着左边的台。他只看到些身形的片段,因为中间隔了镂花的博古架。但是传来些女人的笑声,絮絮的,有些微微狎昵的,带着些私情的口气。没待他看仔细,有个身影起来,朝他们这边来了。这回他看清了,是个穿着黑色的唐装的女人,其实还是个女孩子,神情和风度却是女人的了。大林说,她叫余果。
  李重庆是第三次来这里。余果对他始终不算热烈,当然,是相较于对其他的男人。他从旁人那里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本职是本市音乐电台的主持人,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这茶社是她的一个仰慕者投的资。还有,她算是李重庆的校友,也在他的大学里读过,没有读完。
  李重庆性情是好,来了,坐下喝茶。不说一句话,他就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地昏暗下去,心里也知着足。第一次以后,再来,不待他点,余果知道叫人送过来一壶冻顶乌龙,摆在他桌上。
  偶尔地,余果也会朝他这边看过来,对他微微地笑一笑。在旁人看来,这笑到底是世故的,是为了应景和敷衍。可于李重庆,却有了贴心的意味。每每想到这里,李重庆有些自嘲,内里却是暖的。
  这时的余果,靠着窗子站着,眼神散着。李重庆看她抽出一支烟来,按下打火机,却没有点着。再按下去,动作就带了一点狠,不复优雅了,却依旧没有点燃。她是有些烦躁了,李重庆也无端地跟着焦急起来。
  他深深地呷下一口茶去,神也走了,却听见手机响了起来。
  是叶添添的电话。
  三
  从茶社走出来,天有些擦黑了。李重庆就紧起脚步,叶添添在电话里说,今天晚上要去上课,让他去接儿子。
  这是叶添添报的第四个培训班,都是为了专业认证的资格考试。前几个已经让李重庆感到眼花缭乱,什么SOA,ACCA,LCCI。叶添添说这些都是下次竞争的筹码,多多益善。这话说得理智,但在旁人眼里,却好像考试考出了瘾。
  李重庆也不记得自己的老婆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再接再厉的女人。这次公司升了三个部门经理,又没有她。她在这个主管的位上原地踏步了三年了。说再不升就跳槽,说偏不信,女人头上有什么transparent ceiling。李重庆就息事宁人地笑,说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事业吧,我在家相妇教子。
  李重庆到了幼儿园跟前,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从边门进去,心里有些不踏实。在他眼里,整个幼儿园是大而无当的。据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德国犹太人的产业,整个布局生硬而简练,恢宏却有些缺乏生气。
  幼儿园有个同样缺乏生气的名字,叫做机关附幼。这却是它的过人之处,它的不平凡除了它号称拥有全市最好的师资以外,还在于它的入托原则,要求人园者为局级以上干部的子弟。李重庆当时觉得有些荒唐,想官本位的遗毒真是无孔不入。
  对于孩子入托,李重庆本来就抱着随遇而安的原则。或者就近入托,或者现在市场开放了,有些私人办的国际或者是双语幼儿园,花些钱为孩子办个全托,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叶添添却没有这么乐观,那天她攥着机关附幼的入托申请表,脸上不知同谁较着劲。突然一句,我们的孩子要输在起跑线上了。李重庆你们家是工人阶级也就算了。我爸倒好只差了半级,为什么是个副局呢?
  李重庆就说,太太,别那么忧心忡忡的。好歹我们的家庭结构是大学老师加白领,就算不去幼儿园,耳濡目染,料想孩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叶添添早有话等着他,说那怎么行,还有什么双语幼儿园,那都是暴发户的小孩去的地方。不能对不起自个的儿子,我一定要想办法。
  说到这里李重庆就有些烦了,他每到这种时候就不言语,让女人自己去折腾吧。
  叶添添到底是有办法的,因为她找到了父亲的老战友,说叔叔你看着我长大的,你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李重庆走到中二班的门口,发现教室已经空了。有个年纪很轻的老师在弹钢琴。看到李重庆,就站起身来。说您是李子木的家长吧,李子木被外公接走了。她讲到这里,竟有些歉意似的,说李子木今天和别的小朋友闹矛盾……闹得很厉害。我们想通知家长,家里没有人。
  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您的手机关机了。
  李重庆想起来,去医院的时候,怕吵了导师,关了机。
  那,我儿子现在在哪里?在外公家,被外公接走了。李重庆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已经很不着调,有些难为情地看了一眼老师。老师口气温婉地接着对他说,孩子小,况且我看他没有什么错,别太为难他。我不多说了,你们是知识分子家庭,懂得怎么教育孩子。
  儿子看到李重庆的时候,到底神色有些紧张。岳父在接电话,看出是有些赔笑脸的。那边搁下电话,岳母有些不屑地说,为了小孩子的事情,电话追到家里来,有什么意思。到底农民出身,没什么气量。见李重庆愣着,就说重庆你不要怪小宝。接着就说了遍事情的经过。有个孩子欺负一个在医院化疗过的小女孩。小女孩头发全掉了,他就有些侮辱性的话,还动手动脚。儿子气不过,就揍了那孩子一顿,却又没分寸,把人家打出血来了。偏偏这孩子是市里一个厅长的孙子,他爷爷和岳父是一个系统,刚刚就是打电话讨说法来了,无非是些要对孩子严加管教之类的话。岳母临了加了一句,那孩子平日里就跋扈得很,也是仗势欺人。
  李重庆正不知说什么,儿子却蹦了出来,说,他打黄小丽,骂她是秃子,还咬我。外婆说了,他这是仗势欺人。儿子迅速地引用了对他有用的舆论,让大人们都有些吃惊。
  不听外公的话;还狡辩。李重庆忍不住,重重在儿子背后拍了一巴掌,儿子愣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声不吭。有眼泪落下来,小家伙抬起胳膊,用袖口狠狠抹了一下,又扬起头,眼睛仍然定定地看着他。
  外公倒是笑了,小伙子,有骨气,像你姥爷。
  外婆叹了口气,把小家伙揽进怀里,又回转过头,对外公大起嗓子说,你还笑。
  老两口就都开始有些反省。一个说,早知道,孙子要上机关幼儿园,索性把官做大些,我参加革命不比他晚。另一个就说谁叫你这么早退下来,说什么让贤让贤,让贤让得孙子重点幼儿园都差点上不了。当时也就是添添支持你,现在好了,还不是自己的孩子吃亏。
  大家心里都有些事情,晚饭就吃得潦草。
  临走时岳母跟着送出门来,想要说什么,终究也没说。
  巴士车上空荡荡的,李重庆心里也发着空。儿子仍然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过了一会,他突然问,爸爸;洪波和我还有黄小丽是不是不平等。
  李重庆心里揪了一下。平等,儿子才五岁,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李重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自己背大段的《社会契约论》给儿子听么,也许他听不懂,也不想听。儿子早熟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犯了错,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让事实教育他。可是事实能教给自己儿子的,是什么呢?
  李重庆没有说活,心疼地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摸到儿子后脑勺上的一块突起。那是块反骨,和自己一样。
  四
  经过半个月的艰苦卓绝,这天叶添添总算又捱过了一门考试。李重庆觉得应该给老婆好好补一下,就亲自下了厨。炉子上正煲着一道佛跳墙,他一面看着火,一面偷着看几眼电视上正放着的卡通《史努比》。
  儿子正全神贯注,李重庆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可以和儿子分享的东西。他也喜欢史努比气定神闲的自信模样,他的主人查理·布朗就只会一唱三叹“Cood grief”。他很细心地查找了史努比的品种,米格鲁猎兔犬。他也打听了价钱,想也许可以在儿子明年生日时候给他一个惊喜,独生子女,毕竟太寂寞了。不过听说这种狗其实非常吵闹,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时候听到旋钥匙的声音,叶添添进来了。李重庆迎上去,笑着说欢迎太太凯旋。叶添添把自己摊在沙发里,李重庆拿来拖鞋给她换上。她却皱了眉头,说怎么也是个大学教授,别搞得跟个老妈子似的。又远远对儿子喊,李子木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别整天盯着卡通片。给你买的学前ABC你看了多少。整天就想着玩,你知道现在社会竞争多激烈么。
  李重庆就想,看来老婆出师未捷。
  叶添添晚饭吃得很少,佛跳墙都没有动。李重庆收拾了碗筷,看到叶添添已经坐在计算机跟前,快速地敲动着键盘,手边上是厚厚一摞报表。李重庆就有些心疼,知道老婆又把公司的活带到家里做了。
  李重庆把自己的东西拿到客厅里来,先是翻了翻大林赠来的一本书,书名有趣,叫《文坛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仔细一看,也无非是文人互相叫板的大杂烩。他终于有些不耐烦,搁到一边去。这些年,大林编这类书有了心得,这样下去,著作等身该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在沙发上养了一会神,李重庆突然记起有个杂志的专栏向他约稿的事情,虽是人情,却也拖欠了好久的。老婆在用计算机,他就摊开稿纸来写,写着写着感觉出来了,竟有些汪洋恣肆的意思。也不管人家专栏的篇幅限制,洋洋洒洒了许多文字。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李重庆发现书房的灯熄灭了。卧室的床头灯亮着,但调到了最暗,是明暗之间隐晦的间歇,像一个似是而非的暗示。
  李重庆轻轻走过去。叶添添卧着,给他一个完整的背影。她的头发在枕上铺张开来,浓黑地缠绕着。另一些落到了肩上,随着呼吸起伏,又悄悄地和睡衣的墨绿色融成了一片。这件丝质的睡衣,是最言简意赅的款式。叶添添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过了三十岁就舍弃了所有带蕾丝边的可有可无的修饰。
  在这个年纪,叶添添还是很美的。可她的美是一种无关风情的东西,少了柔软的质地和温度。
  李重庆有个不好启齿的念头,希望叶添添的性情能够稍稍放浪一些,就像她的名字,能够稍稍不规范些。是的,她太中规中矩了。
  这时候夜风隔了窗帘吹进来,吹得墨绿色的睡衣起了许多涟漪,叶添添的身体也波动起来。李重庆的心也被一点点地吹皱了,他有些兴奋,又欣喜地压制了,朝浴室走过去。
  擦着身上的水,他对着镜子欣赏和挑剔自己,一边酝酿着,神往着。他上床,叶添添没有变换姿势,就这样背对着他。他俯下身去,抚摸了她的头发,然后沿着她身体的曲线,缓缓地温存地一路抚摸下去。他听到她的呼吸不那么均匀了,他开始拨弄着她肩上的搭带,要把手深入到她的睡衣里去。这时候他听到叶添添的声音,睡吧,明天董事局例会,老板要我列席记录。这声音是坚决的,几乎听不出睡意。
  李重庆的手弹起来,在空中停住了,停了一会儿。他终于转过身,觉得自己的欲望好像突然从嘴里吐出的香口胶,在黏腻中冷却下来。
  他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叶添添,拧开台灯,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烟,点燃,随即又掐灭,把灯关上了。
  五
  今天余果穿了鼠灰色的短袄,“湘夫人”的设计。是真的有些短,腕子上的几只银镯子全都藏不住了,叮叮铛铛地往下落。袄子的颜色也太沉着,不过李重庆算是有些了解余果了。她的外表不张扬,是因为她的时尚有底气。
  生意很清淡,余果自己送了茶来,在李重庆对面坐下。
  今天没有课么?嗯。李重庆低低地回答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