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2-10-16 12:02      字数:4891
  “恭喜啊!”仙道想着他这一年该吃了多少辛苦啊,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电话那边一直没有说话。
  别扭的小孩,连句谢谢都说不出来。
  他们的大学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听起来并不远,但他们基本不在学校之内相互来往。仙道的大二课程相当紧张,流川则在他物理系的姐姐的威逼下把不打篮球的空余时间全花在了数学和大物上。在少数的几个周末,他们约在公车车站坐车到遥远的地方去,半个城半个城地穿过那些高楼大厦和密集的车流。卖指定参考书的销售点,最近的正版游戏店,知名商店街的街头篮球争霸赛,仙道想看的玛雅展览。看CBA联赛那次赛场远得出奇,一路没座儿,两个一米九几的大小伙子窝在低矮的车厢里,弓着背缩着脖子。转车的时候仙道站在站台上看地图,一边动着肩膀扭着腰,说着“流川啊,我将来非得买辆敞篷车不行,我开你坐哈。”
  流川站在北京春天的风里,笑容清淡。
  储薇有一次玩笑说,一有时间就马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你们是不是联合起来想做隐士?哦不,你们这样根本就是弃世。
  想打球的时候也是带着篮球去区体育馆的露天运动场打,对手都是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
  乐此不疲。
  唯一一场两校校队联谊赛上,两人的表现如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简直就是你死我活。储薇坐在看台上听流川的拥趸们一阵阵惊声尖叫刺得耳膜疼,仙道进球时则是大半场的女生热烈的掌声和优雅的笑容,心想,这真是风格。
  比赛完落了汗,三个人跑A大校外烧烤摊上吃夜宵。流川吃得专心致至,基本不抬头,仙道在旁边一边吃一边跟他眉飞色舞地比画。
  储薇说,“喂,我觉得你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在谈恋爱。”
  仙道转过头,反应过来之后栽倒在桌子上做抽搐状。
  流川正喝饮料,一口笑喷出来,撇撇嘴。
  没人当真,包括储薇。
  两个人一起去听流川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买的是末等票,坐在偌大的体育场远远的高处,女歌手只是个色彩斑斓的身影。Fans很疯狂,歌声停的时候会场总是吵得不行,流川一直老实坐着,安静听歌,有时甚至轻轻跟着和。
  仙道发现是不是因为就在耳边的缘故,自己竟然在那么吵闹的场合也能分辨出流川的声音。
  出场的时候将近十一点半,体育场附近要走的人太多,拦不到计程车,于是沿着大马路往回程的方向慢慢溜达。路两边高大的路灯彻夜通明,流川穿黑色拉练外套,还在不自觉地轻声哼歌。
  仙道垂头笑着,一路踢踢哒哒地跟在旁边。
  “听起来就好像即使有全场那么多人,她也是给你一个人唱的,对吧流川?”
  回身转头,“恩。”
  后来仙道有了那个歌手的一张CD,是他唯一的一张女歌手的CD,直接从流川的CD walkman里拿出来放进自己电脑光驱的,就一直没还。那是流川唯一一次到仙道寝室,一地瓜子皮,同寝两个在打游戏三个在逛BBS,都戴着耳机,见流川进来笑着打了打招呼,说“你同学啊?”。仙道点头答应着,抽原版生理书下来,翻上面花花绿绿的诡异插图给流川看着玩。
  最后那天是周六,一点多下着不小的雨,流川电话突然打到手机上。
  “你在哪儿?”
  窗户上雨点噼里啪啦的。
  “我在实验室看柱子呢,怎么了?”
  “能出来么?”
  雨声太大听不清他讲话的语气。
  仙道急了,“你等我会儿,我——。”算计着该给谁打电话叫他顶班儿。
  “我过去找你,在哪儿?”
  “怎么了?”
  对方不说话。
  “生物楼,进东门第一个路口左拐,桥边上。”
  “我知道了。”
  电话就挂了。仙道抬头,凝胶层析柱丛林般密集地摆在远远近近的实验台上,塑料管里清澈的液体缓慢下滴。
  雨越来越大,河边柳树在窗外婆娑俯仰如绿衣长发的巫女。
  他看见流川骑过来于是冲下楼,拉着他上台阶,站在门廊下把满是水的雨衣帮他揪下来拎在手里。水滴了一路,上二楼,随便扔在实验室门口的破桌子上。
  流川跟在后面打量着仙道身上蓝紫班驳的长袖白大褂,面孔平静如常。
  “就你一个人?”流川看着灯光下光怪陆离的摆设问。
  仿佛无机质的植物,大房间里枝叶伸展。
  “恩,这实验等的时间长,又是周末,我看着省柱子干了,他们五六点来看结果。”
  天光暗淡,所以仙道大开着室内的全部日光灯管,巫女们细弱的翠色手臂在窗前挥舞,与雨点一起抽打在玻璃上。
  流川在苍白的光线下转过身。
  仙道一瞬之间有走上前去拥抱他的想法。
  “吃饭了么?”
  出乎仙道意料的问题弄得他一愣,“没。”
  “我带了汉堡。”流川变戏法似的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
  仙道不知道该如何只能笑了,“只有一个啊。”
  “我吃过了。”流川对着汉堡红色的纸包装说,“不过不热了。”
  “没事我有微波炉。”
  流川抬头看他,匪夷所思。
  “加热溶液用的。”仙道走到实验室一角打开炉门。流川跟过去把汉堡放好,眼里几许好奇。
  仙道定了一分钟的时,“和家里用的是一样的。”
  流川注意到晦暗的窗下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水槽,一张插着瓶瓶罐罐的弹簧网在水面上方转圈摇摆,“那是干什么的?”
  “这个啊,”仙道走过去蹲下,把右手四个指头埋进水槽中,“你来试试,流川。”
  流川走过去,学他的样子将右手食指插入水面下。
  身后微波炉叮地一响,流川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仙道隔着水槽看着他笑,“是吧?”
  流川把手指拿出来,再插进去。完全感觉不到水,仿佛进入了温热的虚无。
  “恒温水浴,37摄氏度,跟你的体温相同。”
  所以就感觉不到么?
  仙道在逆光的窗下温和地笑着,站起身。
  “仙道,”流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仙道手抓着微波炉里的汉堡,忘了收回来。
  “我要去美国了。”
  仙道回头看,流川仍蹲在地上,侧面向着他,整个手掌浸在水里。
  关上微波炉门,靠在上面。
  “……好事啊。”
  汉堡攥在手里,挺烫的。
  “……是从大一从头学吗?你的英语应该没问题,多好啊……”
  满室汉堡的味道。
  “我爸妈其实离婚已经好几年了,我昨天才知道。”流川站起来把手在T恤下摆上擦干。
  仙道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弟弟判给妈妈,我算爸爸的。他们怕奶奶和姥姥知道了伤心,每年春节都一起打电话。”
  站在烘干机阴影里的流川。
  “我爸爸办好了手续让我过去,U。C。Berkeley,我过去肯定瞒不住了,所以告诉我。”
  他的声线在他的努力下并无波动,只是垂着眼睛。仙道伸手攀上他胳膊,他就垂下头把额头抵在仙道肩膀上。
  仙道轻拍着他背。
  流川我知道你委屈。
  “但是毕竟可以实现理想了,对吧。”
  流川抵在仙道肩上轻轻点头。
  流川走的那天仙道没去送,选修课的期末考,仙道后来想他应该感激那个选修课老师选了那一天考试,于是对流川对自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学期最后一次生化实验又下雨,赶上是端午,6点半的时候开始陆续有人送粽子到实验室吃。实验试剂含铜,氧化之后装着深深浅浅蓝色液体的试管按色阶排列在试管架上,从游泳池的浅水一直蓝到大洋深处。仙道看着那些在灯光下像音符一样的颜色,想着多漂亮的东西,突然就很想很想流川。
  流川到父亲家的那天有意挑了件暗青色的T恤穿在身上,仙道曾经说过那样的颜色让他显得非常精神。他用中文称呼爸爸,用英文叫流川夫人。他想自己看上去干净文雅多少让18年没见过面的爸爸和留着金红长发的继母放宽了心,与父亲相似的眉眼甚至赢得了继母的一些好感,她让保姆把三岁的女儿抱下楼来给流川看。
  有着混血儿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独特美貌的孩子。
  满屋子的陌生人。
  晚餐桌上父亲用中文说,“你现在已经成人了,所以我和琳达商量,我们只提供学费给你,没问题吧。”
  似乎是美国家庭的惯常做法,听意思是不用还钱的?流川钩起嘴角笑着点头,“恩,谢谢。”
  他不知道他到底觉得哪里好笑。
  “你想联系你妈妈吗?”
  有何不可呢。
  “好啊。”
  只在客房住了一晚,第二天流川就起程去学校,父亲开车送到机场,注意事项讲了很多,送别的话一句也没说。
  流川觉得他似乎早已习惯这样了,就该是这样。
  到的当天找房子住,按布告栏的寻找亚裔同租人的广告一条条打电话问过去,晚上十一点进的房间。家徒四壁,破败的百叶窗挂一边掉一边。问房东借了份旧报纸铺在地上躺下,窗外没有路灯,冰凉的地板上空是漆黑的夜。
  他说但是毕竟可以实现理想了,对吧。
  他想自己其实是很幸运的那种人。
  他想起她的歌词,说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流川一去,音信稀疏,仙道知道那是流川的风格,越苦越沉默。大三那一年流川一共来过两个电话,一次是没什么特别的星期日,一次是仙道的生日,二月十四。
  流川说你的e…mail我没法每封都回,对不起。
  那样的口气让仙道心口疼起来。
  没关系啊,你把它用回复原样寄回来就行了,我就知道你看见了。
  不想不觉得,听见他的声音反而想起他原来那么远。
  早春有浅黄色的柔嫩阳光,傍晚空气新鲜。
  前年和去年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没有印象了。
  那时候路上难道也有这么多看上去非常高兴的人?
  他说你要好好的,闷了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打过去也行,啊。
  流川。
  仙道用大三一年做了个决定,留在本校读研。进的实验室有毕业去德国的传统,于是他在大四开始修德语。他原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出色到这种程度,但是他在学术上的确一帆风顺。师兄师姐喜欢是因为聪明开朗,老板赏识是因为塌实肯干。有人问过他怎么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实验室里,他想想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也想不出别的更吸引他的事情。
  他时常庆幸没有女朋友省了好多事啊,但闲的时候也会羡慕人家有人陪,常在心中构想未来女朋友的样子,只是那个right girl 从来没出现过。
  他总是密切关注美国篮坛的一切事宜。
  他看起来活得相当勤奋,其实无比懒散,心上的懒。
  突然回头就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他时常想,好像那种说法是对的,越长大时间会过得越快,据说是因为经历过的总时间越长,相较之下相等的时间显得越短。
  时间逃难般地从身边飞驰而过,甚至听不见刷刷的声音。
  研二的某一天已经不常见面的储薇突然约他出去,他到那间酒吧的时候储薇似乎已经半醉了,看他坐下,笑着说,“他结婚了你知道吗?”
  她的眼睛其实一直清醒到骨头里。
  “谁?”
  “藤真。”
  仙道一时呆住,他当然记得他,也知道他与他们一届考进了A大管理学院,只是这个名字听起来好遥远。
  储薇伏在桌子上,“我直到今天还一直以为新娘有可能是我。”
  她果然是流川的姐姐,仙道想,声音如此镇定,悲伤反而不像真的。
  仙道拍拍储薇肩膀。
  “我和他初中是一个班的,上下学都顺路,就觉得和他很亲近。”
  “恩。”
  “后来上高中,他在翔阳,但是我们几次奥赛培训都在一块儿。选省队的时候在培林师院培训,我们住一个招待所里,一个月。我们俩的老师彼此不待见的,我们一起到师院周围玩还得偷偷摸摸的。”
  储薇抬起头,“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傻啊?”
  仙道笑着摇摇头。
  “师院旁边有一条河,整个就是臭水沟,河滩上有白菜地,我们经常出来的借口就是到菜地里捉青虫喂招待所后院的鸡,老师都觉得我们是郁闷的不正常了,也就不怎么管了。傍晚吃完饭去,老是他抓我看着,完了就在街上溜达,街两边都是小吃摊。学校里面特别闷,跟他一起在街上走走都觉得高兴得很。”
  跟他一起在街上走走都觉得高兴得很。
  “他手里拎着个装满青虫的塑料袋你知道吗,晃晃悠悠的,大夏天的一直穿长裤,穿那种带领子领口有三个扣子的T恤,就像绅士一样,特别好看。他特别照顾我,我实在复习地难受了他就自己也不复习了,陪我解闷,玩儿。他没有哪样不好的,什么都好,在我心里面他就是完人。”
  那个一脸冷傲的气质美女其实暗恋别人那么多年,仙道忽起世事无常之感。
  他觉得储薇就像他的亲人。
  她望着桌上的烛火浅浅笑着,“我们两个都选上省队了,我当时特别高兴,总觉得是老天爷安排什么的。国家比赛是在武汉,我记得住的宾馆叫滨江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