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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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他该满意了。我允许他娶她。你知道他怎么着?他坐下来,看看那份离婚协议。“我不签,”他平静地说,“我不提出离婚。”他把协议书撕了,扔进身后的湖里。我明白,他这么做并不是说他还爱我,为自己干下的肮脏事而抱歉。他这样做是要我明白,究竟谁是老板。因为他在毁了我的机会后,伸出手指头指着我,用嘶哑的声音说,“什么时候我想休掉你,我会跟你讲的。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第二天早上,杜阿姨来向我道喜,告诉我敏已经走了。她听说她一大早就走了。我听到这消息真是很难受。我要追上去告诉敏,这不是我干的。我没要她走,我没恨她。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为她的离开感到难受,同时也出于自私的原因,为我失去了一次机会而感到难受。
  那天下午,胡兰来告诉我她正在做的一件衣服的式样。杜阿姨谈起了流行性霍乱,难民们全都怕打防疫针,有个人为了钱代二十个人打针,结果收了别人的钱后死了。我坐在椅子上打毛衣,假装在听她说。但我实在没心思听这些闲聊。我望着留声机,然后又看见了敏的唱片。最后我高声说,“这位敏姑娘,留下了不少东西。不知她上哪儿了,想想真难受啊。”
  胡兰连忙告诉我,谣言传得有多快。“张太太在菜场里说,她去了靠近铁道的那个九龙旅馆。”
  第二天我在那地方找到了她,那是个大统铺,很便宜,只有一张狭窄的大烟床,一块当桌子的木板。她很安静,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她为自己引起的麻烦道了歉,感谢我为她带去了唱片。然后她耸耸肩膀,说,“有时你觉得事情会这样,可到头来又是另一种样子。”
  我问她怀孩子几个月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说,“这种事嘛,你就不必为我费心了。”
  “这话是我教你的。”我说,“你没必要用在我身上。”
  我掏出一些钱给她。她说,“已经没问题了。今天早上我已经把它解决了,很顺利,没出血,一切都很干净。”我还是把钱掏出来了。她笑了笑,就收下了,她谢过我,赶紧把它放进一个盒子里。临走前,我告诉她我永远喜欢她的歌唱和舞蹈。
  过了一星期,胡兰跟我说,“你知道敏这个人的底细吗?她已经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跟别人说他们是兄妹俩。这么快!她到底算哪一类姑娘?她到底想勾搭多少人哪?”
  我听到这消息,并没有瞧不起敏。当然,她的道德观念和我的不一样。可我心想,好了,现在我再不用为她担心了,她心中的创伤很快就会愈合的。
  所以说实在的,她是个幸运儿。她走了,我还得和文福在一起。
  有时我在梦想,要换一换该多好。我是敏,我回到了上海,在大世界干活。同样地生活,同样受折磨,一寸一寸把我拉开来,直到我再也认不出自己。
  第十七章  四头门
  又过了一年,文福还是一点没变。可我一点一点地变了。在胡兰和其他人眼中,我还是同一个人。但那只是因为我掩饰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我假装忙于照料孩子,没工夫操闲心思。
  在1941年整个夏天,我喜欢坐在后院,把淡若抱在膝上,我们俩就这样等着雷电的降临。我告诉他,“听──砰──响了。等着,等着──哗!多美啊!”才十个月大,他就知道鼓掌了。
  那年夏天,上午总是很热,但还没热到受不了的程度。往往到下午,就打雷了,接着就下雨,溅起一阵阵好闻的泥土气,我就叫女佣人赶紧跑出来,收晾在外面的衣服。
  听起来我的生活似乎变得轻松起来了,一切都静悄悄、懒洋洋的,就像过一个开心的暑假。但这只不过是我和淡若在一起度过的好时光。我用这种好情绪来忘掉一切另外的事情。
  淡若很听话,很聪明。或许每个母亲说起自己的孩子来,都是这样的。但只要想象一下:淡若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我问他,“妈妈在哪儿?”他指指我,笑了:“淡若在哪儿?”他拍拍自己的肚皮,笑了:“爸爸在哪儿?”他指指文福,但没有笑。
  淡若信任我,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信。要是他醒来饿了,哭了,我走进他的房间,说,“不哭,不哭。我下楼给你拿点吃的来。’等我回到他的房间里的时候,他已经从摇篮里站起来了,但没哭。
  所以你瞧,我知道淡若大起来会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可信赖的、关心别人的人。他不像文福,一点也不像。文福是他父亲也没关系。
  文福把敏赶走后,又回到我的床上来了。但同时他也和各种各样的女人睡觉:农村里来的女佣、街头的妓女,甚至还有小学教师。我认为在他眼中我们全都一样,就像一把椅子可以坐,一双筷子可以夹菜,每天都少不了。只要我说一个反对他的字,──或反对他喜欢的任何东西──就免不了大吵一场,总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尽可能闭嘴不说,以求平安无事。可我心里在和自己吵架,一点也不平静。所以到头来,我忍不住要说两句。
  一次,仅仅是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字眼。文福要厨师做他喜欢的一道菜,加甜卷心菜的羊排。但那年夏天,卷心菜很不好,有一股臭水味。当文福问我喜不喜欢这道菜时,我就实话实说:“不好吃。”第二天晚上,他就吩咐厨师给我做同一道菜,别的一点也没有。
  他笑着,又问我,“现在你喜欢它了吧?”我还是像头天晚上那样回答。一天又一天,老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第二天还是同样的菜。我不得不咽下难吃的卷心菜,没别的。但我没有放弃。我等著文福自己玩厌这套卷心菜把戏。两星期后证明,我的胃比他的脾气还要坚强。
  那么顽固地坚持吃坏卷心菜,或许看起来有点傻。我满可以撒谎说,“今晚的菜真好吃。”但我要是不抗争,不就等于承认我这辈子完了?
  所以我们的关系是越来越差了。但我记得,当时整个国家都在走下坡路。我在饭桌上听人们这么说,那些通宵达旦打麻将的飞行员也这么说。他们谈起战争就像传染病一样,传播那种使人们互相撒谎、欺骗、仇恨的病毒。
  在我看来,这种情况开始于去年。那时缅甸公路突然关闭,满载军用物资的卡车无法开进来。人们嚷道,没有油,空军怎么开飞机?
  没有枪,部队怎么保护我们?每个人都感到孤立无助。我们也很愤怒,因为关闭公路的不是日本人,而是英国人,是他们在控制它。他们关闭公路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支持哪个政府好──中国的还是日本的,日本的还是中国的。他们拖了三个月才作出决定。当他们终于说,我们支持你,中国。谁还相信他们?当然我们假装欢迎他们回心转意。我们有什么选择余地?只求他们不要再关闭那条公路。
  美国人也同样坏。有一天,他们吹牛说他们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的中国伙伴,他们说。陈纳德将军在那年夏天回来过,说他要带很多飞机来支持我们。但第二天我们就听说了,美国公司正和日本人做一笔大生意,把油料和钢铁卖给他们──就是这些飞机正在中国土地上扔炸弹。你听到这些心里会怎么想?我们那么多的飞行员在死去,好些都是我们的朋友啊。三班有一半人战死了,后来六班和七班差不多死光了──全都是年轻人哪!晚上,飞行员就讲每个新战死的飞行员的故事,个个都是好样的。啊,我们哭得好伤心啊,伤心中又掺杂了愤怒。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我们自己的中国领导人也向日本人磕头了。国民党的二号人物,就是这么干的。他说中国应该放弃抵抗,支持新上台的日本政府。这等于是要我们把祖坟挖掉,把骨头抛出去喂狗。谁会说这种话呢?可许多人都这么说了。这种事每发生一次,我们的心就凉一次,不知道值不值得为这种耻辱而战。
  当然,市场上经常召开群众大会,群情激奋,痛骂汉奸。一天我去广场正赶上举行集会。一个军官用话筒号召中国人不应该放弃斗争。“我们必须同日本鬼子斗争到底,”他说,“直到献出我们汉民族的最后一滴鲜血。”
  这话说得很怪,因为除了我和胡兰,拥在广场上听讲的群众差不多没有一滴汉族的鲜血,全是少数民族──有苗族、白族、彝族、回族,还有缅甸人和其他各种各样穷苦的山民和难民。他们被迫下山或出郊区,献出自己的子弟来当士兵和苦力,帮助打赢这场战争。他们被当作最下等的人,像牲口一样光背东西。但他们站在广场上,听着一种不是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讲的关于爱汉人的祖国的口号,而且还鼓掌欢呼。
  我以为这些人肯定在山上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这使我想起了一句中国的老话:“如果改变不了自己的命,就改变你的态度。”或许这些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怨天尤人,不再去想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相信他们已经变成汉人,此刻正在为某种东西而奋斗。我对自己说,瞧瞧这些人,要向他们学习。
  那天从广场上回来后,我慢慢改变了对生活的态度。我不去想我已经准备死,还没有。但我这样来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我不得不马上去死,那么我也许不会再受这么多磨难了。如果我不是马上就死,那么或许我还能找到逃脱的办法。
  那段时间,胡兰也开始改变了她的态度。也许改变的不是她的态度,而是她的胃口。她开始拼命吃东西,一天比一天吃得多。
  开头我以为胡兰怀孕了,还要保密。我知道她很想要个孩子,她不隐瞒这个事实。每当我在她面前抱怨文福,或抱怨战争,或想家了,她就说,“我要是像你那样有个儿子,就够满足了,什么事都受得了。”
  儿子没出来,但她还是拼命吃东西,总是吃不饱。我不是说她特别喜欢吃麻辣豆腐或带肥肉的排骨,自言自语“我就是喜欢吃这种东西”。相反,她喜欢看每天成群结队进城来要饭的乞丐。她喜欢看他们饿的样子,他们瘦得皮包骨头,嘴巴向下耷拉着,随时准备咽下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我想,她想象如果自己不吃东西就会变成他们这个样子。
  我记得她特别盯住一个要饭的姑娘,那姑娘靠在通向老城区的墙壁上。胡兰看看她,她也看看胡兰,目光很凶。胡兰问我,“她干吗老盯着我?就像一头野兽想吃了我,救它自己的命。”
  我们每次经过那姑娘身旁,胡兰总要说,那姑娘投在墙上的影子越来越瘦了。我想胡兰看到的是她自己过去在乡下的影子。我肯定这一点。因为有一次她跟我谈起了她的老家,她小的时候,全家差点饿死。
  “每年都要发大水,”胡兰说,“总要淹掉一点,但有一年,洪水就像一只大茶壶倒翻了。洪水涌出来淹没了我们的田地,我们没东西可吃,只能吃干的高粱饼。也找不到清水把饼蒸得软一点,我们就这么干吃,很难咽下去。我母亲分吃东西,先切下一点给男孩子,剩下一半再给女孩子。一天我实在饿坏了,就把整块饼都偷来,一个人全吃下去了。我母亲发现后,就揍我,骂我,‘这么自私!一个人把一块饼独吞了。’后来她三天不给我吃东西。我哭得好伤心啊,我的胃痛得好厉害啊──为了啃一块小小的高粱饼,我的牙都绷断了。”
  你会想,胡兰想起自己吃高粱饼的往事,会在那个要饭姑娘的碗里放几个硬币,或给她一点吃的,我就是这么干的。我不是说我每次都这样。可胡兰一次也没布施过。相反,她把更多的东西往自己嘴巴里塞。她的体重在增加,就像一个人把金子或现钱存进了银行,以备不时之需那样。所以我说胡兰改变了她的人生态度。她本来很大方。
  可现在,看到别人在受罪,她就想起了过去,想到有一天她还会变成那样。
  那年夏天,文福和家国到重庆去了。家国说他们去训练前来保卫新首都的军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可能要两三个月。
  我丈夫离开前,吹嘘他的任务重要得很,发展无线电通讯,这样日本飞机来之前空军和陆军就都知道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就犯嘀咕,空军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这个老是在撒谎的人呢?
  我很高兴他走了。
  他们一走,胡兰就担起心来,听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一天她说,“听说日本又要对重庆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轰炸,或许昆明也要遭殃呢。”说完,她开始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一听到打雷声,就跑到外面去望天空,等着看飞机从乌云中掉下来。
  我告诉她,“你得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