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着凉      更新:2021-02-17 17:47      字数:4836
  钱谦益闻言一愣,知她定是晓得自己在京城的所作所为了。他看着娘亲半白的头发,忽然觉得无比愧疚,正想开口说话,却又被钱母打断。
  “蝇营狗苟贪妄欲,人猿如何再作揖?!”
  钱母说完之后,又愤愤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只道:“如今你变成这个样子,是我教子无妨,我愧对你死去的爹。”
  钱谦益再没了刚来时的轻松愉快,胸口一时被满腔悔恨懊恼阻塞,堵得他喘不上气。他看着娘亲进屋的背影,也顾不上问裴家母女的去向,只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娘亲,孩儿知错了。从今之后,定当严守礼义廉耻,必不会枉读圣贤书!”
  钱母此时已经走进了屋里,听到他这番话,脚步不由稍稍一顿,随即却又继续往里屋走去,只留下一句:“你且跪着吧。”
  钱谦益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满心想着博得老太太原谅,硬生生地在屋外跪了一宿。直到东方泛了鱼肚白,身上的衣裳被露水沾湿,又慢慢被阳光烘干,这才又见到自己娘亲从屋中出来。
  钱谦益如同一只霜打的茄子,嘴唇泛白,面容憔悴地瞧着他的娘亲,低声道:“娘,孩儿真的知错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得要命,不由咽了几口唾沫。
  钱母眼瞳缩了一缩,一口气提上来,正要开口,话到嘴边,双唇一动却又立时板了脸孔,说道:“还跪着做什么,进来吧。”
  钱谦益如蒙大赦,踉跄着起身跟随钱母进屋。屋里,钱母已经倒了一杯茶,又从锅里捞出煮好的面,放在他面前。
  钱谦益捧着碗吃了两口,又看向钱母,思虑了一番才问道:“娘,你是怎么知道京城发生的事的?”
  钱母这时正端着盆子要去外面浇菜,听他问起,便面无表情地说道:“听你裴大娘说的,”说完,她又看了他一眼,道,“你当你出门在外,我就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了?”
  钱谦益连连摆手,又好言哄了钱母一番,让她一脸笑容地出门了。待到娘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钱谦益这才拍拍额头坐下来,心道:这未来岳母着实不好伺候啊。
  如此一想,又猛地想起他回家这一天一夜,也不见裴家母女踪影,便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直到钱母回了屋,他才连忙扶着她坐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娘,你可是见过她们了?”
  钱母瞥了他一眼,钱谦益转开目光,假装去收拾碗筷。钱母于是轻哼了一声说道:“若是没见过,我又从哪里知道你干的那些缺德事儿?”
  钱谦益撩袖子洗完,一听到这句话,便觉得浸在凉水里的双手开始发烫,这种热度一直传到他脖子根儿。他讪讪地缩了缩脑袋,又厚着脸皮道:“娘,那她们人呢?”
  钱母这会儿哼得更重了,走到窗口去织布,把织机弄得啪啪响,又说道:“你把人家姑娘坑得那么惨,还指望着人家在这儿等着你?”
  这句话像是打在钱谦益心上,他动了动唇,脸色晦暗地垂下头去,到底不敢再说话了。
  钱母见他安静下来,抽空抬头瞧了他一眼,又说:“光光是个好姑娘,就是她娘亲不好惹,你要是有本事,就去把她找回来。”
  钱谦益一愣,复又扭头看她,不可置信地说道:“娘,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她们的去向……?”
  钱母垂头忙着手中的活,眼风也不扫一个,只说道:“我只知道她们娘俩回了越州老家。”
  “越州……”钱谦益喃喃重复,略一细想,心中便立即明朗起来。越州可不就紧挨着常州么!
  笑容爬上嘴角,钱谦益努力压抑着心中喜悦,一本正经地看向钱母道:“娘,既然知道了她们的去向,孩儿便可安心陪伴着娘亲了。”
  钱母穿着梭子,哼了一声道:“得了,还是把媳妇儿追回来要紧,我也没七老八十,还用不着你伺候。”
  钱谦益心里欢喜,脸上却是无奈的笑容,只道:“娘——”
  “我可听你裴大娘说了,她急着要给女儿指户人家呢!”钱母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钱谦益心里一惊,握了握拳,仔细思量了一会儿,又试探着说道:“娘,不出三个月,孩儿必定把媳妇儿追回来,如何?”
  钱母嘴角一弯,只说道:“行了,早些动身吧。”
  钱谦益心头一热,一跪到地,沉声说道:“多谢娘亲成全。”
  **
  钱谦益可说是披星戴月跑到越州,一番打听之后,就去了自己娘亲所说的落霞县。
  钱谦益想着娘亲只知道裴家母女的老家在落霞县里,却也不知道是几千户人家中的哪一户,因此只得靠他一步步打听。却不想,这一打听才得知,县里竟是有几百户姓裴的人家,而要找到裴家母女便如同海里捞针一般艰难。
  钱谦益租了一间屋子住了下来,所幸这县里物价不高,他身上所带盘缠还能维持不少日子。
  这日,钱谦益又去县中心的茶馆儿坐着,这里宾客往来,三教九流聚集,正是打听事情的好去处。
  这儿的掌柜是个热心肠的,一早知道他千里迢迢过来找娘子,便被他的痴心感动,时常免他茶钱,并帮他留心着来往的人。
  时掌柜的刚亲自送上一壶茶,又询问了他一些近况,正要转身离开,却听门口小二又惊又喜地高呼起来,“哟,是裴老爷来了,快里边儿请!”
  钱谦益如今对“裴”字极为敏感,一听到这句话便立即转身向门口看去,只见那边进来个穿金戴银,一身富态的老头儿。
  他不由啧了一声,对那人的品位极为鄙视。一时又见掌柜的红光满面,正要躬身迎上去,便拉住他问道:“那人是谁,为何你们见了他都高兴成这样?”
  他说着,又看了看茶馆中其他人,此时他们都已经笑眯眯地站起来,拱手与那裴老爷问好。
  掌柜的目送着裴老爷踏上楼梯,这才悄声说道:“那人可是咱们镇上的首富,原名裴骏,人称‘裴百万’!”
  这边厢他话音刚落,那边厢已经走上二楼长廊的裴骏就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瞅着他们,甩着鼻音哼声道:“哪个孙子咒老子赔百万呢?!信不信老子用铜子儿砸死你!”
  钱谦益先是一愣,随即便嗤笑了一声,心道:还真是个暴发户,也亏他这把年纪还能耳聪目明!
  掌柜的此时已经没空理他,只笑嘻嘻地应着楼上的裴骏,说道:“哟,裴老爷,要真有那好事儿,咱可真就等着挨砸呢!”
  这一番话哄得裴骏眉开眼笑,又说:“老子这会儿可没闲钱砸你,老子还要给外孙女儿置办嫁妆呢!”
  “哟,这是哪家小子有这么好的福气啊!”掌柜的连忙应和,楼下几个茶客也跟着捧场。
  裴骏一捋白花花的胡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没定呢,老子可得好好挑挑。”
  “到时可别挑花了眼呐!”掌柜的连忙送上一句,裴骏笑得更加开怀,直说待会儿让掌柜的派人到府上领赏钱。掌柜的自是千恩万谢。
  钱谦益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地寒暄,又听周围茶客窸窸窣窣说着那裴家外孙女儿的八卦——据说这外孙女儿是前段时间刚从外头找回来的。
  钱谦益心里一惊,这传说中的外孙女儿不会就是他的光光吧……
  他打听遍了落霞县的小门小户,就是没想到光光会在县上最大的裴府!
  钱谦益抬头看向二楼,正好瞧见裴骏的背影消失在雅间门口。他想起裴光光肉嘟嘟的脸蛋,忽然觉得,这暴发户倒也有几分气质……
  37 表哥
  裴秀敏当年带着私房钱与舒钰霖私奔,之后又一力承担舒钰霖上京赶考的所有花销,可见裴家就算不是家世雄厚,也必定是乡绅小康之家。
  想到这一点,钱谦益便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想法,料想裴光光肯定是那裴百万的外孙女。
  他坐在茶座,皱着眉头看了看楼上裴百万所在的包厢,心道:看裴百万张罗找外孙女婿那架势,定是裴光光回了老家半句没提过自己,若是自己就这样贸然上前认亲,指不定被那裴百万当成骗财的孟浪之徒给轰出来!
  想到这里,钱谦益不觉有些心酸,目光从包厢转回看着桌上的茶杯,茶叶末子静静沉在杯中。钱谦益握了握拳,暗自下定决心,这回他是要豁出去了,哪怕没皮没脸地倒贴,也要找回光光。但是在这之前,还是先去打探一番为妙。
  有了主意,钱谦益便离开了茶馆,在街上溜达一圈,顺便找人问了路,径直去了县上最大的裴家。
  裴家的宅子并不难找,想来裴百万炫富之余,偶尔也想着附庸风雅,将宅子置办在了郊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钱谦益找到裴宅,看了看眼前高高的台阶,只见上头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两人高的围墙自门边向左右蜿蜒,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将里头的人与事都圈在其中。
  钱谦益并没有上前叫门,只是绕着墙根走了小半圈,越走越觉得心虚:他的光光现在过上好日子了,还多了一个疼她的外公,肯定还有很多奴仆伺候着;可是他如今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连功名官职都没了——光光还会看得上他么?
  钱谦益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心口砰砰地跳着,随即捶了捶胸膛自言自语地说道:“不会的,光光才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说完,又忍不住在心底吼了一嗓子:钱谦益你想什么呢?!光光的性子你不是最了解的吗?!
  只说这边厢钱谦益还忙着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那边厢大门口已经有嬉笑声传来。钱谦益脚步一顿,却没有立即转过身去看,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那熟悉的声音可不就是他的光光么?
  “你真是小气死了,刚才看戏的时候连把瓜子儿都舍不得给我买!”
  钱谦益仔细听了听,正好将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听进耳里:有人带着光光看戏去了?看样子还是个男的?!
  男人!!
  钱谦益没由来地一阵恐慌,却也不敢立时出去,说不清是怕些什么。他左右寻了寻,猫在围墙旁的草垛后面才往大门处瞧。
  裴光光今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两个多月不见,她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此时她刚从一辆马车上探出半个身子,笑盈盈地就着车前着宝蓝色衣衫男人的手下来。
  钱谦益不由自主地揪了两把稻草,放在手中狠狠地揉:太过分了!他们的手居然碰在一起了!还抓那么紧!光光是他的!他的!
  此时裴光光已经下了车,蹦蹦跳跳地跟在男人身边,原先的车夫悄声退下。钱谦益偷偷看去,暗暗咬了咬牙,那个男人倒真是一表人才。妈的,今天的阳光怎么会这么刺眼……
  “我的钱都是留着给媳妇儿用的,你又不是我媳妇儿,为什么要给你用?”宝蓝色衣衫的男人终于开了口,只这一开口,就让钱谦益先是一愣,随即又乐不可支,恨不得在地上滚两圈。
  原来看着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一开口竟是只铁公鸡!就这小气劲儿,哪家姑娘乐意跟他来往呐!
  “裴卓凡,我是你表妹。”裴光光撅高了嘴,想了想又说,“你这么小气,我要跟舅舅告状去!”
  钱谦益远远瞧着裴光光这副模样,只觉得心里一柔,身子都要酥了一半去,随即却又觉得心酸。娇憨的小姑娘撒娇了,可是对象不是他。
  裴卓凡嘿嘿一笑,拍拍她的脑袋说:“金凤啊,我是想给你买好吃的来着,可是谁叫你不是我媳妇儿呢?”
  金凤……?
  庸俗!
  钱谦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由想起茶馆里裴骏被叫裴百万的反应,想来定是那裴百万觉得裴光光不吉利,这才换了一个这么金光宝气的名字。
  等等,重点不是这个!钱谦益在心里呐喊了一声,再看向裴卓凡时,眼中就多了几分戒备:他怎么觉得那小子话中有话呢……?
  那边裴光光挠了挠脑袋,仰脖看着裴卓凡,想了想说道:“那你就不能从给你未来媳妇儿的钱里面,匀出一点点给我吗?刚才坐我旁边的那姑娘都买了梅子吃呢,我什么都没有。”
  裴卓凡眼风一扫,径直往敞开的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都说了是给媳妇儿的,你都不是我媳妇儿。”
  裴光光连忙快步跟上,嚷道:“小气鬼,要从你那儿讨点东西怎么这么难?小气鬼,真小气!”
  “我对媳妇儿就不会小气……”
  “铁公鸡……”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逐渐关闭的大门后,钱谦益在草垛后蹲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转出来。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打起了鼓:那小子摆明了对光光有意思,偏偏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