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节
作者:      更新:2022-07-17 17:19      字数:5025
  在感情上,这位朋友作出的牺牲,花冲总带着尊敬的态度去感受和理解。现在,
  袁辉的男朋友死了,页子该怎么办呢?这是一个让人尴尬让人不大愉快的问题。
  “你看见过方圆吗?”花冲眼睛看着页子。
  页子摇摇头。
  花冲又看一屋子同学,他们都摇头。
  花冲走出页子的寝室,他要回广播站,悦悦说不定已等在那里了。对了,她也
  说要告诉我一件大事,老天爷,可千万不要又是不幸!
  方圆臂挽青纱走向广播站。
  她是去辞职的。她听说高年级拍电视的同学完成了任务,她估计花冲现在应该
  在广播站。
  可怜的姑娘,在张尚清不辞而别带来的剧痛还未彻底平复之时,一次更为沉重
  的打击再向她善良的心灵袭来。
  母亲在三天前去世了!
  她脚步沉重地走上楼梯,看见花冲刚好进去。
  迎着表情呆板的方圆,花冲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只是没看见悦悦的影子,不
  知她回女生寝室做什么,要这么久时间。
  花冲请方圆坐在凳子上,自己则坐在床沿。方圆瘦多了,满月似的脸露出了高
  高的颧骨,明亮如秋的眼睛里,分明闪烁出星星点点的泪光。她穿着一件深色的春
  秋衫,左臂上,戴着一圈黑色的青纱。
  她低着头,向花冲讲了家中的灾变,表明了辞去播音员职位之意。
  “你准备怎么办?”花冲对部下的遭遇感到由衷的悲哀,“你不要总是悲伤呀。”
  “照顾父亲,”方圆似乎早已思考成熟,“他离不开我。走出他的书房,他就
  会成为植物人。”顿了顿,又喃喃道,“我不能让他老无所依。我妈说,数学是他
  的情人,他已经陷得太深,无法离开他的情人了。”
  花冲沉默。他能说什么呢?这一时刻,方圆是一个弱者,一个让人产生同情和
  怜悯的人,唯其如此,花冲心里翻腾起对她的一种超乎寻常的依恋。同时,一个巨
  大的问号占据了他的脑子:一个男人,比如方教授那样的只为自己的事业而不懂得
  与别人共同创造感情生活的男人,真正值得两代优秀的女人去为他默默无闻地付出
  吗?
  这个疑问顽强地扭住了花冲的神经,他不由得在心里恶恨恨地咒诅方教授的冷
  酷,他认为方教授已毁掉了美丽动人的妻子,那么,还有什么权利毁掉眼前这位美
  丽绝伦的少女呢!
  然而,他却不能把这些话对方圆说,他怕方圆一旦醒悟,整个生活的信念会轰
  然坍塌,后果或许会不堪设想。女人,尤其是历经磨难的美丽女人,一旦看穿了某
  样东西,那是十分可怕的,比男人可怕千倍万倍。
  他一下有了某种顿悟;美丽的江雨夜是不是就因为儿时猛地看穿了某样东西,
  才会如此大起大落地令人无法捉摸呢?
  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可以深入人性的内核。
  但神情上,他只能应景似地笑一下,结结巴巴地问:“我,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方圆嘴角牵动,明显地被感动了,眼眶湿润润的。
  花冲注视着她的眼睛。
  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长而微微向上卷曲的睫毛,双眼皮勾画出层次鲜
  明的轮廓,象一抹隐约的远山,你可以看见其山形走向,也可以看见山上的林木怪
  石,却无法看清楚藏在深深峡谷之中的雾霭。莎士比亚说,女人的眼睛“是艺术的
  经典,知识的宝库,是它们燃起智慧的神火,装饰、涵容、滋养着整个世界。”方
  圆不就具有这样的眼睛么!
  一双要命的眼睛!
  花冲痴呆着,他奇怪为什么今天才第一次发现方圆的眼睛有如此的魅力。
  “我会记住你的,站长!”方圆颤声说,“以后有诗歌朗诵会,我一定参加,
  照样选你的诗。”
  花冲感到无限伤感。
  “‘文学之窗’节目的听众会想你的,”他说,“听不到你的声音,大家一定
  很不习惯。”
  “我有很多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方圆说,“你刚任站长的时候,我第一次在
  你的监督下播稿子,接连出了两次错误,你很不客气地说了我,我虽然接受你的批
  评,其实心里很不服——还没有谁以那种口气对我说过话呢。你都忘了吗?”
  花冲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次批评你的话,我现在
  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常常后悔呢。如果那次就把我的得力助手气跑了,‘文
  学之窗’节目将大为逊色,我这站长,也就当得没有滋味了。”
  方圆的脸上泛起红晕,喃喃地说:“可是以后,你再也不批评我了。”
  “我实在找不出批评你的地方。”
  “并不是这样,我曾好几次在你面前故意出错,你也好象充耳不闻。”
  “是吗……”花冲有点狼狈了,“你、你想我批评你?”
  方圆脸一红,低下头,却不答话。
  在方圆的眼里,花冲批评人的时候最为动人。那种自信、渊博和作为男人的本
  色,统统在线条柔和的脸上显露无遗。可惜的是,他批评别的播音员很多,可对方
  圆,仅有那么一次。这是方圆的遗憾,因为他剥夺了她的一种享受。
  这是花冲始料不及的,如今猛有所悟,时光已经不再。
  花冲心潮翻卷,久久地注视着方圆。
  方圆抬起了头,一颗大大的泪珠,终于从迷人的眼睛里溢出。
  “我会帮助你的,”花冲发誓般地喊道,“方圆!”
  方圆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梦游一样,一步一步走向坐在床沿的花冲。花冲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他感到浑身的毛孔在舒张,似乎一个养鸽的主人,紧张地等待
  着放飞数日的信鸽归来。两人近在咫尺了,然而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好象非得要
  穿过稀薄的阳光和冰冷的空气,飞越绝顶的高峰和阴暗的峡谷,那只双翅疲惫的信
  鸽,才会落到主人的手掌上来。
  朦胧中,花冲好象看到了一幅雕像,这幅浅浮雕式造型的雕像,只能产生于十
  九世纪末“分离派”核心人物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之手,那古典主义的审美情趣,
  那将优美的曲线动态和曲雅的女性美融于一体的惊人杰作,深深震撼着花冲细腻多
  思的心灵。他为这幅雕像蕴含的哲学象征意味而沉静,他忘记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
  灵与肉都在为他燃烧的活着的少女,因而,他忘了去爱抚她,去温存她,去以山洪
  一般的激情、海浪一般的力量拥抱她!
  他只是呆呆的站着,似乎要站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方圆停止了脚步,她只需再前进半步,就可以倒进花冲的怀抱。但她停止了,
  把那半步的距离,留给了花冲。
  但花冲是怎么了?痴痴傻傻的神情,好象是一种麻木。
  哦,张尚清!是险恶的张尚清,在她与眼前这个男人之间,挖出了一段无法逾
  越的沟壑。如今已经找不到那么多的泥土,来填平这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了。
  也就是这时候,方圆在心脏被刺的巨痛中猛然醒悟了:张尚清从头至尾就没有
  爱过我,他一直都在彻头彻尾地利用!利用我的单纯,利用父亲的单纯,利用全家
  人共同的单纯!
  一种仇恨的力量,同时也是一种爱的力量,猛然间在方圆的身体里拔节生长。
  只要花冲稍微有所表示,她就要做出一件翻天复地的行为,从此开始,她是她自己
  精神和身体的主人!
  然而花冲始终没有跨越那半步。
  两行清泪,从方圆绝望的双眼里凄迷地流出,她摇了摇,快要支撑不住软弱的
  身体的重量。
  这时的花冲却突然醒悟了。呵,眼前的少女,她不是古斯塔夫的雕像,而是一
  个失了恋又失去母亲的可怜的人儿!她需要爱抚,需要温存,甚至需要以最直接最
  猛烈的方式,为她贯注重新生活的激情。
  他向前跨出了半步,伸开了双臂。
  木楼上响起了脚步声。
  花冲的双臂象被砍伐的树枝,无力地落在方圆的肩膀上。
  方圆轻轻捡起这两截树枝,凝视着它那清晰的脉胳,痛苦地喃喃道:
  “晚了,一切都晚了……”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把两截还在流着树液的枝条,轻轻放下,快速理了理耳根
  的鬓发,向木门走去。
  她在门口与悦悦撞了个满怀,悦悦一声惊叫,手里提的一塑料袋烧腊碰落地上。
  两个女人,四目凝视,时间在长长的凝视中流逝。然后,转过身,各走各的路。
  花冲分明看见,方圆看悦悦的眼神中,充满了辛酸、艳羡、祝福的复杂情感。
  悦悦进屋,嗒地关了门,门板与门框相碰发出巨大的声响,仿佛要将整幢屋子
  摇晃起来。
  但这一声并未惊动花冲,他只听得见方圆的脚步声,这曾经让他期待和激动的
  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只有一道隐约的余韵,从木楼上传过来。
  这脚步,它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多想拉开门冲下楼去,留住那愈来愈远的脚步。
  但悦悦已经说话:“今天星期几?”她不去捡地上的满袋吃食,两手背在身后,
  靠住门,向花冲发问。
  花冲清醒过来,赶紧收回思绪,重新坐回床沿,“星期五。”他回答。
  “星期五方圆来做啥?”
  花冲的不满在这时开始滋生。当你面临美丽,而有人却要向那美丽泼污的时候,
  不管他(她)是谁,你都会立即心生怒意。
  面对花冲的沉默,悦悦提高了声音:“我在问你!”她的脸色变青了。
  花冲不想把没有影子的事情弄复杂,而且也害怕悦悦的眼泪,于是息事宁人地
  说:
  “她来帮我编稿子。”
  悦悦无法容忍花冲那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样子,一时又找不到理由反驳,
  气了半天才反问:
  “编稿子?为啥我一上来她就走了!”
  “你上来了,”花冲突然不想控制自己了,他特别讨厌有人用拷问的姿态对待
  他,“你上来人家还留在这儿干啥?”
  “哟,”悦悦的脸都气歪了,“你的意思是,我和她谁留在你身边,都是一样
  罗?”
  “不一样,”花冲的心绪紊乱不堪,“当然不一样!”
  “你希望哪个留在你身边?”
  “我希望谁也不要留在我身边,我希望你们一个二个统统都走开!”
  一向柔弱的悦悦突然大大地愤怒,“我偏不走,”她一字一顿道,“我要在楼
  上呆上一万年,让你的情妇好好开开眼!”
  花冲诧异得五官扭曲,悦悦不近情理的话,把他对悦悦的怜爱一下击碎了。
  “悦悦,”花冲站起来,感到自己的小腿肚子在打颤,“我请你尊重她!你没
  看见她手臂上的青纱?”
  “哟,心痛了是吗?”悦悦双手乱舞,语言已脱离了思想的钳制,“当然罗,
  有这么高雅这么漂亮的母猫作你的情妇,不心痛她还心痛谁呢?难道心痛我们这些
  丑八怪?你敢说,是吗?!”
  花冲嘴皮哆嗦着,嗫嚅半天,说不出话。她确实是个丑八怪!他在心里凶恶地
  骂,丑!丑!丑!比方圆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花冲,”悦悦跳上一步指着他,“你不要做出那幅吃人像,我打搅了你们的
  好事,我向你陪礼道歉。不过我要告诉你,即使你敢和她当着我的面睡觉,我也可
  以一点不在乎!”
  刹那间,怒火烧红了花冲的眼睛,周围世界全部变成鲜红一团的红颜色。他耸
  身一跃,冲过去就是一巴掌。
  只听“啪”地脆响,悦悦脸上顿时泛起五根又粗又红的手指印。
  天地间一瞬间突然静下来,整个楼房,沉入史前时期的寂灭。
  不知过了好久,悦悦脸上的指印开始淡下来之时,才听她哭声哭调自言自语地
  说:
  “好,我走,我、走……”
  她打开门,摇晃着短时间就变得弱不禁风的身体,一步一趔地往楼下走。
  “悦悦……”花冲机械地喊她。
  没有回音,只有愈来愈遥远的脚步声。
  花冲软软地滑到地板上,精神完全瓦解了。他神情呆痴地看着打过悦悦的那只
  手掌,从挂在皮带上的链子上取下一把小刀,横一道竖一道,也不知道疼痛,在手
  掌上划起了无数条血印。
  多么无聊的生活啊,多么无聊的感情!
  这个又自尊又自卑的男人,又高贵又低贱的诗人,既胸怀大志又时时彷徨的探
  求者,如今又一次把自己推入了陷井之中。似乎历来都是如此,每一次刚刚从前一
  个陷井中爬出,带着浑身泥沼和遍布伤痕,仰望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坐在岸边舒一
  口气,满心期待着光艳四射的日出时,可不知怎么搞的,一不注意又落入另一个陷
  井!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