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青词      更新:2022-09-26 14:22      字数:4782
  不息,这些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终于尘埃落定。风吹来,四面八方,若马蹄声遥遥响起,它又能把这世界带到什么地方去?我默然,眼前这些,远远望去,便似传说中的天堂,安静,美丽,动人……但这里真的是天堂吗?
  流星从天边堕落,一声尖叫。蝴蝶敛起翅翼,发出仓促的呻吟。城市的垃圾令人欲呕。此刻,正被灯光千刀万剐的岂止是这如丝绒般的夜色?腥臭的血正在无数个心脏里潺潺流动。血是种可疑的东西,应该是头凶兽,轻手蹑脚,潜伏在身体里,让我们有了挥霍的勇气。所以城市是这般肆无忌惮。血液慢慢凝结,死亡的血让这个世界变成永远。无边无际的虚空是这个宇宙的实质。我在黑暗中睁开眼,冥冥黑暗有着惊人的重量,它们默不作声在头顶飞旋。泪水从眼眶里缓缓跌落,沉甸甸,一滴滴笔直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回声。
  文章写到一半时,我就翻来覆去想,要不要结束?这个荒诞的故事虽然真实,的的确确在这个滚滚万丈红尘中出现过,但它到底有什么样的寓义?一连串人名从头顶的天空掠过,那些没有了翅膀的鸟儿与星星一起坠落。
  这个故事是否还有说下去的必要?每天都有许多故事发生,它们在这个世界上勿勿来往,步伐迈得是如此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海风吹来,潮湿的空气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喧嚣沸腾,不时从身边飞溅而起,一些白色的泡沫濡湿脸颊,也落入眼睛,便有人把这叫做眼泪。其实所有的故事不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八字,它们留在地上的影子却也一样。既生当老有病则死,很简单,也很自然。会有什么是大不了的?
  但我想了很久,还是选择了继续说下去。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为好。也许我现在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不停地说话,并把它们形成文字。
  公元200X年4月4日下午3点正,马原起了床,准备回家。从昨天晚上到中午十二点,他一直是连轴转,连口气都没喘,突发的新闻事件总要把人累得够呛。但人累完后睡在床上做的梦总是五彩斑斓,好看得很。马原洗完脸向同事打完招呼,出了门,哼起小调。
  马原万万没想到当自己推开家门时,妻子莫爱正在屋子里扔彩电。不是扔,是砸,拿锤子砸,噼哩叭啦地砸。因为砸,莫爱的胳膊抡得像一架高速动转中的风车,吱吱嘎嘎直响。“嘭”,马原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莫爱一眼瞥见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响声,纵身卷起一股暴风,向他扑来,无数冰雹呼啸着,劈头盖脸落下来,也就几秒钟的时间,马原已经鼻青眼肿。不幸之中的万幸,铁锤这个时刻没出现在风车手里,正浑身伤痕躺在散了架的彩电残骸中喘着粗气。
  马原龇牙咧嘴,没有捂脸,也来不及捂嘴,心神全放在莫爱那双神出鬼没的拳头上,莫爱每周末在市体育馆的煅练此刻终于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左勾拳,右直拳,马原嗷嗷狂叫。当马原好不容易才逮住她两只拳头,莫爱的右肘一拐,顺势撞在马原胸脯上。马原应声跌出门外。他吼起来,“莫爱,你疯了?”莫爱的鼻涕眼泪早就憋得不耐烦了,听到马原这一嗓子,顿时如奉圣旨,哇一下全冲出来。“没良心的、杀千刀的、菩萨咒的、粪坑埋的……”莫爱一屁股坐在地上,尖声嚎叫。
  一只白猫蹑手蹑脚沿着栏杆走下。坚硬的栏杆在它脚下便似一张柔软的地毯。它在马原与莫爱面前站住,摇摇头,纵身跃上窗台,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它身上折射过来,将楼道侧面的门轻轻推开,那个经常流鼻涕的小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马原很想对她笑一笑,可她呼地一下,不知被什么东西又扯回门内,动作快得像一个牵线木偶。
  马原扭过头,门内披头散发仿佛刚从女巫世界溜出来的妻子,正用粘满鼻涕的手指撕扯着眼皮,一下轻一下重一下快一下慢,恍似没了魂,脸上抹的白粉已被汗水、泪水冲刷成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壑。红色唇膏溢出嘴角,把原来那张樱桃小嘴夸张地扭曲成血盆大口。莫爱的样子很滑稽,像一个被摔坏了的机械娃娃,肩头一耸一耸,以每分钟30…50次的频率上下运动。马原叹了一口气。
  莫爱的肺活量确实惊人。干嚎几声过后,开始有板有眼,一咏一叹,渐入佳境。哭音声音初不甚大,传入耳中,五脏六腑里,便似针尖扎过,无一处耸立;三万六千个毛孔,更像涂过一层沥青,无一个毛孔不难受。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地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马原暗赞一声,以为这嗓音也就到为止。那知这声音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若一个特牛逼的登山运动员,山愈险,劲愈大;劲愈大,山愈险。莫爱高亢的嗓门爬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千回百折,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地就听不见了。马原屏气凝神,没敢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点儿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东方明珠塔上放出的那朵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一时间乌雷滚动,寒光闪烁,雪峰崩了顶,火山浇了油,千万丈狂澜恶狠狠迎向小船,百十头猛鹭凶煞煞盯紧麻雀,马原听得是眼花缭乱,忽听霍然一声,莫爱不哭了。
  莫爱两只眼睛里迸出冷光,愣愣地剜住马原,“姓高的,我哪点对不住你?就这般狠得下心来把屎往我脸上抹?”
  马原没言语,心里回味刚才的妙境,身体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莫爱这两道目光似一把刀子笔直捅来。
  “阿香,胡说些啥子?别听别人乱嚼舌根,人家巴不得你出乖露丑等着看笑话哩。”马原有点儿慌,也不清楚莫爱瞅见自己拉下的哪堆屎,咬咬牙飞快从地上爬起。浑身肌肉又酸又疼,这臭娘们可真下得了狠手,真变态。马原在心底暗暗诅咒着,弯腰来扶莫爱,
  “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啥样子?擦把脸吧。”
  马原的胳膊伸到莫爱嘴边,莫爱动了动,眼神也不知瞟向哪处,人好像被魇住了。马原的手又动了动,大拇指头在莫爱额头一碰,这一回,莫爱似乎清醒了,嘴一张,毫不客气,立刻一口咬下。两人异口同声嗷一声叫,马原迅速蹦开,脸上泛起股铁青,眨眼,这铁青之中又透出一抹红晕。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一行牙印整整齐齐镶在手臂上,血冒出来,先是绿豆大,没有两秒钟,已有黄豆般大小。马原倒吸口凉气,一甩手,血珠溅到墙壁上,就像一排人字大雁飞过雪白的天空。
  起风了。玻璃窗外传来呼呼的响声,马原的目光在白茫茫的天色里打了一个转,落回到莫爱脸上,没再说话,抬腿往墙上踢去,重重的。马原踢过足球,对自己这一脚的力量很有信心,于是,他听见脚趾咔嚓一下,头上马上蹦出几粒汗珠。一丝疼痛刺入脚趾,笔直地刺入骨髓深处。这一丝疼痛便似吹响了进军的口号,手臂上的疼痛与刚才肌肉的疼痛顿时涨大了千百倍。马原哎呀一声,想伸手脱鞋,重心一歪,脑袋在墙壁上一敲,当,一根木头在铁钟上敲出了火星,这可真他妈的荒唐。马原又躺地下了。
  老天爷赐予水做的女人流泪的资格。一个女人梨花带雨的哭泣具有深刻的审美意义。露珠在花瓣上闪光,湿漉漉的痕迹让生命怦然心动,也这个世界柔软诱人。遗憾的是女人老不记得过犹不及这个成语,越哭越凶、越猛、越狠,浑不知身体脱水过多极有可能变成一具木乃伊。
  莫爱的脸早已已成为一块水土严重流失的黄土高坡,沟壑纵横交错,脸上几块肌肉便似土黄色的小兽,不时跃起,啮牙咧嘴。马原苦笑着瘫软在沙发上,小心翼翼脱下袜子,脚趾甲肿得像一个黑色的小馒头。在刚过去的几个时辰内,马原一瘸一拐从莫爱手里收缴了菜刀、绳子、一大瓶安眠药,还有众多零碎玩意儿。他人即地狱,他物即凶器。一条毛巾勒死人,一块烫斗敲破头,屋子里到处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每一个客观存在的物体,不管质量大小、名称如何,里面无不蕴藏着惊人的破坏力。我还真他妈的是一个天才。马原干巴巴的脸皱得像一个酸枣核。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吐了一口,嗓子眼忽然痒得厉害,便一口气吐出七八口浓痰。每一口痰便是一只眼睛,牛浑浊的眼睛。
  马原聚精会神地看着,微微地笑起来,忽然觉得幸福无比。平时口袋里掉下一小块纸屑,莫爱也会唠叨个没完没了。但今天自己想吐多少口痰似乎都可以。马原温柔地握紧受伤的脚趾甲,嗓子眼里又迸出一大口浓痰。
  莫爱还在咬牙切齿。莫爱心里头的阴影随夜色涌来,而这夜色又似一只已死去多时腐烂的老鼠弥漫出恶臭。她真恨不得把正在仔细研究着脚趾甲的男人塞入嘴里,嚼个稀巴烂。老天哪,咋不开眼把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劈成两半?莫爱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灌满浑浑噩噩的浆糊,身体仿佛在半空中飘来荡去,一颗心脏正悬空高挂,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鸟儿,它们伸出尖喙利爪,喜笑颜开地吸食着。莫爱蓦地捏紧拳头,往胸脯上狠命捶去,活像击打一面大鼓,浑不觉疼痛。
  我在酒巴遇上了刘琴。她变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去那个酒巴,我不再指望妓女会有温暖的怀抱。做爱对于她们来说,只是工作,没有谁有权利权利要求她们更多,除非她们心甘情愿;我虽然客窜过不收钱的“鸭子”一回,但我并不想做那一行当。我讨厌上床后付钱这一事实,无论我付给别人,还是别人付给我,它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不可救药,我也
  失去了自我安慰的一个理由。我现在说的话与我原先说的话有些自相矛盾之处,可我也没办法。伟人说的好,事物都是在矛盾中螺旋地发展。矛盾是一切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
  于是我又心安理得了。
  刘琴化着很浓的妆。她在我面前坐下时,我没有一眼认出,仍傻傻地玩自己那个游戏。她从我放在台面上的那个烟盒里慢斯条理地抽出一根烟,我听见她的呼吸声,觉得有点儿熟悉,但仍没有抬头。在我那时的感觉里,来酒巴的女人都是熟悉的,都是有乳房的。她们之间惟一的差别就是乳房的形状与大小。她把烟圈一个一个吐在我脸上。我想起遇上郝馨的那夜,看到的那首诗。我能把这些烟圈数出结果吗?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去数。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她笑了,“马原,这么久还好吗?”
  我吃了一惊,在这个酒巴里,我只是个男人,现在有女人叫出我的名字,这当然会让人觉得诧异。她仍在抽烟,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还好。你是谁?”她扑哧声就笑了,“我不是谁,只是一个与你上过床的女人。”
  我瞪大眼,开始在心里扳着指头,使劲地想。老半天,还是没想出个之所以然。我笑了,决定反守为攻,“那你说说,我们是在哪里上的床?”
  “在你家啊。”
  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我有过很多女人,但真正在我家干过这活的只有两个,吴情与刘琴。她会是刘琴?她是的。心中一热,我把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她的手微微一颤,烟头掉下,烟雾散去,她没有再笑,晕暗灯光下,她眼里有样一东西晶亮晶亮,“马原,你过得一点也不好。”
  我仰起脸,把脖子扭了扭,良久,慢慢说道,“你回来了。”她点下头,又摇下头,没有作声,空气忽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中。她的手放在台面,左手中指与小指上有两枚戒指,光线在那里被折射,隐隐约约让眼睛生痛。她把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酒杯。她的嘴唇有着一层淡紫色的光芒。她的嘴角微微朝上撇,似乎隐藏着笑意。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在她这双眸子里,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我。我站起身,拉起她的手。她犹豫了下,还是站了起来。
  我说,“走吧。”
  街道上有着很冷的风和雨。她哆嗦了下,紧紧靠入我怀里。夜真得很黑,丝丝凉意泌入每一个毛孔。我把她用力搂紧,我们一起回了家。把灯打开,烧好一些热水,倒入杯里,递给她。她喝了几口,这才渐渐恢复平静。
  我笑了,“看你的样子,好像这么多年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