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节
作者:标点      更新:2022-11-05 09:55      字数:4840
  出身又很寒微,全靠自己努力,不像胡秉宸出身书香门第。
  对“差异”格外敏感,因此得罪人不少,确有过于孟浪的,可也并不后悔,还能活几年?一切恩怨随他去。
  没想到能与吴为对谈,一聊半天,即便不聊,也可以坐半天。
  饥易为食,渴易为饮,因为很少有谈得来而且.相处不厌的人,一旦遇到,自然有忘形之意。而吴为态度娴雅,不卑不亢。不像有的下级,见了领导,马上变成传说中只敢坐四分之一个屁股的吴三桂。
  后来看到吴为的文字,竟有些喜欢,但字里行间都是迟暮之情。
  为什么?想是与她那些有色新闻有关,想是人生总难如意。
  吴为说是喜欢“三李”,将来还想写写李清照,是否像郭沫若的《蔡文姬》,为自己而写?
  李清照晚年的作品更为精粹,但也过于悲凉,几乎每一阕词里都凝聚了忧家国、叹身世之感,令人不能卒读。而李商隐的诗,人多不解,以为是咏爱情。李长吉的诗又用典太多,非常晦涩,可能时代背景使然。中国旧诗很多都能一咏再咏,或一读三叹,如果读了几遍才懂,就不能算是上乘。
  建议吴为,不如读读王安石的《明妃曲》。同许多写昭君的诗文不同,荆公的《明妃曲》可以说是绝唱,也把人生说透了。既没有把她写得丧魂失魄,凄凄惨惨,也没有将她戏说得像一位女政治家那样壮怀激烈。千古以来,写谈王昭君的诗文没有超过王安石的。
  可吴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想多说地说:“两种人生两回事。”
  后来真真假假关心起吴为来,倒真不是下鱼饵。
  与胡秉宸形而上的方式不同,佟大雷的手法是形而下。
  有一阵子政治形势严峻,文化界又将召开一个什么会议。
  文化人集会不过是群众性的会,鱼龙混杂,如若吴为说话不慎重,很可能被歪曲,传播开来对她没有好处。而文化人历来以分功者多,但能居祸者少,所谓胜则争功,败则诿祸,像她那样有“大丈夫”气概的实不多见。吴为现在不过是棵幼苗,还不是劲草,为她鼓劲的自然有,伺机拆台的也未必没有,文坛之糟古已有之,几千年都没有干净过,吴为这方面的经验恐怕不多。有关法制民主,说话千万慎重,不能只求痛快。固然说些什么,别人也不能奈何她,可要暗中说两句遵旨奉命的,恐怕就要对她另眼看待了。虽然百花齐放,总要东君做主,所以不能太天真。
  有些话电话上不好说,巴巴地跑去通风报信,担心吴为可能不在家,还将要她注意的内容写在纸上,万一碰不上就将纸头留下。听说吴为生病,知道没人与她商量料理,又派部里一位女同志前去照料,希望为她做个参谋或秘书,吴为敬谢不敏,退回。在上海遇到当今一流金石家,与鲁迅同时的钱某,还托钱某为她治印一枚“奉天吴为藏书”,也被吴为退了回来。佟大雷只得砸碎了之。
  即便被吴为拒之门外,也不忘为吴为考虑,如母亲或本人生病,只要一个电话,随叫随到。
  总之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本人,都被吴为视为粪土。相比之下,胡秉宸对吴为吃得更透,他从未如此物质地关怀过吴为,只消写写情书,水平之高,在吴为历届追求者中无人能出其右。这就是“宋明理学”与“安史之乱”的差别。又,怎么总败在那个病秧子胡秉宸的手下?
  如果一个“地位”还不足以鉴定他和胡秉宸的上下优劣,那么女人,尤其是吴为这个女人的鉴定,就太不留情了。
  严格说起来,佟大雷不把女人当回事,他介意的是吴为这个女人,或不如说是介意她那双慧眼,那双慧眼拉开的距离真叫距离。吴为是有眼无珠还是幼稚?
  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定“本事”,胡秉宸能升到这个位置吗?能升到这个位置的男人,本质上差不了多少。
  从一个至情至性的知识分子爬到这个位置,何止是过五关斩六将、修韬晦、炼金睛……最难之处怕是还要多少次背叛自己的人格。
  说起来他又比胡秉宸差多少?
  世事也不能这样不公平,让胡秉宸占尽风流!
  佟大雷积极介入胡秉宸事件,可以说不完全出于嫉恨,也可以说完全出于嫉恨。
  当然不是故事。
  吴为此刻的神志不清,显然也不是演戏。
  从吴为叙述的许多细节可以看出,那是胡秉宸的所作所为。
  佟大雷一时无语,只能一支接一支点烟,却不吸,任一支支烟在指间化为一截又一截白灰。
  这种事于他人、于佟大雷,都算不了什么,发生在胡秉宸身上却是八级地震。胡秉宸不是有名的清廉、一尘不染、兢兢业业、拒腐蚀永不沾吗?
  确切地说,佟大雷此时的兴奋,还仅限于一个望尘莫及、高不可攀的神化人物,突然从高不可攀的高度上坠下,并和自己站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就像盗贼找到了同伙,佟大雷不再感到孤单。被人视为行为不良、品行不端的佟大雷找到了同类,而且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同类。胡秉宸现在变成了佟大雷十足的“理由”、十足的“借口”、十足的“依据”。最后他捻灭了手里的烟,诚恳而动情地说:“感谢你这样信任我,我非常同情你们的境遇……”
  想不到佟大雷没有趁火打劫,吴为不觉一改对佟大雷的轻慢,两只泪眼信赖而又尊敬地望着他。那目光宛若一台起重机,佟大雷明显地觉得被这目光抬举得高大起来,身坯实实在在一寸寸地上升,“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们。不过今天太晚了,他妻子儿女肯定都在病房守着,你是进不去的。”
  此话合情合理。
  既然佟大雷答应帮助他们,她就应该听从他的安排。可是佟大雷一走,吴为又慌乱起来。
  想起胡秉宸不久前对她说过:“我有二个可以信托的朋友,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去找他。”
  “什么事?!”
  胡秉宸当时已感不支,万一自己有个山高水低,事实上并没有长大成人的吴为怎么了得?白帆在这方面可以应裕自如,吴为却不行,她是一团气、一团雾,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没什么。我是说万一我不在你身边,又有了什么大事需要帮助,可以去找他。”
  吴为在胡秉宸给她的那些信里找到胥德章的地址,拿起就往外走,可是想到空口无凭,又转身拿了胡秉宸给她的两封信。
  夜已深了,吴为在那些没有照明的楼道里摸来摸去,几次被台阶绊倒,跌跌撞撞爬上楼,终于找到那户人家。
  敲了门。有很谨慎的盘问,然后被让进光线很暗的走廊,看见两张难以看清也就不容易记住的脸。可是他们没有拒绝陌生的她,足以看出他们对胡秉宸的感情。胥德章和常梅显然不知道胡秉宸的近况,可是一看胡秉宸给吴为的那两封信,就惊慌而又意味深长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在那一眼短暂异常的交流里,神速地交换了彼此的想法以及应对这一非同寻常局面的办法——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首先护住胡秉宸。
  那正是胡秉宸的笔迹,不会是假。胡秉宸的字很特别,且相当潦草,任何人也模仿不了,…只有特别熟悉的人才认得出他的字体。
  所以对眼前的吴为不能有什么怀疑,他们的地址也肯定是胡秉宸给吴为的。可他们还是从吴为身上嗅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深夜造访,本就十分突兀,更何况还有这样的信。尽管胡秉宸对吴为说有什么急事、难事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可要是换了他们,他们会等一等,想一想……
  此外她像条一刀没有刺准,庞大、受伤、在水中挣扎得翻江倒海的鱼,身旁那些船,若不小心就会被她翻进水里。必得谨慎从事。
  “这件事你对别人说过吗?”
  “对佟大雷说过,因为是他把老胡病危的消息告诉我的。”
  胥德章和常梅紧张起来,彼此又对视一下。
  如果吴为仅仅对他们说及此事,他们可能会研究一下如何帮助她,可是现在躲都躲不及了。佟大雷本就无风三尺浪,更不要说有风有雨。
  他们从未接触过如此不老练、不慎重的人,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对人说!更不理解社会上竟有这种不老练、不慎重的人,和这种人共事岂不害死人?
  他们为胡秉宸忧心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我想请你们和白帆谈谈,老胡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请让我去照顾他,只有我可以救他的命……”
  吴为的话让他们十分惊讶。说是儿戏,可是吴为看上去也有三十多岁了,要么就是精神不正常。这种事谈谈就可以解决吗?太绽稚了。
  “容我们想一想。”
  吴为觉得很失望,胡秉宸的老战友似乎还没有佟大雷那样慷慨,应允她一线希望。当她离开那个昏暗的房间时,瞥见写字台上的一盆水仙,有很多即将开放的花蕊,那是计划着养的,将准时在春节盛开。
  虽然看到胡秉宸亲笔写给吴为的信,胥德章和常梅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严谨、严厉,从来滴水不.漏的管子怎么漏了起来。
  他们并非不知道胡秉宸对女人的兴趣,可绝未想到胡秉宸竟写出这样缠绵悱恻的信。干了一辈子地下党的他们,怎能失手将如此重要的物证留在他人手中?而且写给这样一个冒失的女人。
  想来胡秉宸动了真情。
  此时胥德章和常梅还不知道吴为的底细,只是她的冒失让他们退避三舍。当他们得知吴为的底细后,将会更加坚决地站到白帆一边。他们马上到医脘看望胡秉宸。胡秉宸似乎在一场恶战、血战中打得很苦,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两只眼睛。
  看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胡秉宸,常梅的心比白帆抽搐得还厉害,她曾为之暗藏几十年心事的男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很惦记你,可是监护期间医生不允许探望。”胥德章握着胡秉宸的手,几乎流下泪来。
  从胡秉宸的孱弱可以想见,他进行过何等殊死的搏斗,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们以及老战友们都无能为力。
  胡秉宸冥思苦想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好像不认识,好像在找回自己的记忆,“谢谢。”他的声音很空,宛若清风穿过一具骷髅,发出呜呜的空鸣。“好了,现在好了。”胥德章说。
  可是胡秉宸并未显出什么兴趣,就像他并不十分高兴自己又活了过来。难道活比死更容易?
  活是什么?就是想方设法把“里面”包装起来,又千方百计包得巧妙,巧妙到有一天想要找到它都难了。那时,胡秉宸模模糊糊觉得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是什么呢?对,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里面”。
  他像是处于失重状态,手脚散漫,微微蜷曲,回头望去,一生的日子全挤在一条断断续续的栈道上。栈道上是尘土、烽烟、血,数不清的非人非兽的面孔、身坯……或许相亲相爱,或许互相咬噬。
  突然,呻吟、号声四起。
  一缕青尘也慢慢升起,扩散,以至淹没了所有。
  他看见自己,那整洁的、眼睛占去脸部二分之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树下,芭蕉树下还站着一个美人——他一直在找却又找不到的。
  是芭蕉树下的那个人吗?又是又不是。
  可腕上没有灰玉手镯,也没绛红色的衣衫,而是一身绿衣。
  明明是个雨天,明明偎在绛红色的衣上,温暖、柔软、陶醉。
  怎么却多出一份将吴为拥在休里的爱怜?
  是吴为!憔悴、疲惫,两只手用力在空中不停地、毫无收获地抓挠着,裹挟在飞沙走石的劲风中,从他身边轰然掠过。
  他听到吴为的喊叫,好像在叫他的名字。好远哪,让疾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确信看见了吴为的嘴唇,像那个雪日一样,只是唇上有皴裂的皮。
  随即明白,这是他们分道扬镐的时候。
  如何是好?
  焦急中向自己猛击一掌,然后直直地倒了下来。倒下后的他,面目全非,是他,又不是他。
  “在里面,在里面,我在里面。”里面是哪儿?自己又是在哪儿?
  他把自己丢了,咽!他把自己丢了。
  胡秉宸仰起头,呼出无奈而绝望的一声长啸,震得日月星辰纷纷坠落,迅疾地、伴有断裂的轰然巨响。没等到找到自己,胡秉宸醒来了。“想吃点儿什么吗?你知道常梅的手艺。”
  胡秉宸这才明白眼前是最亲密的老战友。终于想起青年时代一起吃大锅饭的情景。那时他的胃口真好,老是饿、老是饿,老想吃、老想吃,却没有什么可吃。馋极了在街头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