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2-11-10 16:22      字数:4780
  ……
  曲莉唱歌细细的声音,却几句就把自己的眼泪唱了出来。麦烨搂过她,把她的泪水擦掉,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曲莉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我们相爱四年,从刚进大学就认识,就在一起。我们都庆幸自己找到了最中意的爱情,我们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毕业了就回盈城来。
  曲莉说着,眼泪再次控制不住了。
  ——北方的人,北方的种。他回来就喜欢摆弄户撒刀,和他父亲也没完没了地说户撒刀。他带我进甘蔗林,用户撒刀砍了一大片空地,把甘蔗铺在地上做我们的床。我不知道是不是盈城的男女都有过这种欢爱,甘蔗林是幽会最好不过的天然屏障,我躺在里面心跳太厉害,兴奋得太厉害。就那次,我决定了今后和他一定生活在盈城。
  曲莉的眼睛望着江水。江面很平静,但江流并不缓慢。
  昨晚,或者是今天凌晨,李叔的故事里有一幕,被李叔几句话带了过去。他当年和堂妹就在甘蔗林里躲避孃孃幽会。
  我看见麦烨闭上了眼睛,她是不是又进入了她的幻觉?她的幻觉里有这样的情节吗?我还没告诉她我也产生了一次幻觉,我应该问问她,有没有可能我的幻觉和她的幻觉重合,或者,我们两个都出现在彼此的幻觉里。
  说说韩成吧,曲莉,你知道多少韩成?麦烨闭着眼睛说。
  知道得很少。感觉中,他不是个坏人,不可能去干那些坏事,比方说你爸爸说的贩毒什么的。曲莉说。
  他去年来参加葬礼,前后住了三天,三天里我没听到他说太多的话。他不像我父亲那样爱说,想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说出来痛快,好像说了也就解脱一些了。父亲和韩成都是北方人,但他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是刀客。
  ——他的衣服很旧,褪色的中山装,如今在盈城已经很少有人穿了,更别说在大城市里。所以他上街就引人注目,在小吃店里他就被欺负了。
  ——一个已经秃顶的小老头,自己占着一个桌子吃饭,几个小伙子想用他那个桌子,本来可以说说就解决的事情,年轻人却给他脸色,可能出口不干不净了,就动起手来。等韩成站起来的时候,那帮人又发现他是个瘸子,就更肆无忌惮了。哪里都有流氓,哪里都有势利眼,没办法的事。
  ——我在小吃店的街对面,看到了他们。韩成站起来,站得很猛,呼一下子。几个年轻人推了他的肩,把他手里的饭碗弄掉了。他说什么我根本听不到,我被吓晕了,那时候我男朋友刚刚因为打架死了,韩成有可能马上就再次被伤害。我想穿过马路,但两腿说什么也动不了。我感到心里胃里难受得厉害,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办法使自己镇静。
  ——韩成拖着瘸腿往外走,每走一步,那些年轻人就跟一步,指着他的脸大声叫着。突然韩成就动了一下手臂,一个小伙子立刻飞了出去。韩成没停脚步,后面的几个人马上冲在他面前拉住了他的肩膀,他还是没停脚步,手臂拨开面前的人,拨一个就飞一个,砸在小吃店的桌椅上。当他走到人行道的时候,再没人跟在他身后了,那几个小伙子和其他吃饭的人一样,看着他拖着瘸腿走路,全体发呆。
  曲莉回头看了一眼麦烨,麦烨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也在发呆。
  我想,曲莉在给麦烨的幻象里加进了细节,这个细节深刻了。
  我问麦烨,我们不再走走吗?麦烨没吭声,抓住我的手,按在地上。我知道,她又想等到黄昏。
  你们进去过吗?曲莉指了指甘蔗林问我们。当年的刀客们都闯过甘蔗林,你们进去体会体会,那韩成是和甘蔗林打交道的人啊,他说,他的山坡被他开垦了几十亩,全种了甘蔗。他的那个阿玉和他一起侍弄过甘蔗林。我想,大概韩成和阿玉在甘蔗林里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吧。
  第十章
  父一辈子一辈。李叔说起孩子,便眼睛发亮。
  ——不到一年就把小曲莉晒黑了。这小姑娘黑黝黝的,样子和当年那两姐妹很像。小曲莉在旅游的日子里穿着休闲装,牛仔裤故意破了几个口子,T恤衫又肥又大,被处理成了褪色的样子。我儿子说,其实这个样子和再过两年的盈城人没有什么区别。其实我也知道,盈城的年轻人现在是风俗性的打扮,用不了多久就得跟上大城市的步子。而在小曲莉脑子里,另有想法——她说电视上说,都市里,有一种时髦叫“BOBO”。
  每天在外面玩到很晚,回来后儿子和小曲莉还是凑在一起。堂妹可看不惯,出面干涉两个年轻人。她对儿子说,回家已经很晚了,大半夜回来就应该各睡各的觉,不应该聚在人家小曲莉的房间里磨蹭。儿子和妈妈打着哈哈,说都什么时代了还管这个。哈哈。
  儿子和小曲莉去过甘蔗林,那天两个人回来说进了甘蔗林就好像进了高粱地,跟电影《红高粱》一样。
  这小子!我看过那电影,儿子这话让我想起别的了,比方说“野合”。我当年和堂妹就在那甘蔗林里“野合”,后来孃孃和我也是在甘蔗林里证明了她是女人。这个小后生也一定在甘蔗林里和小曲莉做了些什么事!这小混蛋。
  甘蔗林是个产生男女关系的地方,至少我这么认为啊。
  那天小曲莉开玩笑说,就算在甘蔗林里搭个窝棚住着也不会害怕,感觉美极了。她说话的时候孃孃在堂屋门框上倚着,听到这话,我连忙看了一眼孃孃,看到她呆愣愣的眼神,然后,这个眼神里闪了个光亮。半秒钟的光亮之后,孃孃顺着门框滑溜下去,蹲在了地上。
  儿子喊着孃孃孃孃跳过去扶起了她。她像是睡着了。
  小曲莉说,孃孃你身体不好,别老是在家里呆着,我们一起去街上看榕树吧。孃孃就睁开眼睛冲小姑娘憨笑。
  盈城搞开发,一条街道上有一棵榕树被砍了,老百姓围在街当心和城建部门吵。儿子扶着孃孃,和小曲莉一起站在远处看。我和堂妹走在他们后面,堂妹感叹,大榕树砍了可惜了,可挡在街上也真不行啊,这样大的榕树至少也长了200 年了,那时候不一定有盈城呢。这树怎么知道它200 年后会被砍啊,要是知道就不长这里了……
  秦大哥临死的时候有一段差不多一样的话,和堂妹说的意思一样。秦大哥说,真没想到我这么短的寿,要知道活不到头,就不来这里了,死在老家多安心。
  我看到被砍掉的大榕树,心情阴暗啊。那棵树就像当年秦大哥一样,倒下了。秦大哥那天就是一下子倒下的,他和我和杆子还有杆子媳妇正在院子里说话,就突然脸色白了,然后他无法说话,憋在那里,杆子上前没扶住,秦大哥就嘭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么多年了,我还为秦大哥没有女人而遗憾。他是浓眉大眼的北方汉子,相貌堂堂,侠肝义胆,却没跟过女人,似乎,连他想女人的时候都没被兄弟们发现过。他三十多岁就死了。
  我儿子刚到二十,就整天泡姑娘,竟把恋爱谈到了家里和甘蔗林里了。时代不同啊。
  儿子问过我老家的事,主要问的是我老提起的他秦大伯的事。他认为秦大伯是土匪,是在北方占山为王的人。他不止一次问过,我全都是敷衍过去,我说,孩子你不懂北方,你秦大伯是土匪,那你爸不也是土匪了?
  我想在适当时候讲给儿子听,现在他长大了,也是适当的时候了,但他带着小曲莉,我就琢磨着怎么说。想的是怎么说才能不起“副作用”,别让人家小姑娘觉得我们出身不好,黄了恋爱。我想或许等小曲莉走了之后再说。
  终于我儿子没听到我给他讲啊。我坐在他坟头上,我说孩子爸和你说说话,给你瞎讲一气,都是你活着时没听过的事儿。
  秦大哥是我老乡,老家都在衡水郊外,住的只相距200 米。当年秦大哥在老家是有名的霸王,他没念过书,也没了娘,父亲不务正业,赌光了所有的家当。在外面自己混吃喝的秦大哥回家后警告他父亲,但没能阻拦住,他父亲私下里写了一张字据给人家,说把秦大哥今后的所有收入都用来还债,自己服毒自杀。
  秦大哥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催债的人就站在病房的门口堵着。当他看到催债人手里拿的字据时,一气之下拔掉了他父亲身上所有的针管,把父亲推下病床。他不管了,死活也不管了,出手把上前讨债的人打翻,从此逃出了衡水。
  催债的人自然不干,一路追赶,但再见到秦大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把户撒刀。这期间秦大哥已经自己闯了一趟滇西,因为孤身一人不好混,就再想回到老家,不想被债主的耳目及时给禀报了,一群打手把他堵截在衡水以外。
  那是秦大哥第一次用那把崭新的户撒刀。他的刀就别在后腰上,被人追赶的时候他没有去取这把刀。对方的人太多,把秦大哥围在当中,他只好抽出了刀。秦大哥说这把刀是真正的户撒阿昌人送给他的,户撒人告诉他,这把刀和他有天生缘分。秦大哥给我讲过,其实他那时感觉出来了刀在往刀鞘外蹿,他把手伸向后腰,那刀就自己蹦在了他手里了。
  那是一场血战啊。秦大哥已经不去想为什么要大开杀戒了,他如果不去杀人,就会眨眼间被人杀死。
  我问过他,砍倒了几个?秦大哥说,砍倒了六个,当场确定死在地上的至少两个,其余的人吓跑了,跑得飞快。
  人命在身,秦大哥再也不能回衡水,家里的房子就那么空着。我临出来的时候去看过一次,房子窗玻璃都被人拆走了,屋子里只飘着几张废纸。
  我跟了秦大哥,到了盈城后我知道,跟秦大哥的还有刘二哥和杆子。
  我跟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政府通缉的杀人犯。而我也和他是同类,至少我在来盈城的路上和秦大哥一起砍翻了四五个挑衅的人,所以我也成了“刀客”。
  儿子也许听了会问爸爸是不是你杀过人,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当然没想杀人,但曾倒在我刀下的人,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虽然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是人。我现在老是回避一些带血的回忆,我自己对自己说,我曾经不幸福,幸好不幸福的时候我还小,等我有了家时,我觉得我应该幸福了,我幸福得不算晚,杆子也说过我幸福,比他幸福。
  孃孃姓柳,这是个汉人的姓。杆子说她媳妇的妈妈是和汉人通婚后生下的她,就因为姓了柳,从生下来就被看管得紧。媳妇的妈妈结了两次婚,头婚生了她的两个哥哥,二婚生了她。
  很可能杆子不知道多少他媳妇的家世,因为他媳妇好像从来没有和人闲聊的习惯,得病前是这样,得病后更是这样。杆子也不问。他说,就连当年他媳妇为什么逃婚,为什么跑到了朗齐,他都一概不知。杆子说,他在高黎贡山上碰到当年的柳姑娘的时候,那柳姑娘像个虚弱的野人一样睡在大树下面,手里户撒刀已经崩了刀口,腿上流着血。杆子上前扶起她,才知道是柳姑娘来了月经。他身上没有能给姑娘擦血的东西,胡乱从包里掉出来个馒头,馒头落在了泥水里,他就掰开馒头,用干净的馒头瓤擦柳姑娘腿上的血。柳姑娘醒过来时,一把把他推倒了。他翻身起来回头看,柳姑娘正把那血馒头嚼在嘴里。
  杆子就从那时开始对柳姑娘心疼,这一心疼,导致了后来的婚姻。
  杆子对她说,姑娘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你们族长给的钱我们已经退回去了,我们哥儿四个各奔东西了。这话当时杆子一连对姑娘说了好几天,直到柳姑娘慢慢相信他,吃了他打来的猎物。柳姑娘哭了,杆子看见了。杆子说,她仰着脸,上面是森林,森林外面是天,她使劲吼叫了一嗓子。杆子说,那完全是动物的声音。
  杆子在我成亲的时候对我说,兄弟,你看上去比我幸福多了。那几天,他一直在对我这样说。
  杆子没有幸福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女人婚后黑了不少,眼角上也开始有皱纹,脸瘦了,露出了颧骨。只有牙还是白白净净的,她老是半开着嘴唇。她的嘴形和堂妹的一样好看。
  年轻那阵儿,我和堂妹从夏天到秋天都在甘蔗林的三角窝棚里幽会,我们却没能怀上孩子。堂妹开始害怕,她说怕他们这样的少数民族和汉人不配,不配的人在一起是生不出来孩子的。她爱干净,但她从甘蔗林回家来不再洗了,就静躺在床上,仰着,偶尔还抬高些屁股。我知道她在干什么。我不管,照样还会在坝下面的水井里打一桶凉水泼在头上,从头泼到脚。
  我把瓜园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