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2-08-16 21:05      字数:4739
  丁问渔在一旁结结巴巴地插嘴:〃我们从来就没有谈到过要结婚。〃
  佩桃摆摆手,让丁问渔别插话。她像个高傲的公主一样,以不屑一顾的神情,在等待着雨媛的回答。雨媛请佩桃不要误会,她郑重地声明,自己和丁问渔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告诉佩桃,自己今天前来的目的非常简单,无非是为了发表此项声明。佩桃对雨媛的声明不感兴趣,她坚持要雨媛立刻回答是否嫁给丁问渔这一实质性的问题,嫁或者是不嫁。雨媛笑着说这问题根本就不值得回答。佩桃问为什么,雨媛说:〃这太简单,我有丈夫,而且我还爱他。〃
  这时候,轮到佩桃感到吃惊,她从来没听说过雨媛也有丈夫。丁问渔从未对她说起过这件事。她没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爱上一个有夫之妇。
  第六章
  1
  为佩桃作出怀孕诊断的是鼓楼医院的威尔逊医生,威尔逊是美国人,这位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不仅认识丁问渔的父亲,也知道作为钢铁大王的佩桃的父亲。丁问渔不明白为什么佩桃非要挑一名男的洋医生为她作检查,而且一定要他陪着去。尽管在前一天已经约好了时间,但是他们去病房的时候,威尔逊正忙得不可开交。产科病房看上去大得像座敞开大门的礼堂,近四十张床位分成两排,靠墙竖放着,这时候正好是查房的时间,所有的产妇都被护士掀开了盖着的被子,赤条条地露出了下体。威尔逊给了丁问渔一件白大褂,这样,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医生。去威尔逊的办公室,必须从礼堂佩的产科病房穿过,丁问渔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威尔逊医生不时地停下来,检查一下他的病人,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用不是很熟练的中国活,向产妇频频提问。
  一名年轻的母亲喊住了威尔逊医生,她的盆骨太窄小,因此不得不施行剖腹产。威尔逊检查了她的伤口,对她的恢复情况感到很满意,他告诉她应该注意的事项,建议她可以考虑下床进行稍稍地走动。丁问渔注意到这位年轻的母亲很漂亮,她毫无羞涩地袒露着她的下身,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丁问渔只是一位冒充的医生。丁问渔用英语和威尔逊医生咕噜了一句,威尔逊医生只顾做他的检查,没在意他说什么。站在一旁的佩桃板着脸,一声不吭,她的眼睛转向别处,当她意识到丁问渔的眼神有些太不像话的时候,便忍不住狠狠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丁问渔以为她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但是她根本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终于轮到佩桃脱去衣服,躺下来让威尔逊医生检查。这是一个滑稽的场面,佩桃像一条放在砧板上准备去鳞的鱼,她的皮肤很白。威尔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指,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在佩桃的秘密处探寻着,他用一个仪器差不多的小玩意,塞进了佩桃的身体里。丁问渔站在白色的屏风边上,脑子里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就是威尔逊医生这么做,是否符合于道德。
  他仿佛只有到了这时候,才意识到躺在那里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打算与之离婚而且没有爱情的妻子,他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佩桃不时地轻哼一声,显然是威尔逊医生弄疼她了,丁问渔不想再观看下去,他离开了检查台,走到办公室的另一头,那里放着一张办公桌,桌上一个玻璃瓶里插着两枝刚剪下来的月季花。一名护士匆匆走了进来,从办公桌上拿了一份病历,又匆匆奔出去,临出去,有些好奇里看了看丁问渔。丁问渔对她似笑非笑。
  当威尔逊医生向佩桃表示祝贺的时候,佩桃苦笑起来。她的眼圈红了,一边坐起来,系着衣服,一边低声地向威尔逊医生致谢,然后在威尔逊医生不理解的目光下,默默地走到丁问渔身边,招呼他离开这里。威尔逊医生在水池子那边脱橡皮手套,用肥皂洗手,丁问渔想向他打听检查结果,佩桃十分不讲理地打断了他,拉着他就走。于是丁问渔只好匆匆向威尔逊表示谢意,然后跟着佩桃重新从产科病房里穿过,来到外面的走道上。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他迫切地追问着,问医生是不是说她已经怀孕了。佩桃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悠悠地反问说:〃你听见医生说我怀孕了?〃从医院回去,一直到晚上睡觉,佩桃闭口不谈医生的诊断,丁问渔几次开口问她,她只当做没听见。半夜里,佩桃突然把困意朦胧的丁问渔拽了起来,她拎着他的耳朵,问他是不是铁了心,一定要离婚。
  〃这么说你已经怀孕了?〃丁问渔没睡醒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
  佩桃让丁问渔首先回答她的问题。她想知道他是否还坚持离婚,坚持一旦她为了家生下了继承人以后,就和她分道扬镳。她想明确地知道,她的怀孕是否意味着他们的缘分已到尽头。丁问渔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当然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就等着这一天。毫无疑问,这不会是个愉快的话题,但是令人最担心的一幕似乎已经过去了,佩桃已和雨媛见过面,没有大吵大闹,没有令人难堪的下了不台。平静的场面甚至让丁问渔都有些感到意外,他注意到在见面的时候,佩桃并没有对雨媛流露出太大的敌意。
  〃不错,我是真的怀孕了。〃佩桃看出丁问渔满脸的喜色,并不是由于要做父亲,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因为能摆脱婚姻的约束,因为有了可以遗弃她的借口,一股仇恨油然而起。
  离婚竟然能给丁问渔带来如此的快乐,佩桃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万念俱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丁问渔,冷冰冰地说:〃不过我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告诉你丁问渔,不要想得美,我不会让你称心的。〃丁问渔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佩桃把眼睛转向别处,向丁问渔宣布她的最新决定:〃我不能让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丫头,那么轻易地就把我的位置给占了。〃
  怀孕没有使佩桃变得温柔,恰恰相反,她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面对丁问渔的惊愕和沉默,她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对丁问渔进行了整整一夜的狂轰乱炸,她轮番地讥讽嘲笑和诅咒丁问渔与雨媛。这一夜,她简直就成了一尊凶神恶煞,这一夜,她把丁问渔因为她已经怀孕可能产生的一点点柔情,一点点歉意,全都化为了乌有。这是佩桃最失去理智的一夜,她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中。丁问渔对雨媛疯狂的恋情,被她怒斥为无耻的偷鸡摸狗,怒斥为不要脸的寻花问柳。什么样的下流话都说出口了,这些话丁问渔在妓院里也不曾听到过,她没有任何顾忌,不知道疲倦,一次次把试图合上眼睛的丁问渔从瞌睡中惊醒过来。她拉他的耳朵,扯他的头发,想尽了一切办法不让他睡觉。到快天亮的时候,丁问渔已经分辨不清佩桃正在对自己说什么,他瞌睡极了,虚着眼睛看着她,随时随地地就能睡着。
  第二天,丁问渔还有课。他打着哈欠来到课堂上,第一句话就是自己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被尚未离婚的太太恶狠狠地骂了一夜。学生们哄堂大笑,有的女学生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丁问渔于是想到自己若不是为了躲避佩桃,今天肯定不会再来上课。他来上课,最直接的目的,是不想再见佩桃板着的那张脸。上课时,丁问渔忍不住一次次打哈欠。他是那种有名士气的人,既然要打哈欠,就绝不马虎,要打就打个淋漓尽致,要打就打个酣畅透彻。他的嘴不时地尽情张大,夸张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他想到同样一夜没睡的佩桃,这时候一定在床上呼呼大睡,正在养精蓄锐,为新的没完没了的战斗作准备。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又恨又怕。
  他知道佩桃不会轻易饶了自己。
  下课后,丁问渔直接去了报社。他跑到广告部,要求立刻刊登一则离婚启事。这一招他已经反复想过多次,措辞也早就拟定,现在该是实施的时候了。他跟报社的人要了纸和笔,伏在广告部负责人的办公桌上,将要登的内容写了出来,并强调一定要用最大号的黑体字登出。
  丁问渔紧急启事:问渔与郝佩桃女士因意志不合,破镜已难重圆。为避免今后更大痛苦,特登报脱离婚姻关系。以后问渔一切与郝女士均无干涉。特此郑重声明。
  登完了启事,丁问渔感到一阵轻松,人顿时有了精神,也不瞌睡了。他想立刻去找雨媛,把这事告诉她,但是又希望启事登出来以后,最好是让雨媛自己看到。他想象着雨媛可能会有的不同反应,一边想,一边暗笑,心里一阵阵得意。一路上,他也想到是否也应该告诉佩桃,从情理上来说,似乎应该和她打个招呼,免得她看到时吓一跳。佩桃无疑会暴跳如雷,丁问渔觉得自己的耳朵边,仿佛已经响起了她的咆哮。她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跳脚大骂,不管佩桃会怎么想,也不管登广告离婚的做法是不是合法,丁问渔认定自己和佩桃从此就没什么关系。他们共同的生活,糊里糊涂开始的,也让它糊里糊涂结束算了。
  丁问渔没想到佩桃已经回了上海。他回到公寓,满脑子都在想如何对付佩桃的唠叨。已经做好了挨骂准备的丁问渔,因为佩桃的不告而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少了一顿骂反而让他觉得一种欠账的不实在。佩桃的离去当然是件好事,虽然肚子很饿,但是丁问渔仍然决定先睡一觉,补补欠缺的睡眠。他脱了鞋,往床上一倒,便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阳快要下山。醒来后,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几块面包,又去电话局请接线员往上海挂长途电话。他没有往自己家里挂,而是径直挂到了《申报》的广告部,口述启事全文,要他们尽快登出。
  三天以后,京沪几家主要的报纸都登出了丁问渔的离婚启事,有一家报纸还错了一个很不应该错的字,把佩桃写成了佩稻。丁问渔立刻想到佩桃见到后可能会有的愤怒。
  启事登出以后,并未像丁问渔预料的那样,很快引起什么轩然大波。任何事都得有个过程。报纸上经常会登这类启事广告,人们看报纸时对它们通常都是不屑一顾。况且丁问渔闹离婚也不是一天的事,因此最先感受到压力的,不是丁问渔,而是他在上海的父亲。佩桃逼着老公公对丁问渔的启事做出有关的解释,她有恃无恐地挥舞着报纸,对着老人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地用死亡来威胁他,丁问渔的父亲还没有从儿媳终于怀孕的喜悦中缓过气来,便被佩桃的吵闹弄昏了头。这位钢铁大王的千金小姐此时再也不顾什么面子,她寻死觅活,扬言要从中国银行的大楼上跳下去。
  〃你们丁家不断子绝孙,还有谁家会断子绝孙!〃性情刚烈的佩桃一怒之下,搬回娘家去住了,临走前,她恶狠狠地对丁问渔的父亲诅咒着。
  丁问渔的父亲又一次血压增高,不过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不像话的宝贝儿子,他实在也被佩桃气得够呛。没有人敢用这样恶劣的口吻和他说话,老头子被气得浑身哆嗦,佩桃扬长而去以后,他乒乒乓乓地在房间里乱砸东西杀气。三位姨太太惊恐不安,都想劝劝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姨太太们知道,老头子每一次生儿子气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生她们的气。他恨她们光开花不结果,恨她们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无论他怎么辛勤耕作,都不能为他生下可以代替丁问渔的继承人。
  〃我前世里作了什么孽!〃丁问渔的父亲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把登有丁问渔启事的报纸撕成碎片,然后让一位姨太太将碎片扔进壁炉里,划着火柴烧掉。他似乎突然想明白了,儿子既然要胡闹,就让他胡闹好了,自己已经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一闭眼,万事休,犯不着再去为万贯家产的继承人的事操心。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如果佩桃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已经怀了身孕,那么儿子登报和她脱离关系,也不能算是违约。事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听其自然发展。他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爱如何吵就如何吵,丁问渔的父亲决定从此不再过问儿子的事。
  2
  丁问渔在启事登出的几天里,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恐慌。他觉得应该有一些事情发生,但是风平浪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学校里的学生上课时窃窃私语,丁问渔以为他们是在谈论他的离婚启事,结果却发现大家只是在议论日本兵在青岛的演习。抗日的气氛继续高涨,一向有亲日嫌疑的汪精卫,在最近的一次公开集会上,表明了中国政府对日的强硬态度,他强调中国对日是抗日,而不是排日。抗和排一字之差,有着原则性的区别。中国政府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面对日本势力一步步的压迫,面对在华日军一次次肆无忌惮的挑衅,中国政府不能不坚定地表明抗日的态度。抗的实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