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50
  只得套双小一码的鞋上场,把十个脚趾跳得血肉模糊。这天很好,她找着个清静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开,按场次顺序搁好。演出接近尾声了,轮到最后一双舞鞋,是双灰色的,红军制服的灰颜色。她照例蹲不下来,因为汗把尼龙长袜紧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让两膝顺势着地。只有一点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会朝前送,去抓住什么,给膝盖一些缓冲。小穗子是个轻盈灵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会像那天那样失控。大家事后说,那就是一个浅度休克,体力和汗水流失过多所致。总之,她失控地向前扑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电缆。
  谁都说小穗子当时并没有惨叫。只有邵冬骏一个人说,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圆号,三把小号,二十多把小提琴,直达他的耳鼓。他还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群人围在一个三面摇头的大电扇旁边。小穗子的叫声就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人们的忽略,刺进他涣散的听觉。他在一个蹿跳之间把冰棍扔得飞了起来,打在电扇上,爆起一蓬冰凉的雾。邵冬骏五步并作一步,已跃到小穗子身边,狠狠给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雾消散之后,我们看见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两个人:小穗子一动不动,邵冬骏也一动不动。从舞台上下场的人气喘吁吁地打听他俩怎么了。
  两个人这才一翻身,坐了起来。邵冬骏指着那个电缆头,大声骂人,先骂小穗子找死,把手往电门上放;又骂舞美组杀人害命,居然把那么一大截电缆头露在外面。
  台上要架火烧洪常青了,浓浑的血色光调中,《国际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几乎都围着邵冬骏和小穗子。两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沉重的圣乐般的旋律贯通在空间里。小穗子抬起眼,看着一身灰军装的冬骏,她眼里的泪水集到此刻,已沉重之极,成熟之极。
  冬骏两手一撑地,跳起来。还是那个矫健男儿邵冬骏,眼神却是另一个人了。是一种恍惚、忧伤的眼神,为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突发的情愫不解。他给她一只手,说,起来喽,没死还得将革命进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里,一个麻木绵软的人都交到他那里。冬骏就在很多双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侧幕边。他又给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触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样,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欢跑了。
  从这以后小穗子和邵冬骏的事,我们是从她的悔过书和检查交待里得知的。还有她那本隐藏得很好的日记,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无法五天跑到汽车终点站去约会的那个夜晚,我们都渐渐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们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情,只觉得小穗子这天的行为很古怪。不过她在我们眼里,始终是有几分古怪的人。我们那时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军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小穗子,正站在黑暗里想着“爱”“私奔”之类的念头。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们所有人,没想到她这是金蝉脱壳,实际中她正轻轻跺着脚,以减缓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着亮灯的军营大门。
  好了,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时周身暖过来。她转头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几步,停下,听听,听见——双穿皮鞋的脚步跟上来。她向马路对过走去,那里是公园的入口,虽然公园停业,却不断从里面抬出自杀的情侣。
  她已走到公园大门口。铁栅栏被人钻出个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边转过身,喊了声冬骏。
  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一声:“冬骏,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遥远的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显得细瘦无比,细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动不动。陌生嗓音又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的身影十分迟疑,向前移动一点,突然一个急转,向一步之外的夹竹桃树丛钻去。一根雪白的手电筒光柱把小穗子击中,定在那个鱼死网破的姿态上。
  “你不好好看电影,跑这儿来干吗?”
  小穗子这才听出他的嗓音来。怎么会陌生呢?每个礼拜六都听他在“非团员组织生活会”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从马路对过走来,这个会翻跟斗的团支书。马路有十多米宽,是这个城市最宽的马路之一。几年前公园里的庙会曾不断增添它的宽度。庙会被停止之后,宽度便显得多余了,只生出荒凉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觉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处。
  团支书还在雪白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向她靠近。就在这个空隙中,她已把团支书的语调分析过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却不凶狠,远不如他批评女兵们吃包子馅、扔包子皮时那样深恶痛绝。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点并没有落实。她给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后她忘了是什么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类。
  无论她的借口怎样不堪一击,团支书都没有戳穿的意思。在手电光到达她面前时,所有的谎言圆满完成。他和她一块回军营,问了她对他的意见,对团支部改选的看法,以及她母亲是否有信来。他没问小穗子的父亲。我们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亲。她那个在农场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亲让我们感到为难,哪怕是好心的打听也是揭短。那时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军人,家庭五花八门,但谁也没有小穗子父亲那样的父亲,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从露天电影场到文工团驻地有一里路。队伍走得松散,到处是悄悄的拳打脚踢,不时爆起
  由低声流传的笑话引起的集体大笑。小穗子假装鞋被踩掉了,喊报告到队列外去拔鞋。她低下头,默默数着一双双从她身边走过去的脚。冬骏的步子她早就听熟,步伐听着都漂亮。再有两双黑皮鞋过去,她就该直起身了。好,起身,回头,手搁在最下面一颗钮扣上。冬骏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去,像是没看懂她的暗语:我空等你一场。她站在那里,看着冬骏从侧影变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长又直的腿,挺拔高贵的肩背。冬骏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却比其他人走得帅气。配上他合体的军装和习惯性上扬的下巴,这个冬骏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冬骏身后,只差一步,就和他并肩了。正是冬骏这类穿军服的好男儿,在我们的时代迷死一个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现在好了,冬骏就在她旁边。她的手动作已大得不像话,拚命要冬骏看她绝望的追问: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冬骏扭过头,对她使劲皱起浓黑齐整的眉毛,眼睛向队列一摆。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马上归队。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吗?她不服从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颗钮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吹熄灯号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壶向司务长办公室走去。假如密信还在邮箱下面,冬骏的失约就有了解释。她一心想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开脱。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煤堆。又是一个意外: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高爱渝走到哪,就这样笑到哪。高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高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一个闪腰出门,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高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璃门。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到下面扫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又扫了一下,只扫到尘土。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高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银色的玻璃碴儿花瓣一样散落下来。爆炸声使司务长也冲出门来。
  “是你呀,”高分队长说,“吓我一跳。对不起啊,没看见你的暖壶。”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数,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轻没重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摊。
  “在收衣服呐?”高分队长问。
  “嗯。”
  明明没衣服可收,空荡荡的晾衣绳上飘着炊事班两条褴缕的围裙。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来吃?”高分队长对小穗子的瞎话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就会好的。”
  “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搅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一百六十封情书。一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一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