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85
  ,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提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还练功。小穗子不理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窗里有了响动。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没有声音,只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活。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町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划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受了惊吓,小声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假如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微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待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不违反军法,能继续和他
  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卜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的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棂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像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仙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丁。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悉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支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应该说这天的合乐排练小穗子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无拘无束,人载舞,舞也载人了。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胸脯膨胀起来,下腹涌起一股神秘的热流。她并不懂得这已不单纯是跳舞,她其实在表演着生物的求偶语汇,远古而美丽的语汇。舞蹈在小穗子的肉体中波动,她整个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她收住动作,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梦游呐?我们看你独舞半天啦!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雨长的烟头,交待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儿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闩: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毛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到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瞎出风头”大概是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痛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她从华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作好玩。她噘起嘴唇说:“哎哟,小气!”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账,并吐出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犯贱。”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