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2-11-10 16:22      字数:4797
  杆子一定是没法让媳妇怀孕,杆子一定有说不出口的不育症。
  老婆孩子从缅甸回来就给我讲这些事儿,当天我整夜没睡着。我想着孃孃的那份心思啊,她做的,是要给杆子个交待啊,她心里一定有个完整的家的概念。
  我想想也就明白了多年前她和我在甘蔗林里那个黑夜了,她的动作,当时吓着我了,那是她在妓院看到过的动作啊,当年她也一定被惊吓得够戗。
  孩子,咱都是爷们儿,叔和你说,这多年我就没法说出来啊。女人们都睡了,这些事儿女人们知道了不好,但烂在肚子里,我也憋得慌。韩成来的时候,我说了一半他就不让我说了,他坐那里流眼泪,他说这些他全懂,他就在高黎贡山上有过要死要活的男女关系,有过爱情。
  第七章
  韩成,今年应该是五十多岁,河北人,当年的知青。
  麦烨离开昆明的时候,她的父亲只给了她这些“资料”。麦烨的父亲对我们说,韩成是在大理通往昆明的火车上被巡车的警察抓到的,有线报那趟车上运着5000克毒品,车上的人不多,缉私队认准了是韩成,而且在他的鞋跟儿和腰带上都发现了夹层,虽然那些夹层里空空如也。他被带到刑警队,像个大嫌疑犯一样被重视起来。后来也因为重视这个所谓的疑犯,才开枪打断了他的腿。
  ——放了他,给他赔礼,让他住医院治伤,他都没同意。他执意要回家。我们派了车,我亲自送他回家。那哪能叫家啊,一个用竹子和土坯搭起来的大窝棚,四面透风。我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了5000块钱,他说什么也不要啊。我把钱放在他的桌子上,我说你不要我也不能拿走,你没用就把它存起来,存竹筒里埋起来也行,你有老的那一天,谁照顾你?
  麦烨的父亲说起这个“疑犯”还是满心愧疚,边说边摇头。
  爸,他没有亲人?麦烨问。他那天听见我叫你,就是你开枪打他那天,他回头看我呃,眼睛里好深情的样子。他一定有个孩子,说不定是个女儿。
  没有。他没有家庭。我们查了很久也找不到他的亲人,连河北石家庄我们也查了,他父母是当年的“反革命”,都已经死了,他是独生子。
  韩成并不是盈城那几个汉人刀客中的人。李叔说,他们是在秦大哥死后认识的,那时杆子也死了,孃孃疯得一塌糊涂,一天夜里孃孃跑出家门,在大盈江边上被韩成按住,绑了送回家。李叔说,韩成早知道我们家,也知道我们家里的事情。
  李叔说,进门的时候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以为又来了土匪。韩成进门时候侧着身,腰上挂着一把崭亮的户撒刀,连刀鞘也没有。
  麦烨曾对父亲说,爸,我一定能找到韩成,这个假期我要在高黎贡山度过,我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凭着什么做了刀客。
  我们直奔盈城,我们知道曲莉去年就到了盈城,我们也知道一点别的,曲莉男朋友的父亲,现在她也叫他父亲,这位健谈的、身患绝症的李叔,就是当年的刀客。
  天开始见亮。李叔把烟递给我,他说他知道我不抽烟,他也戒烟多年了,但熬夜了,熬了一个通宵,茶也凉了,也喝不动了,抽一根儿,提神儿。
  我眼睛开始发涩,只要我闭上眼睛,就是一大片甘蔗林,好像还能看见有两个人在甘蔗林里奔跑。麦烨的幻觉我理解了一些,只要想得多了,进入状态了,那幻觉是不被控制地出现,和电影一样。我的幻觉里,李叔在结婚。
  第八章
  选地建家的时候,我就决定把新家筑在坝上,那时可不是这又是水泥又是钢筋的,是土楼。新家刚建成那几天,杆子和他媳妇几乎就住在我们家,直到他媳妇犯了病。
  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了孃孃盯着堂妹发呆,感觉到她眼神儿不对。孃孃又在屋里躺了两天,再次起床的时候又是看着堂妹发呆,然后就突然往后一仰,抽过去了。
  杆子跑来用细竹签扎在他媳妇“人中”上,把媳妇惨白的脸儿给扎了回来。女人变了脸,阴冷阴冷的,不停地说着“种了,收了,种了,收了”。
  我好像听明白了孃孃话里的意思,心想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不能生养,看到我和堂妹圆了房,就心里咸的淡的直不是滋味。我和堂妹说,这可咋办,要是我们生出来一男半女的,那她还不疯了?堂妹说可别瞎想,姐姐是多年虚了身子,坐成病根儿了。
  其实在盈城,在这高黎贡山的一左一右,无论汉人和当地的族人怎样融洽相处,通婚这样的事情始终都有点不那么顺理成章。我们在这一带开始的时候并不吃香。堂妹嫁我的日子很平常,我们没办什么酒席,也没找什么亲戚朋友,我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除了杆子两口子。
  新婚夜,我激动,有点发抖。大老爷们儿竟然胆小了起来,几次要伸手去摸堂妹的什么地方,都壮不起来胆子,哈哈。还是堂妹好啊,先把她的热乎乎的小手伸给了我。她先碰了碰我的指头,我就一把给抓住,再也没放开。呵呵,堂妹的手上有香味儿,不是她搽了什么花花草草什么香料,是天生的香味儿,那时候她年轻啊,年轻啊。她的手上只是一丁点香味儿,就把我给弄的发晕。
  孩子,你结婚了吗?哦,没呢,结婚你就知道了,我结婚那天,我才知道女人要是爱一个男人她怎么做。
  土楼是我用了两个礼拜自己盖起来的,盖房子的地是我从当地一个傣族人手里买下来的。我花了一头猪的价钱买下半亩荒地,那个傣家兄弟对我说,想在这安家,就可以住上一辈子。那傣族人还问我,你要娶的,是我们当地的媳妇吧?那你家里至少要整一些我们当地的装饰什么的才好啊。我说,我种些竹子,那人说,种竹子种甘蔗咋个能算?我说,我还有把户撒刀。
  每次我想起我从傣族人手里买下的这块地就感慨,房子占地面积50个平方,前院也是50个平方,后院大概最多有60个平方……我花了一头猪的价钱,竟买下了这般大的土地!我对堂妹说,老伴儿啊,你说现在这土地多少钱一个平方啊?这世道折腾得太快!
  结婚后不久,我就把户撒刀挂在了土墙上。土墙一人半高,我挂刀的地方虽然偏上,但也是随手就可以摘下。挂刀的那天,堂妹看我在墙前面发愣,就上来问我。我说,这个刀是我结拜的大哥送给我的纪念物,大哥得急病死了,传给我这东西,这东西跟了大哥在盈城周围几百里方圆闯荡了好多年啊。堂妹没说话,她想把刀擦干净,就在把刀抽出来的时候,刀鞘边上的半个竹筒裂开了,嘎嘣响了一声。
  刀没抽出来。
  其实过去那段时光我觉得过得很快。大概是因为生活里老是有新鲜东西出现,新鲜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来,在兴奋和期待中,下一个新鲜事就能接上。
  1979年盈城人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电视,城里已经有两户富裕人家买上了这东西。杆子开始经常出没高黎贡山,他采山珍回来晒干,托人带到瑞丽卖,就想攒钱买个电视机。他说,他媳妇在家的日子很难打发,能看看电视,她一定高兴。杆子去有电视的那家看过,说不大不小一个玻璃匣子,里面的人说说笑笑,告诉你东西南北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儿,是个神奇的玩意儿。人家对杆子说,看看电视吧,看了就知道了受苦的不光是我们盈城的人,享福的也不只是我们盈城人哩。
  杆子一直憋屈,觉得媳妇跟了他受了苦,他没有办法替媳妇解脱,可能想到了用天下人的苦难来和媳妇的苦难比较比较。也许他想,那样,他媳妇会好受些,轻松些。
  那一年里,杆子在家的时间只有半年,他出门时就把他媳妇托付给我和堂妹。这半年够我受的,那叫煎熬——堂妹和孃孃住在一块儿,在杆子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堂妹不敢让她看到我们同房,那样她要是抽风我们没有办法解决。用竹签儿刺她的“人中”,我们两口子不敢,怕出人命。这半年里我也看出来了,孃孃真像杆子担心的那样,真的是疯了一多半了。
  正当年的时候,我压着性子,我受不住。我就坐院子里听街边上的广播,街上的高音喇叭里每天早中晚三次用傣语和景颇语广播,盈城的广播员用汉语和民族语言对比着播送新闻,我竟然用毅力听懂了很多,竟然能在那半年里用几句景颇语和屋子里的两姐妹表达些一二三四。堂妹是景颇族啊,她给我指教呢。
  那个时候是我最想要个孩子的时候,我想,要是有个孩子,我就不会闷,不会寂寞。我和堂妹说,要个孩子吧,现在就要。
  孩子,你和麦烨去了甘蔗林?感觉怎么样?盈城夏天没风,甘蔗林里闷热啊。我和堂妹就往里面走,走走还得回头看看,再往里走再回头看看。我直问走了多远了啊,堂妹说一里地,再远点再远点儿。
  那时还没有《红高粱》这电影,不过后来我看到这电影的时候看到高粱地里那段,我就脑袋里空白了,啥也记不住了,电影那段说的是我啊。堂妹也看了那个电影,人老了,竟也弄得满脸通红。
  那天我抽出刀在没成熟的甘蔗林里砍开了一片,把砍倒的甘蔗码齐了放在一起,用甘蔗叶毛手毛脚地搓成“绳子”,放进两三根甘蔗拧个反扣,再放两三根甘蔗又拧个反扣。堂妹站在一旁看着我,在那儿不好意思,也不说话。
  甘蔗被我拧成了“栅栏”,两排甘蔗头对头支在一起,大片的甘蔗林里有了个我们的三角窝棚。我们把衣服挂在三角窝棚两头,把我们蒙在了里面。
  我们那时没你们现在这么浪漫,我们感情好归感情好,但想的主要是要个孩子,为要个孩子还得躲着孃孃。也难为我们了,哈哈。
  整个下午我们没离开甘蔗林里的窝棚,直到外面暗了,我们以为天快黑了。堂妹和我钻出窝棚,看见了不是天黑,是天阴了。没等我们走出甘蔗林,来了一场大暴雨。我们冲出甘蔗林时,大雨昏天黑地,连坝上的土楼也看不见了。
  路上我俩边跑边笑。我高兴啊,我说,人家要个电视,我们要个孩子。堂妹说,人家有的,我们家能有,人家没有的,我们家也能有。
  雨太大,我突然就想起了秦大哥,大雨天我和秦大哥他们在甘蔗林里押着柳姑娘,当年的柳姑娘现在变成了疯疯癫癫的孃孃……我心里说,秦大哥,可惜了,你没有过,你没有了……
  第九章
  曲莉安排我们在今天去看榕树。曲莉说,她热爱榕树,她几乎走遍了盈城大街上看榕树,街道两旁很多。她本想和我们一起去30公里外的“榕树王”那里瞻仰一番。但我们熬了一夜,实在提不起精神。一觉醒来,天到中午了。李叔说,让小曲莉带你们看看街上的榕树,再去江边走走吧,江水不错,去江边的甘蔗林里要几根甘蔗啃啃,醒醒酒,醒醒神儿。
  路上曲莉说起榕树王,她说那棵全国闻名的“榕树王”覆盖面积有六亩多。说得我和麦烨直动心。麦烨,我们过两天去一趟好不好?
  江边,少有的开阔,大城市里不可见的开阔。盈城被江水缠绕着,像个婴儿在母亲的臂弯里。远处能看到一片山,青幽幽的,云彩缠在山腰和山头。曲莉说,那就是高黎贡山,看着很近,要走,当天是回不来的。
  韩成在那里。
  曲莉,韩成有老婆孩子是不是?麦烨问。
  有过。曲莉说。但早就离开他了。去年他来的时候,我听他说起过一个叫阿玉的人。他在楼顶阳台上也和我父亲坐了一整夜,断断续续讲了一些他的事情。在老刀客故事里没有韩成,但他确实是个刀客,他一个人当他的刀客。
  又到了甘蔗林。我们坐下,就席地而坐。
  麦烨想起了第一天来盈城时听到的山歌和那个竹窝棚,她问曲莉,你会不会这里的山歌?
  ——麦烨,你要是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就会发现山歌小调里有了不起的东西。在学校时,在昆明时,我们听到的那些所谓的流行歌曲,在山歌小调面前真的不值一提了。我在这甘蔗林里学会了第一支山歌,那天他带着我冲进甘蔗林,我们躺在里面,他就唱给我听。我从不知道他会唱这样好听的歌。
  曲莉唱起来:
  大江涨水哎,沙浪沙叻,
  一对鱼儿哎,一对虾叻,
  虾子要跟吆,鱼儿走叻,
  可惜鱼儿哎,不带虾叻。
  ……
  曲莉唱歌细细的声音,却几句就把自己的眼泪唱了出来。麦烨搂过她,把她的泪水擦掉,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曲莉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