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青词      更新:2022-09-26 14:22      字数:4773
  这时,我忽然看见坐在巴士上的女孩儿笑了,莫明其妙地笑了,脸贴在玻璃窗上,笑意滑出唇沿,顺耸起的鼻子一路小跑到眼角眉梢,然后刷地一下溢满眼睛。我咕嘟下把好不容易才搜刮到嘴里的口水咽回肚,头下意识地往后扭,后面只有一面广告牌,再看两边,两边也没有人。她笑什么?对谁笑?她笑得可真灿烂。我嘀咕着,想伸手揉眼睛,心脏却不安起来,像一只被人赶出窝的兔子。我咳嗽一声,试图镇定下来,但那只可怜兔子根本不听我使唤,猛地就往空中蹿去。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先是右脚踩在左脚上,然后是左脚踩在右脚上,身子在空中维持了约几秒钟的平衡,便缓缓地向前滚去。整个过程与电影里的慢镜头差不多。等到我哎唷叫出声时,自己已躺在水泥路上。
  我笑了,不由自主地笑了。我趴在地上,聚精会神瞧着离自己约二十厘米远的那个铝铝制啤酒罐,自己的左颧骨刚才把它撞瘪了,它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精神了,不过,我开始朝它吐出去的唾沫也回到我的脸上了。我下意识往脸上摸了一把,手上湿滑滑的,似乎有一条令人心底发腻的软体动物在上面爬行,我甩了下手,手甩在啤酒罐上,叮叮当当,啤酒罐滚远了。就在这一刹那,我忽然听见心底传来格蹬声脆响,整个世界似乎与刚才大不一样。对了,是声音,这个世界又有了声音,轮胎在水泥路面粗糙的磨擦声、母亲教训淘气孩子的斥责声、飞机从天空划过的轰鸣声……这些声音像五彩缤纷的火焰在我眼前开放,一朵一朵,层层叠叠,似繁花开放,永无尽头。噢,它们还是一团团废纸、一根根羽毛,从遍布于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与阴翳里飘起来,飘过来,打着旋,来到我上空,忽然加速,似潮水般涌入我的身体。我闭上眼,仔细而又小心地品尝着此刻正在眼帘深处不断涌现的各种图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小时候庙里的和尚不念一个和尚挑水吃二个和尚担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反而整日嘴里叽哩哌啦念着一些极为拗口的句子。我在长大以后才知道那好像叫什么金刚经。也许不是金刚经,是般多若密经,或其我什么经。经文的名字是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我睁开眼睛,四周并无围观人群,大家都忙,步履匆匆,偶尔有几个年轻人投来仓促一瞥,便急急移开视线。我们的样子倒还真有些像在光天化日下见到女人的裸体。我对着正前方的阳光歉意一笑,爬起来,掸掸身上尘土,走了一段路,猛地想起巴士上对我微笑的女孩儿,女孩儿似乎穿了一件吊带裙,裙带是鲜红的,女孩儿似乎也是鲜红的。我的心脏又不争气地跳动起来。在城市里,比陌生人的笑容更难见到的,恐怕就是这种鲜红不加任何修饰热烈的颜色。
  红色意味着什么?一团无用但又令人晕头转向的激情?一种像火焰有着牙齿的光明?一个让人惶恐茫然不知所措却又热血沸腾的生命?一件来去匆匆不肯为任何事物停留的快乐?一项隐藏起来的原本是肆无忌惮的性能力?一滴小时候“过家家”自己用手指在小女孩儿下身弄出来的鲜血?我皱起眉头,想起自己还少吐了那个铝制啤酒罐一口唾沫。刚才数到九十九了吧?自己本来是要吐足一百口。是什么东西妨碍了自己?红色的,跳动着的,闪耀着的……我深吸一口气,我确信自己现在能朝啤酒罐上吐出大大的一口唾沫,有没有必要回头去找那个啤酒罐?我的脚步一下子快,一下子慢,晃晃悠悠,影子也被阳光撕扯得一下长,一下短。我忽然想到什么,掉转头,朝巴士车站飞奔回去。啤酒罐不见了,空空荡荡的马路像一个魔术师。我咧开嘴,拦住一辆巴士,奋力挤上车。
  公交巴士像一个沙丁鱼罐头。一个小孩朝我吐长舌头。我没理我,朝车窗外望去。我乐了,在我刚才等车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正蹲在地上,样子还真像一只鼓鼓囊囊的蛤蟆。女孩儿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穿连衣裙的蛤蟆可真少见。我微笑起来,用力咳嗽,用力朝车窗外吐出一大口唾沫。唾沫在空中画过一条优美的弧,准备地落在自己吐过九十九口唾沫的地方。女孩儿吃惊地抬起头。我的笑容更为可掬。我举起手,向女孩儿示意。
  我回了家,在面对窗台的椅子上坐下。坐下没多久,雨开始下了,很忽然。一缕阳光在玻璃上晃动着,我眯起眼,刚想看一看阳光的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一些黝黑闪亮的云就在天的最尽头处挺直腰,眨眼间便以铺天盖地之势翻滚而至,嘴里还嗬嗬有声。风也来了,斜刺里冲杀到,蓦然横空一扫,把云裹成一匹匹浑身乌黑的野马,四蹄掀起,鬃毛甩动。雨先是浠浠沥沥掉了几滴,蓦然大了,像有人拿着瓢从那些厚得发黑的云里往外舀水,水一层一层往下掉,后来,渐渐小起来,然后又大了。如此反反复复。那些灰色、黑色的屋顶很快便积起一洼洼明亮钻石般闪着光的东西。钻石恒永远,一颗永流转。我数了一会儿水洼的个数,目光停留在窗户外面的这颗大树上。这颗树在我第一次看到它时便好像就是这么大,这么多根枝桠。时间似乎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
  当然,有一些痕迹是肉眼永远也不能直接看见的。我没有关窗户,我只是看着,不愿再想什么。其实就这么看着,也挺好的。或许也只能是这样“其实”着。空气中很快便弥漫出一股霉味,它们让这棵圆锥状的树的轮廓愈来愈模糊。我伸手又摸了一下脸,然后,手慢慢朝双腿中间伸去。我闭上眼,想起坐在巴士上那个鲜红的微笑的女子,哆嗦着,身体颤动起来。
  然后,在一阵心满意足后,我看见书桌旁边那块脏兮兮的镜子里的自己正奇形怪状。于是,我问她,我是不是很脏。她摇摇头,但也没笑,似乎遇到了某道难题,眉心皱起一个结。我冲她眨眨眼,问她,是否想知道我开始没讲完的故事。我的声音有点儿大。我可能是吓着了她。她忽然一下子惊慌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不吱声。只是瞧着我身后,目光非常吃惊。我被她的目光吓得赶紧扭回头,身后除了墙壁就什么也没有了。对了,墙壁上还有一个窗户。窗户外有树。树是圆锥状的,颜色却不整齐,一块灰绿,一块褐黄,还都有着腥味。它们从一片杂乱无章的瓦片中冒出头,打量着眼前灰蒙蒙的世界,不时地发出长吁短叹。窗户外的雨一直在下,下了这么久,却仍洗不去这些令人垂头丧气的颜色。到处粘乎乎的,与情欲刚消退后的皮肤差不多。
  我没有再看她,继续说着我的故事。
  我记得,我妈走后,我又去了街上。在这个城市,我实在是找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我在马路上晃晃悠悠,看着人群浪涛般把我一下掀起,一下抛落。钢铁会沉入水底,羽毛会浮在水面。散发着腥味的河流,在哪里才能找到入海的方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也只有忘我,忘了我所有的一切,我们才会宁静,不再觉得痛。痛,深入骨髓,那种犬
  牙交错的疼痛。我想我爸。若我爸还活着,此刻他是与我妈还是与那个小酒涡肩并肩走在马路上?也许两个都不是。我不知道我爸是哪种人,正如我无法回答出钟情、吴情、刘琴、梅泌等人究竟是谁,也包括我自己是哪种人一般。是哪种人或许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或许就是我们爱过,恨过,用心生活过,感受过。
  天地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莫大的悲怆。没有谁能够一直仰起脖子,看着天空。城市里没有星光,只有灯光。我的爱,我的恨,我的生活,它们又在哪里?也只能是忘掉了,忘掉自己。我去了酒巴,这是个能很好打发欲望的地方。一杯酒可以让堆狗屎变成花朵。一个暧昧的笑容更能让人不去想那么多为什么。思考是折磨人的。
  但痛真的是可以忘掉的吗?一样东西有了裂痕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来酒巴的第一天,我就遇上了郝馨。在某些时候,每个人都渴望能在放纵中麻醉自己,也都渴望不再拥有灵魂。生存若仅仅出自于本能,是愚昧还是幸福?我很明白这位女副市长。我在酒巴里等她,她一直没有来,天晓得自己什么时候会放弃等待。我把纸浸在酒里,每天夜里都重复着这个无聊的动作。不想去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多东西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不愿多想,把身体扭曲,我在酒巴里开始与不同的女人上床。现在都忘了她们的名字,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当我在那条幽深的洞穴中跌跌撞撞行走时,水一般的温暖无时不刻不裹紧我,让我坚硬,也让我柔软。我感激她们。
  中国的哲学简单说,就是天人合一。道教根本的实质就是以肉身为过河的船,抵达彼岸。心灵的焦虑很在程度上能够通过身体得以释放。性让我们放松,但有一个前提是,这性必须是美好的,是真诚的;而不是肮脏的,虚假的。否则性只能是交媾,不仅不能放松我们的心灵,反而会如鸦片,让我们沉溺,无力自拔,并且会不断要求更大剂量的刺激,来填补上一次吸食后所带来的空虚。我的手指在键盘上不停地敲击。
  她终于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叫马原?
  我说是。我忽然发现她是鲜红色的。我没有把我的诧异说出来,因为没过多久,她的身体便又一点点雪白了。
  她说,我开始是不是说过,我后来认识一个叫马原的男人,一个很普通却像梦一样的男人?
  我说是。不过,你说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说,可你就是马原啊。
  我笑了,说,这世上的马原很多,不只我一个,你随便翻一下电话簿,不管是哪个城市,都有好几个马原呢。他们像是蚂蚁,整天就围绕着昆虫的尸体爬呀爬。她扬扬眉,说,别说得这么恶心。她的眉毛又皱成一团。她喃喃自语。她说,奇怪。
  我说,奇怪什么?她忽然乐了,说,我好像嫁给你了?不过,结局似乎并不太妙。你真得很眼熟呢。
  我说,你总不会说自己是那个穿红衣的女了吧。她啐了我一口,脸微微红了。她又想了一会儿说,我记得你叫马原时,我不叫听雨花,叫莫爱。换句话说,当我叫听雨花时,你就应该叫任不舍了?是这个逻辑吗?
  我差一点趴地上了。
  我说,逻辑?她横了我一眼,没再理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说,那天,当她蓦然从沉睡中惊醒时,看见那么多的语言与文字都好像开始在一条灰色的街道上飞快地流淌,也都有着灰色的光芒。她为之目眩神迷,忽然一阵心慌。这些都是什么呀?她为之恐惧而又颤粟的就真的是这些吗?一个正恍若僵尸般跳动着的梦中云蒸雾蔚不断涌现的宇宙在眼前晃动。她看见那个叫马原的男人。他也正刚刚从梦里惊醒,而且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他睁开眼看着肮脏丑陋的天花板,嘴里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呼啸声。这呼啸声令人心悸,却又充满男性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喘息、想低低地呻吟。
  她的脸又红了少许。
  她说,他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弹簧床的性能确是不错,所以他此刻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正跳起来想逮着食物的癞蛤蟆,鼓着眼,吐出舌。他会不会呱呱地叫?他跳得可也真是高呀。他在落下去的那一刹那,对着墙上那块已弯曲变形了镜里的那个自己笑了笑。她又哦了一声,对了,那天是公元200X年4月4日下午3点正。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一下子就胀得通红。
  我开始发呆。屏幕上的那些电子光束在微微闪烁,它们在想什么?是在笑我为自己曾经的堕落寻找借口?还是笑它们自己成为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工具?理论是一面自以为是高高飘扬的旗帜,是一件华美的外衣。我为什么要这样颠三倒四把这些东西喋喋不休?浮现在屏幕上的文字是我的意识;在这些文字的背后,是我的潜意识。我想说明些什么?
  从窗外望去,夜空如此安静,似乎伸手就可从天上摘下几颗星星。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口,闭上眼,有些倦。这么多年来,所走过的路是这样泥泞不堪,它们让我不停跌倒,都不想让我说话。黑夜的深处是一盏盏灯光,像一丛丛花盛开在无人的荒原。荒原在这亘古宇宙中生生不息,这些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终于尘埃落定。风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