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阎王      更新:2022-12-08 11:15      字数:4726
  杨大根没有食言,吃完饭后就跟杨花去了学校。一路上,走得东倒西歪。到了学校后,杨花手指着总务处的大门说,爸,缴学费的地方在那里,你找方老师就行了。可杨大根并没转弯,径直去了杨花的教室,当时学生正在自习。杨大根把杨花的课桌搬了出来,杨花见状忙上前一步,扶住课桌说,爸,你要干什么杨大根说,读个鬼的书,回去给老子喂猪。学生们哄堂大笑。杨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我不回去,我要读书。杨大根冷着脸,不由分说搬起了桌子,杨花死死地拽住桌腿不放,杨大根连桌子带人拖出了教室。
  杨花的班主任熊明志赶来了,他很恼火,问杨大根这是干什么杨花撇着嘴,一双泪眼望向班主任,说,熊老师,我爸他不让我读书了。熊明志一手安抚杨花,一手摁住课桌,历声说道,把课桌搬回去,这里是学校。杨大根看着女儿望着熊老师像望着亲人般,又看熊老师发威似的摁住课桌,肚子里便窝了一团火。他抡起胳膊将课桌扛上肩,颠得熊明志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杨花在后面哭天抢地,他头也没回。
  第二天,杨花才回到家里。第三天,熊明志也到了他家,还特地给杨花奶奶买了一包茶礼。熊老师水也没喝,从兜里掏出三百元钱递到杨大根手里,说,杨师傅,您让杨花上学吧,她成绩很优秀,跟当年杨刚一个样,甚至比杨刚还要有悟性,您的家庭情况我了解,但人嘛,谁没有难处,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可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啊,杨刚跟杨花都是您的孩子,这一碗水可要端平啊。
  杨大根没有接受熊老师的钱,但在一瞬间他的心动摇了,但是,很快又硬了起来。孩子是他自己的,别人能帮又能帮多少呢再说就算帮了,也是一笔沉重的债,这个债含着感情的成分,更难还清白。再说了,他跑了一个女人,如今自己的孩子又还要别人来帮衬,传出去,更丢人。他什么话也没对熊老师说,捡起墙角的锄头就出去了。
  两个星期后,杨花认命了。她跟着杨大根到了田地里。
  对于杨花的辍学,奶奶有些心疼,但也没有太大的异议,奶奶从根子里觉得,一个女孩子是用不着读太多的书,照她原先的打算,是让杨花读完初中,然后学个手艺,将来好出去打工挣钱。现在杨花一年级都没读上头就下学了,奶奶只是觉得在日期上早了点。
  杨花下学后的那个春天,杨大根一口气包了四十亩地,那些因为村人到城里打工所荒芜的田地几乎都被他捡起来了,又捉了五六只仔猪回来喂养。村里人都说,杨大根这是准备把自己跟女儿当牛使了。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真的。那年,儿子杨刚正读高三,他很有信心,儿子定能考上好大学,他要为儿子挣钱。上大学是需要很多钱的。
  杨大根日夜在田地里劳作,杨花也没有空闲的时候,五六头猪,每天所需的草食就够她累的了,农忙时,她还要到田地里去帮忙,或是插秧,或是割谷,幸亏奶奶身体还好,能分担一些担子,至少不要花太多时间照顾家里。
  谷种快要收割的时候,杨刚正忙于高考,到了八月看榜时,杨刚果真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杨大根拿着录取通知书,黑黝黝的脸上绽出欣慰的笑容。但是欢喜很快就被忧愁所替代,一年高过一年的学费令他难以喘口顺畅的气,他越来越觉得儿子就像是台榨汁机,在一点一点地磨他,碾他。
  大根哎——
  大根哎——
  在杨大根陷入辛酸苦辣的思绪里时,忽然听得有人喊他,是老母亲的声音,他抬头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见了河岸对面的老母亲,老母亲是来叫他吃饭的。他赶紧立起身应了一声,就跨过了田埂。
  在杨大根的内心深处,他觉得此生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是自己的女儿。母亲一生劳碌辛苦,守寡将他拉扯大,指望着儿子成家后,享享清福的,可谁知媳妇曹灰芬是个守不住城业的女人,生了两个孩子后,只觉得日子清苦,看到别的女人进城发大财,眼红心热,也跟着要出门,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样的花花世界,没几年就变了性情,竟不管不顾地撇下一双儿女,随一位招工的老板到了广州,三四年了,音不通信不闻。害得老母亲一把年纪了,还得起早贪黑,帮他操持家务,杨大根虽心里疼母亲,可也无能为力,如今跟着他受苦的又多了一个人,可怜的杨花,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初中都还没念完,就被他强行拉到了田地里,让她过早地背负家庭的重担。看着别人家的闺女无忧无虑地上学读书,说实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并不好受,自己的女儿并不比别人的差,可命却抵不上人家,说到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啊。杨大根虽然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愧疚,但这两年养成的火暴脾气一时也改不了,常为了一两句话不合缝,便责备杨花,弄得两父女的关系很紧张。
  就像昨天下午,杨大根跟杨花在田地里清稗草,杨大根清了两垄,看杨花一垄都还没清到头,站在行垄里磨自己的手指头。杨大根问,怎么啦杨花搓着手,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杨大根以为是女孩子行月事,身体不舒服,便说,回去吧,回去帮奶奶做饭。杨花还是没动,挨了好半天才怯怯地说,爸,我想要件新衣裳。杨大根说,家里哪有闲钱买衣服啊。杨花嘟着嘴说,你不刚卖了小麦和油菜籽么
  杨大根说,那些钱得存起来,你哥下年的学费,我心里还没个底呢
  杨花仰着头说,你一开口就是哥的学费,哥的学费,我帮你干活,却连件衣裳都舍不得让我穿,你重男轻女。
  听见闺女给自己扣了顶重男轻女的帽子,杨大根的心里微微一颤,便将语气缓和下来,说,买衣服,等卖了谷种就给你买。但杨花不依,上次缴学费的事情给了她教训,本来说得铜铜铁铁的事,不到片刻就成了稀糨糊。杨花眼睛一翻,硬邦邦地说,我今天就要那件衣服,你要不给我买,我就让你那几头猪全都饿死。
  杨大根见跟女儿讲不清道理,便不再理她,继续清稗,杨花脾气也很犟,车身坐到田埂上去了。杨大根清了一垄稗,看见杨花菩萨般地坐着,日头又快落山,心里顿时冒起火来,他噔噔几步赶到杨花身旁,杨花看到杨大根黑风罩脸地向自己走来,料定不会有好果子,便赶忙起身,像只野兔子一样,顺着田沟跑了,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愤怒地高喊了一句,杨大根,你重男轻女!
  将田里的杨大根气得直跺脚,耐着性子干完活回来后,两父女就开了仗,还是邻人相劝才平息下来。
  因为家里有事,杨花奶奶一夜也没合上眼,今早起来,精神很差,眼睛是红的,杨大根一见心里疼烂了。埋怨母亲说,做这么早的饭干什么怎不多睡会儿老母亲说,睡不着,这一段时间,每天四五点钟就醒了。杨大根朝母亲看了一眼。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杨大根这几天看母亲,总觉得母亲脸上要比往日丰满一些,不是发福,而是浮肿,心里隐约有些担心。杨大根说,妈您上医院看看吧。老母亲说,人上了年纪是这样的,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可杨大根还是坚持母亲去医院检查检查。老母亲不以为然,说,上医院干嘛,现今的医院尽是搭钱的衙门。说到底老娘还是为自个的儿子心疼钱。杨大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为的这世人太失败了。老人家又说,杨花这会儿还在床上,我估计她是不会吃早饭了。
  她是犟脾气。杨花的表现在杨大根的预料之中。
  总是踏了你的代,瓜像瓜,种像种,是真极了的话,杨刚也是这么个脾气。
  提到杨刚,杨大根的心里多少有一丝安慰。能把儿子供到大学,在杨大根的人生当中,这是最为光彩的一笔。现在村里人衡量一个人能干不能干就是看他能挣多少钱,家里是不是布置得有模有样。杨大根在村人眼里是能干的,第一,他能挣钱,虽说家庭情况一般,但一年的收入也看得见,种田能种出这么个样子也就不错了。第二,他杨大根家里有个名牌大学生,这比家里摆放几样电器更威风。“远重衣冠近重人”,村里人只要提到哪家子女考上了重点大学,眼里都还是藏着几分眼热的。走在人群中,腰杆无端地就挺直了。
  杨大根与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日常琐事,不觉就到了屋门前。杨花奶奶朝杨花的屋里努了努嘴,就到厨房端菜去了。杨花到底是个孩子,心里不藏事,昨夜倒是睡得很好,今早上醒得也很早,但是气还没消。这会儿听到堂屋的动静,知道是奶奶把杨大根喊回来了。听见杨大根喘气就觉得刺耳,气得用被单把头给蒙住了。
  杨大根踱到她房门前,抬起手敲了敲门,里面一点响动都没有,便喊了声,杨花。又将好言劝慰她,好闺女,快起来吃饭。看还是没有动静,又说,快起来,今天的活路很重呢!猪的草食还没有备齐,吃完饭后,到西湾去割几篮君达莱。
  割你的头,杨大根,我说不给你喂猪就不给你喂猪!杨花实在是憋不住了。
  听见女儿动口了,杨大根暗暗地笑了一下,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很宠爱这个女儿的,毕竟是“断肠儿”嘛。
  见杨大根还在激将杨花,杨花奶奶便忍不住埋怨杨大根,你这个人,都失火了,你还扇东风。完后,又在门外责备杨花,说,你爸低头跟你说话了,你好歹起来吃饭,父子无隔夜之仇呢。快起来,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肉酱炒青椒。
  看看还是没回应,知道这顿饭是给劝黄了。想着今天的事很多,不能浪费太多的时间,母子二人就到厨房吃饭去了。吃完饭后,杨大根说:
  妈,我今天要到镇上去一趟,早稻要吐穗子了,刚在田里我好像发现有虱子,我去买几瓶药来治治。
  杨花奶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擦着桌子,说,路上小心点。
  杨大根说了声晓得了,便到房里推车去了。车是一辆老掉牙的摩托车,通身一层红漆,瘦骨嶙峋的,很不打眼。这种车在村里有个很形象的名字,叫“红鸡公”。
  出了谷场后,是一条水泥路,两旁栽种了绿化树,郁郁葱葱,挡了不少暑气。路边隔几步便是一只木凳,凳上搁着一只茶壶,茶壶嘴上挂着一只杯子。这茶都是自家烧的粗茶,一片叶子烧一罐,俗称“一片罐”茶,有点甜味。杨大根本来是不渴的,但一上路,看见了这些茶壶,就觉得嗓子发干,遂熄了火,跳下车,抓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痛饮起来。刚放下杯子,就听见有人喊,谁呀,偷我的茶喝。接着便是一长串汤元般的笑声。杨大根顺着笑声寻过去,只见沟岸下支起一个女人的身子,原来是新村的寡妇陈美凤。杨大根跟她插科打诨,说,只偷了一杯茶,又没偷别的,嚷什么。此话一落,就被快嘴的白爹爹接了过去,说,是啊,陈家大姐,大根偷了杯茶都这样嚷,要是哪天偷了你,还不知道嚷成什么样呢
  去你的,老不正经。陈美凤笑骂了一句,弯下腰捡了一块土疙瘩,朝白爹爹栽去,没栽着,却撩拨起了更响亮的笑声。
  集镇并不远,只有十五公里的路程。行了一段路后,便是一道很长的陡坡,陡坡上去,就是一所中学。自从那次把杨花逼下学后,再经过这里时,他就有些底气不足了,每每是低了头路过的。
  集镇很繁华,在解放前是县里的老城区,如今依然还保持早年的格局,四通八达,各种小生意做得都很红火,美容厅、按摩厅、小超市、小酒店、糕点房、服装店、歌舞厅等城里有的,这里都一应俱全。到了镇上的十字路口后,杨大根将“红鸡公”停在栅栏边,栅栏后面是个水果摊位,卖水果的是个麻脸女人,杨大根不知道她的姓名,但在她手里买过东西,打过几次照面。他托她帮忙照看一下车子。麻脸女人翻了翻眼睛皮说,这么个破车,你还看得这么金贵,送给贼,贼还打不上眼睛呢
  杨大根干笑了几声,说,车是破点,但能骑,出门方便。
  不远处,有一堆人围成了一团,人群中还不时发出阵阵尖叫。杨大根想凑凑热闹,便踮着脚挤了进去。挤进去后才知道是一个江湖班子在演节目,觉得没意思,便又挤了出来。他这挤进挤出,遭来不少白眼。
  往前走是一家卖衣服的门店,他进去看了看,有几件衣服倒是很合适杨花,问问价钱,才二十多块,再还还价,估计只需十几块钱,不贵。杨大根准备买一件的,但一想,还是把药买了再来买衣服,怕万一钱不够。现在正是早稻灌浆的时候,防治稻飞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