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40
  顿丰盛的午餐。她一听到打雷声,就跑到外面去望天空,等着看飞机从乌云中掉下来。
  我告诉她,“你得先听清楚了,再跑出去看。打雷总是从缅甸那边的大山传到西边来的,而轰炸机总是从北向东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日本人怎么想的?”她自作聪明地说,“他们的思路和中国人不一样。”说完她就跑出去看天,好像要找到证据,证明我错了。
  我记得有一次她又出去看天了。我正在厨房里给谈若洗澡,忽然听到了她的尖叫声,“他们来了!我们死定了!”
  我抱起淡若,水溅了我一身。然后冲出屋门,朝她指点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大群乌鸦飞过,排成战斗机的箭状队形飞过。
  我松了一口气,不禁笑了。“是鸟。”我告诉她,“它们只能在我们头上撒点鸟粪。”
  胡兰很生气的样子。“你干吗嘲笑我?”
  “我没嘲笑你。”
  “我看见你笑了。”
  “我当然笑了。你说我们死定了,我跑出来看我没死,只看到了鸟,我是笑这个。”
  “哪怕现在看上去,它们也像飞机。你瞧。大家都有眼睛看花的时候。”
  在我眼中,鸟就是鸟。打那时起我就想到,胡兰的眼睛不大好使。现在她还怪我老是看错。一开头,她老是喜欢开这种玩笑。
  一次她的绒线针掉地上了,过了一会她就找不到它了。我帮她找到后,她就笑着说,肯定有个鬼把针吞了,后来又吐出来了。但又有一次她丢了绒线针,她就皱起眉头说,“肯定是你儿子捡起来,放错地方了。”
  我就纳闷,一个人老是看不清东西,老是看不到自己的错误,可怎么活呀?过后我又想,她干吗自己心不在焉反倒要怪我儿子呢?她自己连鸟和飞机都分不清,干吗还要指责我呢?第二次,我和胡兰、淡若去市场,我就把她带到一个卖眼镜的地方。
  这是在市场新区开的一家小店。战争开始后,这地方生意倒还兴隆。小桌子上摆了几副眼镜,篮子里还放着一大叠。店主告诉我们,桌子上的眼镜,是试镜用的,看看哪副最合适。
  胡兰戴上第一副,望望我和淡若,马上就笑了,“啊,就像在云端里走路那样,头晕乎乎的。”
  淡若望着胡兰,不说话,很担心的样子。“你不知道阿姨上哪去了?”我说。他朝我笑了,然后一把抓下了胡兰脸上的眼镜。
  胡兰一连试了三副,我们都笑得同样开心。但她一戴上第四副,就安静下来了。她不让淡若把它摘下来。她朝上看看,又朝下看看,把眼镜取下来,又戴上去。她走到店门口,望望街两旁的各色各样的店铺。“我瞧见了一种好看的围巾,”她嚷着,“我瞧见了我想买的豆于。”
  店主乐坏了,他告诉胡兰该从哪只篮子里面挑。有些是金边的,有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很便宜的铁皮做的。我看到有几副腿掉了,镀金也磨损了,露出下面灰不溜秋的金属。
  “这些眼镜都是旧的。”我对店主说。
  “当然是旧的,”他说,“如今哪儿弄得到新的?所有的铁器都用在打仗上了,不要说这些东西了。”他转过头去对胡兰说,“太太,瞧这儿,这一副特别好,英国造的。你戴的这副,便宜是便宜,不过我得老实告诉你,是日本货。”
  这话对胡兰和淡若好像没起什么作用,他们正忙着在篮子里东挑西拣的。可我看到篮子里的眼镜感到很恶心。胡兰挑中了一副圆眼镜,没有架子,只要夹在鼻子上,把金边的腿挂在耳朵上就行了。这副眼镜式样已经过时了,一点也不好看。我告诉她说你看上去像个有学问的人,她听了这话好像很开心。
  回家的路上,她不断地把眼镜取下来,戴上去,东瞧瞧,西望望。
  “你看见那个了吗?”她问。
  “一筐红辣椒。”我回答。
  “你看见那个了吗?”她指指很远的路的尽头。
  “一个卖木炭的。”
  “还有那后面呢?”她好像在测试我的视力似的。
  “一辆军车,外面站着士兵。”
  她不停地望着市场上的东西,有时戴上眼镜,有时取下眼镜。但是我们走近时,我发现淡若的眼睛老盯着那些站在军车旁的士兵。我觉得很奇怪,一个小孩能看到什么呢?
  都是些小伙子,从他们穿在身上没下过水的军装来看,他们是新兵。许多人看上去很自豪,很兴奋,检查着新鞋子,他们马上要登上去的军车将把他们送到他们无法想象的地方。他们还有着淡若那份年轻的真诚。
  一个年龄大一些的男人发布了响亮的命令。那些年轻的士兵马上立正,尽量显出严肃的神情。两秒钟以内,随着发动机的轰鸣,他们全都跳进了卡车的后车厢,背靠木头挡板站好,目视前方。
  这时我看到了他们的母亲、祖母和姐妹,全都哭喊着,从马路对面向他们挥手致意。她们全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围着头巾,穿着五彩缤纷的裙子。她们从山上下来,为他们送行。有些新战士笑着,挥着手,还是很兴奋。但我也看到有一个士兵看上去很怕,他的大腿在发抖,他想忍住不哭,免得人家拿他当小孩看。汽车开走了,我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会发生什么情况。我想他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你能看见那个吗?”胡兰又问了,她指着一篮子蘑菇,那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我马上也把那些士兵忘得一干二净。
  那天上午,胡兰简直成了蘑菇专家。既然什么东西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很快就挑出了各种各样的毛病:有虫蛀的,有烂疤的,浸过水的。但幸亏蘑菇很多,品种也很多,全是新鲜的。昆明这地方,蘑菇一年四季不断,全生长在城市周围阴凉、起伏、湿润的坡地上。
  我挑了一些柄长头大的蘑菇。我记不得这种蘑菇叫什么名字了,但我还记得它的味道,用盐水泡了,放在热油里炒,又嫩又鲜,你会连头带柄全吃下去,一点也不会浪费。那天在市场上我很想吃这东西。我想着晚上把它们用热的胡椒粉炒一下,再泡很长时间,直到泡得发黑为止。我一面想象着这些香喷喷的发涨的蘑菇,一面就把手伸向了胡椒罐,就在这当儿,突然,警报和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当!当!当!
  注意!注意!响个没完。
  每个人都像我和胡兰在南京飞机撒传单那天一样,撒腿就跑。我抱起谈若,把别的东西──蘑菇和胡椒罐全丢了。另外人也一样,把他们的东西全丢地上了。然后我们推揉着喊叫着,朝四面八方跑开了,一直往城门口跑去,因为高音喇叭告诉我们:跑到最近的城门口,到城外去!
  “最近的!最近的!在哪儿?”大家都叫着。
  胡兰把眼镜往脸上一推。“从这儿走!”她喊着,指向南面。
  “这条路最近。”我回头喊道,指指北面。
  “没时间争了。”
  “所以我才说往北。要是跑得快,还来得及。”然后我就不再跟她争,管自己朝北门跑去。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胡兰追上来了。我们跑着,日本飞机已经到了,又投炸弹,又扫机枪。我们从地上可以看到它们来了。我们知道这些飞机飞那么高,能够看见我们跑。它们能看到我们胆小的样子。
  它们可以决定炸城区的什么地方,扫射什么人。
  我能看到飞机越来越近了。要不是我把全副精力全用在奔逃上,我早就冲胡兰吼了,“瞧见没有,它们是从东面来的,就像我跟你说的一样。”
  然后我们两个都看见飞机一下子转了个弯,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我们停下了脚步。过了几秒钟,我们听见了炸弹的爆炸声,一颗接着一颗。地面抖动了一下,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没死。我看到城区南面升起了烟尘。谈着拍起手来。
  警报解除了,我们往回走。周围的人们都在以兴奋的口气谈论著,互相庆幸着,“运气,运气,运气。”不一会我们就回到了市场。
  这里比刚才更忙了,这些死里逃生的人都拿定了主意,要多买一块肉,或多买一双鞋子,或买一些他们现在不再觉得昂贵的东西,或许下一次警报再拉响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在人世了。
  我和胡兰来到刚才那个摊头,买我们向往已久的蘑菇。摊主告诉我们,他一点没受损失。他的所有东西还在原地,没被偷走,也没被炸掉。我们祝他运气好,他给了我们优惠价。大家都变得大方了。
  “她儿子好聪明呀,’湖兰说着,指指淡若,“还不到一岁呢,可警报一停,他就晓得不哭了。炸弹落下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打雷呢。他把头转过去,等闪电,大家都喊叫着,可他倒拍起手来了。”
  胡兰这么说淡若,我感到很骄傲。我把他举到空中,听他格格的笑声,“多好的一个小飞行员哪。”
  “多乖的孩子哪!’湖兰说。
  “多聪明呀!”
  “多聪明呀!”
  我们走回家去,一路说着淡若,说着我们的运气,还有我们在轰炸后的市场上得到的优惠。
  那天晚上,我们用丰盛的晚餐和喷香的茶来庆祝第一次轰炸。杜阿姨和佣人们全开怀大笑。当警报拉响的时候,她们在自己待着的地方至少数了十次警报,当说到第十次的时候,这故事变得好笑起来,我们全都笑出了眼泪。
  “我刚把马桶拎到楼梯口,”一个佣人说,“当!当!当!──然后砰!砰!砰!这臭东西撒得满地都是。”
  “你吓坏了吧?”杜阿姨嚷着,“我当时手里拿一把菜刀正在追一只鸡呢──过一会鸡来追我了!”
  胡兰说,“我们站在那儿,正在争论该往哪边跑呢。我告诉你,炸弹就在你头上,你的脚都不想争了。”
  两天后,轰炸机又来了。我们再次逃到城门外,然后毛发无损地回来了,我们感到幸运,但那是另外一种幸运的感觉。晚上我们又庆祝一番,但这次没上次那么热闹。我们的经历还是很好笑,但没笑出眼泪来。
  这以后过了几天,炸弹又落下来了。这次我们没开玩笑,没开怀大笑,我们很平静地聊着。杜阿姨听说我们一个熟人的太太伤得很重。胡兰纳闷咱们自己的空军干吗不还击。她希望我们的丈夫们赶快从重庆回来。我提到日本飞机好像总是从东边过来的,杜阿姨也同意:
  “老从东面来。”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飞机经常来,一星期大约来三次,总是在早上。我不知道日本人干吗选择早上,好像没道理。它们好像只为完成任务,早上炸昆明,下午炸重庆。对我们来说,轰炸也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当然,听到警报声,我们还是怕的。但现在我们知道先把东西安顿好,记住放的地方,以便今后找得到。杜阿姨则要弄清楚煤炉上正在烧东西的锅子有没有拿掉。
  “要不然命倒是保住了,回来一看房子烧光了,还有什么意思?”
  胡兰总是抓起她早就搁在门口的塞满食物的口袋。淡若伸出双手扑向我,准备出门。然后我们很快就走,神情严肃,好像去参加一个葬礼,一路上希望我们到达时这个葬礼不会变成我们自己的葬礼。
  我们有时到北门,有时到南门,有时穿过早就被炸毁的地方,几幢房屋成了废墟,周围所有的屋子仍竖立着,只是草屋顶已经没了,就像被大风刮走了帽子。
  我们一到城门口,立刻就跳进一个坑,或是躲在树背后。然后就和差不多每天要碰到的同一帮人聊天,互相交换看法,比方哪儿能买到最好的面条、最好的纱线、最好的咳嗽药等等。
  我总是选对了城门。真的,一星期有三次我们都有可能被炸死。
  但是那么多天,炸弹从没落到我们头上,连旁边也没有。我就想我天生就运气好,能避开炸弹。我总是选对了大街,选对了门,选对了藏身的地方。
  一天,我们吃完中饭后正打盹,胡兰就说我们该上市场了。淡若已经睡着了,我就把他交给杜阿姨。我们先到了菜场,找新鲜的毛豆,碧绿的,吃起来很甜,很难得,虽然很贵,但我还是买了一些。
  当然,我很幸运,还有钱买这种东西。许多人都穷得连最普通的食物都买不起。但在战争期间,如果你幸好有钱,你是不会想到省吃俭用的。一有机会就尝鲜,就像你们的口头禅“吃,喝,结婚”。哪怕明天就完蛋,总还有东西可指望。
  所以我的陪嫁钱花得如流水。有时我都懒得跟摊主讨价还价。他们都乐于跟我打招呼,一见我就喊,“太太,太太!刚摘下的豆子,刚产下的鸭蛋。”
  我们走到卖鱼的摊位前,胡兰告诉我,她刚收到家国的一封信。
  她抽出信,给我看信封。
  尽管家国一直在教她读书写字,她学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