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2-10-16 11:50      字数:4919
  「猫柳春眠」水子地藏:
  我儿。
  今日你已立为地藏,凡俗间母子相称亦应放弃。
  我是忍不住再喊你一声。——此是最后一回。
  日后,我会恒念你法号,并诵经供奉不绝。因我儿你已有安身立足之地位,且超然于我!
  今日是五月五日端午节。“端午”本是中国人风俗,但我等过端午,既无诗人,亦无龙舟,此日“菖蒲节”、“子供之日”,实为天下男孩而设。你亦有三岁了。
  我特地吧菖蒲带到你座前。“菖蒲”花白,谐音“尚武”。我儿,武力非我愿,只求你广庇世间小孩。
  何以没有在三月三日的“桃节”‘作“雏祭”?——因我认定你是一个儿子。不是女儿。母亲有此直觉。虽我是失败的妈妈。
  在我小时候,每年三月三日,你外婆必把“雏人形”搬出庆祝。七段台阶铺上红色毯子,摆放皇帝、皇后、侍女、乐师、左右大臣、门卫……。在小型桃花树下,并有宫廷摆设、轿子、古琴乐器、
  她让我的“桃节”过得很快乐。节一过完,雏人形皆抹净收藏,好好保管,下一年再搬出。
  女孩过桃节,亦是期望日后嫁得好,做个好母亲,世世代代,为小孩应节。
  我儿,你竟从未度过最近的节句。
  难以补偿。
  于本高砂屋、风月堂、风雅庵、北野茶屋……,皆见“柏饼”。除了柏叶包裹之糯米红豆饼外,亦有竹皮包蒸之粽子。几经挑选,终光顾“满愿堂”,作为今日“满愿”之祈福。
  柏饼好黏,小心吃,勿哽在喉。小心小心。
  此外升在你身边之“鲤帜”,以黑、红、蓝三条鲤鱼形布幡组成。因无风,鲤帜静垂。我儿,此亦儿童福祉。有男孩之家庭,必在院子中或阳台上高升。我或在祭祀后拿回家中,让之迎风飞送,儿你有日鲤跃龙门,列位更高仙班。
  我没带来江户时代盔甲人形应节,因法师认为世俗之物,有坏静修。我也不喜暴戾。——虽我杀你,情非得已。
  杀你之后,无一夜安眠。
  三年以还,当作一梦。
  地狱中,枉死城内,有一区,成群小孩,由一吋高至略成人形不等。满面血,一身污渍,啼哭不止,有的且躺于地上打滚、顿足……。
  这批枉死儿,不能出世,又无法转世,是以一腔仇恨,神情怨毒。
  我儿,你最乖巧,哭声不大,面目看不清楚。我认得,你有目无仁。双手摸索,一众之中至为弱小,向我哀苦:
  「妈妈妈妈,你为什么困着我?」
  咋一梦醒,心如刀割,子宫亦疼彻心脾。肚腹有敲叩声……。
  你看不见我。
  你认不得我。
  ——只是你我血脉相通,不容否认。
  今日我倾三年来积蓄,为你立像,神位供养于寺庙。把你释放,并作赎罪。
  “水子地藏”原属婴灵。法师之言,人一喜一忧,乃因果报应,其指引:
  “自业自得”,我亦明白。MIZUKO…JIZO,“水子”亦是“稚子”、“童子”。我儿你虽童稚,母亲心意,当可体念。
  每个“水子地藏”,均围以前掛,以此垫肩,揩抹口涎。各式各样之前掛,五彩缤纷。我见有素淡简约、有写满经文、有绣上装饰、有缀以花边……。前掛属婴儿常备,一望而知,软弱无能,需要扶持。我为你围上一绣了小猫的前掛,望你喜欢。
  供品之中,有玩具、猫人形、风车、可口可乐、纸灯笼、彩带、香烛……。还有生鲜水果。法师明日来为你诵经,你若不明白,亦得耐心细听,终会省悟。
  或许你问,何以爸爸不来?
  你亦看不见他。
  认不得他。
  人海茫茫,以你之力,寻找不到。我请你别问别追。
  因我亦决定淡忘之。
  ——难。终得一试。
  我将去仙台,作别大阪、神户、京都。仙台在东北。甚远。不宜长途跋涉。你爸爸也不知。
  若你不甘,但告诉你,他唤今井勇行。
  三年多以前,阴历六月暑气热烈,水泉干枯,滴水皆无,古称“水无月”。天炎、夜短。经数日夕烧,大地水尽,人灼热,避入地底。
  幸好一场梅雨,令人涤荡。
  我嘘在梅田阪急三番街,认识今井勇行。
  高校毕业后,我嘘英语专门学校生。我住在西区北堀江,于纪伊国屋书店当第二班兼职店员。下午五时至九时半。
  「纪由子,」我同事透子道:「今日盘点未交接,改在六时上班,空出一个小时,我们去吃东西。」
  我,透子,还有惠美,到三番街地下街逛街。时间亦早,不饿。走过衣物、化妆品街道,至轻食区、果子店、咖啡室、巧克力店……。
  来到“明石亭”。
  我常到此吃明石烧。此间的八爪鱼烧丸子是整个大阪最美味的,才四百三十元。有八个,以红漆木板上,还附一小碗葱花汤。
  自玻璃窗透视厨房,可见店员操作过程。
  原来来了新人。
  他穿白汗衣,无袖,头发中长,单眼皮。
  如同其他店员,戴纸帽,踏大双胶水靴。做轻重工夫。
  只他一如舞蹈。身心不定,十分享乐。
  他先扫上一层油,把面粉蛋浆倾尽于铁盘格子中,打转环绕,然后如散花般,每格放入生姜、葱花、一粒八爪鱼肉。他和一口“宝矿力”,把垂额长发一拨,持铁笔,把一个一个八爪鱼丸子调圆,馅料裹好,烧至微焦黄。
  我看了他一阵。
  他隔窗向我一举手中饮料。不笑。
  其他店员相熟,问:
  「勇行像不像DANCER?」
  我不答。
  「来三客跳舞明石烧。」
  厨房传来嬉笑。
  明石烧上桌。
  大家夹一个,吃半口,然后浸泡在葱花汤中……。
  我发觉我的明石烧十分胀胖,内心热烈,有物迸出。——我的明石烧,每个,都有两粒八爪鱼肉。似烤焦眼珠子要突围。
  我的脸涨红。忙不迭一口吃掉。烫的很。
  走的时候,我偷偷看他一眼,他早已站定等我偷看。朝我眨眨眼睛。
  我没正视他的眼睛。
  只见他的围裙,有招财猫图案。——围裙业很白,同汗衣一样白,也许是我有点目眩的关系。我还听见阪急三番街播送的主题曲。
  由岛田歌穗主唱:
  「小河流过的街道」
  PARADISE IN THE RIVER CITY
  まブの泪に 川に流しㄟ
  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
  新ㄥ翼を さぁ広げよう
  思い出のシルツト かぱんに诘め込んて
  梦さえみれずに流れてきけど
  悲しみの途中で 闻える爱の歌
  朝日ガ昇れば 泪干くはず
  今日は今日まで 明日かは
  探しける 梦の世界を
  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
  美しい时间を 过るはずき
  PARADSE IN THE RIVER CITY
  新しい自分を 见けるにぁに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过。
  我并不知道,一星期后,他来找我。
  六号没有收银柜台,主理艺术书、洋书、洋杂志、部分辞书、乐谱、画册。
  忽有客人递睐一本「野球周刊」。
  我没在意,道:
  「先生,杂志请到一号收银台。」
  他不走:
  「不是都一样吗?」
  我抬头。
  见是今井勇行。另换一件簇新白汗衣,有小小懒惰猫图案,在左胸。小猫眯起一双眼。如同主人。
  脱去围裙,又走出玻璃城似的厨房,勇行清秀漂亮,原来长得很高。——原来眼睛的尾巴向上飞。
  同事岩本正博代答:
  「——趣味杂志类,在一号。」
  书店很大,共分八个专区。我不知他如何“旅游”至此。
  他急了:
  「什么书才可在此付款?」
  我淡然一指告示牌。
  他把书放柜台一旁:
  「这本书我暂不要。」
  我收好,没关系。目送他离去。——我恨自己不破格。但“纪伊国屋”有纪律。而我只好由他离去。我亦太冷淡。
  一直忙至八时十五分。
  柜台仍有人龙。匆匆结算。最后一位,递上三本。
  我欲照射条码,见这三本,分别是:
  「艳色浮世绘末篇」
  「浮世绘之魅惑」
  「春意画册」
  他问:
  「那一本比较好看?请由纪小子姐指教。我不大晓得。」
  又是这个顽皮的今井勇行。
  他大概倘佯良久,又窥看我名牌。我不答。脸发烧。
  他手指打圈,随便挑了一本。皆是男女秘戏,且无遮掩涂黑。我板着脸:
  「谢谢,四千一百二十元。」
  他强调:
  「为了在六号柜台付款,从买“艺术书”!」
  岩本正博过来护我。问是何事?
  他只好道:
  「再见。」
  「喂,」我喊住:「不要勉强自己买贵价的画册。」
  「知道!」他道:「明白!」
  及后三天,无影无踪。
  太听话。不买书,人也不来。
  正博关心我:
  「由纪子,你功课忙吗?看来很累。」
  又送我一个苹果。我没有吃,搁在背包。它上面有阳光照晒不到的“福”字影。
  又过了二天,又过五天。……
  某夜,书店九时关店,我们收拾一切,九时半下班。在一出口,见今井勇行。
  他忙问:
  「星期三书店不营业吗?昨夜我来见到关上门。」
  「是。每月第三个星期三是定休日。」
  「好,」他点头:「我可与同事对调,选星期三定休,跟你配合。」
  「为什么?」
  「请当我女友,同我交往,好吗?」他不容我考虑:「拜托你了由纪子小姐?」
  这个出口,正在“地藏横丁”。供北向地藏尊。我们路过,有人拍手祷告。
  高悬并列的的纸灯笼,发出红光。
  我们由尽处往前走。此是大阪最短的一条横丁。
  回想起来,真是天意茫茫。
  冥冥中皆有注定,不可逃避。
  勇行领我到他同住室友屋良克也工作处,是元禄回转寿司店。勇行喜不自胜,目的是把我介绍给他朋友知悉。很骄傲:
  「这是你们提过的,在纪伊国书屋工作的早川由纪子。她是我女友。」
  屋良克也有羡慕神情。我亦很骄傲。
  勇行特殊口味,能吃,连尽十五蝶。我要了心爱的云丹,及贝割大根,即大根尚未成长,把苗摘下。微辛。
  离开阪急东通商店街,到“大东洋”弹子房玩了一阵,又逛了一阵。最后在电车站依依分手。不用他送。我需要时间在回程中想一想。
  在十二时半,回家以后,即接到他的问候电话。又谈了约一小时。幸好妈妈已酣睡。
  我知我遭殃!
  深秋一个星期四。我自课室外望,天上起了鳞云。又似鲭鱼背上的斑点。我正在做着翻译。
  四时下课,没到上班时间。勇行来电,他生病看医生。
  我想陪他看医生。他力拒无效。
  坐电车去。他住十三。——这不是他父母家,因父母各自有另一个家庭。
  十三似远,距我处隔了淀川,彼此在两岸。其实又近,坐电车去,过河便是。
  在医务所,才知勇行不勇,极怕注射。老在哀求:
  「医生,可否不注射?你可加重药,或给我苦药。」
  「不,重感冒还是一针准见效。」
  「真的不愿……。」
  不肯就范。
  医生训斥:
  「你做食店,卫生重要,必须痊愈才可上班。」
  又望向我:
  「在女朋友面前要坚强。」
  「好!」今井勇行无奈点头。带恐惧:「不要太用力!」
  我握紧他的手。送上战场:「不要怕苦,不怕痛,只怕注射。」
  又说:
  「很饿,吃饭送药。」
  我们到了一家“卵料理”。餐厅门外是一个大大的蛋头人,店中食物全以鸡蛋为主角。装饰亦是黄跟白。各人开口闭口,均是“他妈”、“他妈”的。卖奄列饭、蛋炒饭、蛋焗饭、半生熟蛋、蛋面、蛋汤、蛋沙津、汉堡牛肉蛋……,还有黄澄澄的蛋冰激凌。
  我不许他吃炒饭。他道:
  「不要紧,蛋没有生命,蛋是素食。」
  「但感冒是不能吃油的。」我为他点了汤面:「你回家好好睡一觉。今天和明天都不要找我。」
  他连吃两碗,方满足一笑:
  「由纪子,你知道吗?我大睡之后醒来,单眼皮会变成双眼皮的。你来看吗?」
  「我不来,只有妖怪才这样。」
  不知如何,我还是坐电车,过淀川,上班去。我的藉口是不愿迟到。
  ——但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的。
  我实在没有这力气……。
  我和勇行共渡第一个圣诞。在前一日,我们到鸡波、道顿堀、心斋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