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大刀阔斧      更新:2022-11-18 17:11      字数:4760
  “不曾细看。”子谦摇头说,“在那里事多,也未久留。但听说这些东西,是流传久远的古物,在那里,也是至宝。”
  “哦?什么来历?”妇人又问,拿起一只玉璋细看。柔光盈盈悦目,玉质温润,一片洁白中浮现点点翠华蓝彩,又有丝丝鲜红从深沉处渗了出来。实是最埋藏极久的古物,才能有这样颜色和光华。
  子谦说:“夫人想必也知道,巴地上古称蜀。如今书里记载,什么蚕丛王,鱼凫王、于四万八千年前建国的就是了。我在那里听人传说,有一任上古蜀王叫杜宇,他在位时,蜀国发了大水。权臣谋逆,就以此为借口,说蜀王不德,招致天怒,逼迫杜宇王逊位。杜宇王逊位后抑郁而亡,魂魄不散,就变成了鸟,每到暮春就哭啼不止,直到把血都啼出来了,为的是留住春日——听说这些东西,就是那个魂化为鸟的杜宇王朝间的古董。”
  妇人垂首无言,只摩挲着玉璋,指尖抚着那一丝一缕的鲜红,沉默半晌才喃喃道:“是么……这些……难不成真的是血?”
  “夫人多虑了。”子谦见她面色悲戚,温言劝慰,“不过是些传言,荒诞不经,不足为信。就算是真的,那个杜宇既为蜀王,被臣子逼得逊位,着实无能,不值得可怜;他若真的心有不甘,魂魄不散,为什么不化为厉鬼复仇?变成鸟能有什么用?就算变成了鸟,为何不变苍鹰大雕?搏击长空,傲啸风云,亦是痛快,偏要哭哭啼啼地去伤春?春去秋来,四季轮回,天道如此,求一季长驻,实是违背天律的妄想,就算他把血都哭光了、哭死了,上天也不会怜悯……”他猛然住了口,想:怎么说了这些?她被逼出宫……她也是被逼出宫的……一念至此,他忙说:“子谦妄论,夫人莫怪。”
  “你……”妇人蹙眉,犹疑问道,“你……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子谦笑了笑:“没有。”
  洛书载,武皇上都开国称帝,国号洛,年号灏广。嫡妻林氏早亡,追封皇后,谥顺昭。群臣请立后。时贤妃栾氏,为藩属祝国公主,美艳聪慧。祝处大洛东南,地广粮足,大将栾跋,为祝国王从弟,大洛军中,祝兵三万,皆为栾跋部属。武皇立栾妃为后。栾后善妒。有辉樱夫人,武皇专宠,灏广五年,栾后云夫人擅舞,遂令出宫,于别馆调教舞伎。
  洛书载,辉樱夫人,顺昭皇后媵,侍武皇二十余载,恩情不绝。灏广五年,夫人迁居翠晴馆。灏广十年九月初三,武皇崩,九月初四,夫人亦殁。夫人云,数年忍死以待,只为再见君面;君既亡,吾心念亦绝,岂有生机?吾愿无他,惟魂魄不散,化为春鹃,于君陵前,朝朝暮暮,唤得春归,血尽不悔。先,夫人育三女,皆早夭,后诞越王子颖,为武皇十三子。秦王子谦,顺昭皇后子,幼年丧母,夫人接至膝下抚养,视同已出。
  洛书载,灏广七年五月,祝国王薨。持国太子上书武皇,言大洛异姓不宜封王。武皇允之,乃撤祝国号,立南楚郡,首府湖州即前祝国都湖城。太子延前祝国王四子入京,封高平乡公、高安乡公、高逸乡公,高悦乡公。灏广十年十月初十,太子登基,为太宗文皇帝。十一月初七,栾太后勾结四公反;初八,文宗帝于紫宸殿朝间手刃四公,迁栾太后于翠晴馆。是夜,太后自缢。文宗帝乃贬栾为乱氏,大洛始有贱籍。
  洛书载,胤光皇帝三年,帝销贱籍,乱氏方复为栾,是岁距灏广十年已二百六十一载。
  “你这孩子,又哄我了。”辉樱夫人轻轻叹息,捋着自己鬓角的碎发,旋即又微笑道,“你不说也罢。说了,我也帮不上忙,着急也无用。从今以后,我日日替你在神明前祈祷,求神明佑你万事顺意。这翠晴馆,以后不要来了。你告诉琰儿,叫他也不要来。琰儿还小,你多教导他,别让他由着性子胡闹,惹出祸来。”
  “夫人言重。”子谦平静地回答说,“十三弟性情活泼,就算顽皮些,也不会惹什么大祸事。凡事有父皇和太傅教导……”
  “你……”辉樱夫人急抓了子谦的衣袖,惊道,“你别不管他!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但有千般不好,你但看我的面上!他不听话,你打也好,骂也好,你别不管他!”
  说完最后一句,辉樱夫人几乎是在尖叫,如临大敌,或洪水猛兽。子谦心里一颤,只见辉樱夫人眼中已是泪光闪闪。他微笑了一下,柔声说:“夫人说的哪里话,我当然会好生照顾十三弟。”
  辉樱夫人紧迫地盯着子谦的眼睛。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扬。褐色的虹膜中央是浑圆纯黑的瞳孔,在迎向而来的焦灼视线里放大缩小,缩小放大,仿佛是用最纯净的琥珀把心思包裹了起来,由它在里面捉摸不定地闪动,看得见,却看不透。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晴空般的清蓝色上有几缕血丝缭绕,就像那玉璋,从一片水润光华里渗出丝丝鲜红。看了半晌,辉樱夫人别过脸去,颤声说:“你的眼睛……和小姐当年一模一样。知子莫若母,我着实不放心琰儿,我除了求神,也没别的办法……”
  小姐就是顺昭皇后,二十多年,就没改过称呼。知子莫若母。他自幼在她身边玩耍,她给他梳头,在他的脖子上挂上长命锁;每年樱桃成熟,她亲自剖去樱核,浇上冰凉的酸酪和绵白砂糖,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多吃;五月初五她总是亲自缝制小香囊别在他的腰间,或是编了五彩的丝索缚住他的手腕;他娶妻,她比谁都高兴,那夜,盖在妻头上鲜红的龙凤喜帕,是她亲手所绣;她盼着他生儿子,听说妻居然要沙场领兵,默默落泪,却连夜制了两条腰带,一条给他,一条给妻,上面绣了昆仑狮,可以保平安,驱邪祟……她呵,她可知他?
  或者,他又能否让她知?
  “夫人放心。”子谦点点头,轻声说。
  秦王府的侍卫们抵达翠晴馆的时间,比子谦心里想的要长很多。他甚至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被水浸透的云在天上流淌,天光似明似暗。他呆呆地看着天,或者是虚空里什么别的地方,什么都不愿想,却不由自主地要忆起无关紧要的事情来,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的璎珞,暮春时节吃的樱桃,酒杯和香炉,战旗上的裂缝,新换的马蹄铁,剑柄上的玉佩,遥远的山谷和森林,长草里的夕阳……雨水大的时候他没来由地觉得渴,心渴,又似乎是极端地饥饿,恨不能咬谁一口才好。雨水小一些的时候,黑羽黄喙的鸟儿从树荫里蹿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扑着翅膀到处飞,还在阶矶前踱步,不甚畏人。子谦心里忽然有些发冷,一瞬间他有了恍惚的糊涂念头,那是些黑色的妖魔在窥人。他不禁轻轻抱起双臂。它们向他走近了几步,可是见他一身黑衣,便想要拉他入伙,一起到暗夜里飞行……
  风声雨幕里的鸟鸣听来竟有些喜意,啾啾,叽叽,布谷布谷,咕噜噜,咕噜噜……子谦也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笑起来了。终于小太监匆匆跑进来禀告,侍卫们已在外厢等候。子谦忽地出了一口气,收拾好表情和心情,给辉樱夫人道别。
  “这个,你拿去罢。”辉樱夫人把那一尺来长的玉边璋放在他的手心里。
  极温凉的玉,似乎很重,竟压得他手向下一沉。他紧紧地攥住玉璋,压在心口的位置,微笑道:“夫人多保重。”
  从堂上走下,恍眼瞥见一袭素衣正飘飘而来。子谦忽然觉得眼角有些刺痛一般,一面匆匆走着,一面又流过一个眼神去。十七八岁的少女,皮肤就像最细腻精致的白瓷,眼睛红肿,面色惨淡,步履虚浮……高贵沉默,是个美女……但不是她。
  不是她。
  那像一根细细金针刺入眼角的无形光芒,不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那会是谁呢?
  子谦心里想再看一眼,却又懒得回头。最后的视野残照中那少女走进屋里去,伴在她身边的是个穿浅蓝衣服的人。子谦自然知道那是个宦官。身量,大概算是高挑,却低头缩肩,整个人就渺小卑微下去,细弱虚无;走起路来又无声无息——那是一粒灰尘般毫不起眼的一个奴婢,但是,灰尘若飘进眼里,眼睛就会不舒服。
  那个蓝衣太监到底是哪里惹恼了自己,子谦自己也说不上来。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想要仔细地看个究竟,但是那蓝衣的太监已经跟着少女消失在门的那一边了。子谦的心里涌起一股呛水似的窒息感,茫然地没有出路。
  一只黑色的小乌鸫正从堂前飞过,头顶的浓密树冠里,传来布谷鸟的啼鸣。
  三
  侍卫们在外间迎上子谦,为避雨准备了轻便的马车。车轮辚辚滚动,待他去得远了,小太监关上了翠晴馆的门。远远的雨幕里透出淡淡的牌坊的影子,缺了一檐。
  虽然下雨,但上都的繁华热闹并没被风雨浇得细弱。子谦透过墨竹细帘看着街景,开始隐约觉得高兴。这时车稍微停了停,然后又平稳前进,只不过听见前方传来些喧哗。子谦撩开车帘,看见一辆马车疾驰而去,旁边跟着两个小太监也在飞跑,脚下噼啪噼啪的水花乱溅。车马去得太快,行人纷纷避让不迭,有人让得慢了,就摔倒在地,满身淌水手忙脚乱地爬到一边。
  子谦蹙了蹙眉,看那马车,心里模糊地已猜到大概,却问:“怎么回事?”
  车边的侍卫回答说:“是太子爷府里的车。太子爷急召太医……”
  子谦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吩咐:“去瞧瞧,若有人摔伤了,让他们延医用药。别说是我。”说着解下腰间荷包丢在车外。荷包里有散碎银子,虽然不多,落下时哒的一声也怪沉重的。
  太子爷……
  一个侍卫答应着,取了荷包去了。
  急召太医……
  子谦闭起眼睛养神。
  看来太子的病又犯了……
  病?
  谁都知道太子为什么病。镇日荒淫,耽于女色,三十岁不到,头发已经斑白。如此还昼间昏睡,夜来行乐,四处搜寻美貌处子,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一个,又在府里建酒池肉林,和姬妾们裸体游嬉,任谁劝说都不听……武皇几次派人责怪,他都哭哭啼啼地认错,说再也不敢了;人一走,照样淫乐。哪个男人不好色?身为天皇贵胄,广置姬妾不过是点风流小毛病。可为一个色字把命搭进去,可是个正经男人该做的?更何况是储君太子。出生入死打下万里江山,本是要付予他,他却如此自轻自贱,可恨。
  太可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洛帝国太子。武皇嫡长子。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病。
  他还有几年好活?
  神明保佑,多活些日子罢。
  车稳稳地停下,子谦睁开眼,秦王府到了。
  “四哥你回来啦!”堂上走下轻捷漂亮的少年,越王子颖眉眼含笑,“我等了你好久。”
  “怎么?”子谦微笑地看着弟弟。少年的脸和翠晴馆里的辉樱夫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仿佛散发着同样的白茫茫的光辉,让他的眼眸感觉温暖,如此喜欢。
  “我想和你一起去……”子颖停了停,说,“去太子府看看。听说太子很不好。”
  “很不好?”子谦狐疑地咀嚼着最后三个字,一瞬间觉得舌根有些发苦,而心里在发凉。
  子颖的脸上带着少年人不知好歹的热切,拉子谦的袖子,让子谦弯下腰来,在他耳边悄悄说:“听说昨天晚上太子府里闹鬼了!”
  “闭嘴!”子谦严厉地打断了少年的话,“从哪里听来这怪话?”
  “十哥跟我说的。”子颖怪委屈地回答,“大家都知道了。”
  武皇第十子,大家都知道——子谦目光轻闪,狭长的凤目里光芒流转——晋王子健,栾皇后之子。
  隔着纱帘,子谦看见一个消瘦平淡的女子的身影,像一个纸糊的人偶,纸张正渐渐地浸满了水,似乎随时就会软下去。女子挥了挥手,两边的侍女撩起了纱帘,于是她走出来。年轻的妃子步态优雅,素淡衣衫,但每丝每缕都精致。然而绣工的精细总也及不上她整个人神采的高贵。她鬓角的几根散发也比挽了珍珠翡翠的宫绦更美。子谦退了两步,和子颖一起低头行礼。
  “多谢你们来看望,请随我来。”太子妃裴氏微笑地点头说,珠摇在鬓间颤抖,沉重得似乎随时都会滑落下来。
  金玉满堂里弥漫着药气,艳装的侍女们垂首悄然而立,一名娇美的侍妾正屈身在床边伏侍太子吃药。太子尚年轻,但额头嘴角散发出的病态衰意就如冬夜的大雾般浓重,整个人惨白得像是被人吸过血。
  “你来干什么?”太子猛力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