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童舟      更新:2022-11-18 17:09      字数:4722
  真正没有使人类得以生存的余地。在数十年都不会有绿草萌生希望的土地上,除非是对青草的未来持有乐观态度的人,又能有谁拥有为恢复这个城市而积累着点滴努力的气力呢。
  而且,当草木繁茂生长时,他们又是密切注视着草木内部异常现象的目光敏锐的人。既不过分地绝望,又不盲目地沉醉于毫无根据的希望之中,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者。这些最为实际的人道主义者,在1945年夏季的广岛确实是不可或缺的。而广岛确曾有过这些人们。正因为如此,当人类曾经体验过的最为绝望的时刻来临之际,才得以存在生存的希望。
  直至战争结束之后(然而那也是另一场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为什么广岛人还要如此受苦?当年轻的牙科医生提出这一问题时,老医生沉默了。如果,这位青年即便是向全世界的人们大声疾呼地提出这一问题,恐怕人们谁也不会做出回答,因为这是一个违背逻辑的提问。老医生默默地埋头于自己的救护工作,无疑他也同样处于过度的疲劳状态之中。30分钟之后,青年之所以因绝望而自缢,可能是由于他已意识到这位老医生的沉默,并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而是全人类的沉默。不会有任何人将一个如此绝望,提出如此不合情理问题的人从自杀的深渊中解救出来。青年自缢而死,老医生生存下来,以他那迟钝的目光,作出一个没有彻底绝望的人而坚持着救护活动。
  虽说如此,在老医生内心里,却不能说未曾提出过这一不合情理的问题。或许困扰着他的绝望感同那位青年相比将尤为可怕和沉重。只是他没有屈服,不曾绝望而已。也可能是他不能允许自己拥有因屈服和绝望自缢而死的自由。他将是以何等痛苦而阴郁的心情抱下了那位年轻牙科医生的尸体。而且那是一具双臂骨折、半身烧伤,但又并非因肉体的重伤死去,而是死于心灵创伤的年轻同事的尸体。傍晚时分,在医院的院子里,每天都在火化着高高堆积着的尸体。老医生只有把年轻同事的尸体放在高高的死人堆上。他的心情是痛苦而阴郁的。“为什么直到战争结束后,广岛人还要遭受此等苦难?”这一令人费解的问题并未随着青年的尸体而燃尽,它将永远响彻在老医生心灵深处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而且在长达20年之久的岁月里,他未曾屈服,同时也不允许他屈服。
  这位老医生就是重藤文夫博士。他所以要比起年轻的牙科医生,为更加深重的绝望感所困扰,就是因为侵袭青年牙医的只是一种预感,一种茫然和恐怖,而博士却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重藤博士是在原子弹爆炸的一周之前刚刚来广岛日本红十字会医院赴任的,而有史以来首次在人类头顶上爆炸的核武器,将博士此后终生的时日同广岛联结起来,使他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广岛人。在广岛车站的东口,在头部血流如注的情况下,他爬起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过遭到彻底毁灭变成一片火海的城市,向位于爆炸中心附近的医院跑去。最初,周围是一片死寂,接着街道上到处是凄惨的嚎叫声。这一痛苦的哀鸣,在日本红十字会医院的博士们从事救护活动的日子里从未停止过,堆积在医院院内的尸体散发着可怕的恶臭。
  请给我水
  原民喜
  请给我水,
  啊,请给我水,
  我要喝水!
  还是死掉的好,
  死去更好!
  啊!
  救我,救救我吧!
  水,
  水!
  求求您,
  求您了!
  噢……,
  噢……!
  天崩裂了,
  街道不见了,
  河水仍在流淌。
  噢……,
  噢……!
  夜幕降临,
  夜幕降临了!
  干涩的眼睛,
  溃烂的嘴唇,
  被烧得火辣辣的痛,
  步履蹒跚,
  面目全非的人们,
  人们在呻吟。
  这一奇怪而超常的爆炸究竟具有怎样的性质?重藤博士在从事救护活动的过程中,向着这一可怕的事实一步步靠近。广岛所有的幸存者也都在利用各种方法与之接近。重藤博士自从在九州帝国大学内科教研室担任无报酬副手的青年时代,便是一位同放射线医学具有密切关联的医学家。博士发现日本红十字会医院的X光胶片已经曝光,同时还发现准备用以记录原子弹受害者病情的照相机胶卷也不能再用了。博士还在对城市进行调查时,拾到一片印有荠菜影子的瓦。这时在博士的头脑中开始清晰地出现了具有放射能性质的炸弹的可怕而真实的形象。三个星期之后,来自东京的科学工作者完全证实了那就是以铀为原料制成的原子弹。
  当然,虽然查明了出其不意地袭击了这座城市并使之遭到灭顶之灾的是原子弹,但却不能为当地的医生们提供足以战胜巨大困难的有效方法。重藤博士等医务工作者只能确认他们与之相抗争的对手是最为凶恶和强大的敌人。至于治疗方法也只有施行外科手术,注射强心剂和营养剂而已。
  当急性原子病日益明显出现时,从医生的角度出发,究竟是采取什么方式应付的,关于这一问题,原子弹爆炸当时任日本红十字会医院内科部长的朝川博士在《广岛原子弹爆炸医疗史》一书中,如实地反映了当时艰苦斗争的情景。“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些并未受到外伤的人总是诉说感到身体倦怠。随之而来的是流鼻血,有血便,浑身上下出现皮下出血点,最后死去。究竟死因何在,最初无人知晓。当对于某种疾病不能确诊时,首先要检查血液,这是内科医生的常识。于是便从地下室拔来验血的器材,当看到血球时,医生们不禁大吃一惊,他们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人必死无疑。白血球少得出奇,人是不会存活的。”
  我为这些医务工作者在极限状态下依然坚持“内科医生常识”的顽强意志所感动。然而,却没有任何药物足以医治已经发现的疾病。当流鼻血时只能塞上止血栓进行压迫止血。甚至连出血的原因也弄不清楚。一旦发现出血,这位原子弹受害者便已接近死亡深渊的边缘了。当原子弹爆炸第二年的冬天来临时,这些恶性的急性原子病患者已经全部死去,至少从表面看来,急性原子病问题已经了结了。
  人类自从有史以来,当受到最具优势的“恶”的攻击时,首战大都以人类的失败而告终。医生们拥有的是诸多的不利条件,他们无疑处于劣势。然而,重藤博士等人仍不屈服,实际上也不允许他们屈服。因为,白血病这一大敌最为可怕的一面,已经逐渐清晰地显示在他们的面前。
  敌人压倒一切的强大威力,越来越明显,但重藤博士等没有屈服。实际上,他们只是拒绝屈服而已。没有任何有利的推测有助于他们不屈服,有的仅仅是他们拒绝屈服。
  如果,他们真的屈服了,那么《原子弹爆炸医疗史》仅以描写最初败北的数页文字就可以结束全书了。进入广岛的占领军,也同样并不了解如何对付这一由他们自身放出的庞大怪物。他们也只能是从成立ABCC①入手,设法寻找线索。攻击者最终还是需要依赖被攻击城市中幸存的医生们的人类的努力。广岛的医生更不能允许自己屈服了。他们在比导致青年牙医自缢的绝望更加具体而真实的黑暗紧紧束缚着,而且并未屈服。在长达20年的岁月里,他们始终拒绝屈服。怪物不断显示出它那痛苦而阴暗的形象,而又总是比医生们更加处于优势,即便如此,重藤博士等也决未曾屈服过。
  ①原子弹灾害调查委员会——译者
  时至今日,我们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证据足以说明,救济原子弹受害者的人类的善意,比制造核武器的人类的罪恶更处于优势。然而,归根结蒂,企盼着在这个世界上恢复人类和谐和人类秩序的人们,必须注视广岛的医生们所进行的长达20年之久而又并不稳操胜券的斗争。
  七 广岛巡礼
  这次是我自1964年末开始写这部《札记》以来,为时最短的一次广岛之行。在广岛只不过停留了几个小时,但它如同以往多次的广岛之行一样,再一次体验到不禁使自己对人类的悲惨与尊严进行深思,这是每一次广岛之行的一贯感受。我撰写这部《札记》的目的就在于记录下我每次旅行归来后所进行的反思。
  当我到达广岛之后,立即从原子病医院院长重藤先生处得知一个最新记录。一位原子弹受害青年因白血病死去。人们如果不是身在广岛,便有可能忘却广岛的具体惨状。坦率地说,在原子弹爆炸20年后的今天,做到这一点并不十分困难。而在广岛,这种悲惨的局面仍然作为现实的问题而持续着。原子病医院的存在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重藤院长是抱着一种多么阴郁而苦涩的心情为这位年轻的死者送行的呢。而且,这死者只不过是在不断流淌的悲惨长河中溺死的一个而已。
  这位青年在四岁那一年的夏天,遭到轰炸。我们曾看到过原子弹在广岛爆炸那一天负伤的无数孩子的照片。创办杂志《广岛之河》、身为广岛母亲的小西信子,她将这些负伤的孩子们称之为“腐烂菩萨”,实际上她可能是不想让为数如此众多的身负重伤的孩子们的照片多次出现在我们的历史上。那些带着出奇平静表情的孩子们,其中大半在拍过照片后的几天之内便全都死去了。而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一个孩子,当他在成长为一名青年的某一天,却发现自己患上了白血病。青年人在原子病医院的病床上迎来了二十岁的生日。
  我曾多次举过这个例子。治疗白血病的医生在早期阶段,可以暂时控制白血球数量的激增,为白血病人赢得一个所谓的“暑假”。在原子病医院医生们的努力下,最初只有几个月,经过20年默默无闻的艰苦奋斗之后,这一“假期”延长到两年。当它能够延至数十年时,人类将可以自豪地宣告:白血病已被征服。然而,目前白血病,这一血癌仍然远比人类更占压倒优势。当两年的“假期”过后,这位青年将不得不再次面临死亡,那时,死神绝不会放过他。如果一个持悲观态度的人将这一“假期”称之为缓期执行的期限,恐怕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这位青年却没有将这两年视为缓刑的期限。他毅然决然地希望同正常人一样生活,成为社会的一员。原子病医院的医生们为了这位青年,隐瞒了他的病历,为他寻找工作。这些医生们的行为并非是欺骗。如果说出真情,谁还会雇用一个身患白血病的青年呢?医生们只不过是胆战心惊地采用了小小的骗术,他们不是既无所作为而又自命清高的人。青年在一个印刷厂里找到了工作,伙伴们都喜欢他,他是一名好职员。
  青年死后,一位有身分的人来到原子病医院,据说他曾质问医院:这两年间为什么不让这位青年休养,而让他去劳动?这位有身分的人之所以提出这一问题,就是他无法理解一个事实:当一个青年人为了真正有意义地度过他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时光,他需要的不是睡在病床上,而是在印刷机轰鸣的地方和伙伴们一起劳动。因为,所谓有身分的人,就意味着那是一群惯于无所事事而虚度一生的人。
  青年力图在这两年里活得充实,他是一名劳动能手;他在工作岗位上出色地完成了社会生活的全部任务。青年曾同一个女孩相爱并订婚,这件事足以说明他是何等地热爱生活,力争活在既非伪造,又非虚构的真正的现实生活中。他的恋人是一位年仅20岁在乐器店工作的女孩。
  还有一段插曲足以说明这位青年曾怎样度过那一段真正的社会生活。杂志《生命》的记者为了写一篇题为《光明的广岛》的报道,来到广岛采访。重藤博士向他介绍了这位青年,记者十分满意。或许因为这位青年就是光明的广岛的象征。
  然而,两年过后,充实的“假期”结束了。顽固的恶心和呕吐折磨着他,于是,再次住院,所有的关节都剧痛难忍。剧烈的呕吐是白血病患者最难以忍受的最大痛苦,他在受尽这一切折磨之后死去了。
  一星期之后,死去青年的未婚妻到医院来了,她是来向治疗和护理过青年的医生和护士们致谢的。她带来了礼物:一对陶制的小鹿,就是那种经常摆在唱片架上或小提琴陈列柜中的陈设品。这颇符合她那在乐器店工作的女孩的身分。这位20岁的女孩,平静而安详地道谢之后便离去了。而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服安眠药自尽了。我望着那一对陈设品,一只拥有两支大角的健壮的公鹿和一只可爱的母鹿,不禁黯然神伤,默默无语。
  死去的青年在遭到轰炸时,他只有4岁,他不仅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