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39
  我说,“这种聪明有什么好?你应该教她懂规矩,不要问这么多,就像我以前教你一样。”
  我女儿朝我扮个鬼脸,笑笑说,“噢,妈。”她就这么说了句“噢,妈”,不再跟我争了。
  我一面打扫她的房间,一面想着这事。她就是这么对待我,我也这么对待她,总是注意彬彬有礼,尽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就像两个陌生人似的。
  这时我的手碰到了她床底下的什么东西,这些外孙女哪,总是把这儿搞得脏兮兮的。我把它拉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粉红色的塑料盒,上了锁,没有钥匙打不开。上面还写了“我的秘密宝库”。
  噢,我想起来了,这盒子是阿珍十岁时,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还打开来,往里瞧了瞧。
  “是空的。”她说着,抬头看看我,好像我应该换个东西给她似的。
  “当然,现在是空的,以后你可以放东西进去。”我告诉她。也许她觉得这盒子式样已经过时了,就像那张梳妆台一样,但对我来说,已经够时髦的了,我还以为她会喜欢得不得了呢。
  “什么样的东西呢?”她问。
  “你自己喜欢的小宝贝,小秘密呀,零零碎碎的美国货呀。”
  她没说什么,只是盯住盒盖看了一会。盒盖上画了一个梳了一根黄色马尾辫的小姑娘,人躺在床上,脚搁在墙上,正在打电话。为了电话打得太久的问题,我和女儿也争论过好多次。
  但是我发现,马尾巴那个地方本来是黄色的,现在却发黑了,本来只装了她的失望的空盒子,现在却变得那么重,里面装满了东西。
  啊,我兴奋起来了!设法打开我女儿小时候心灵的宝库,探知对我隐藏了那么多年的一切事情。
  我朝另外几只抽屉看看,想找到那把开锁的钥匙。我又朝床底下瞧瞧,只找到了那双每只大脚趾头上都有个洞的中式旧拖鞋。
  我决定到楼下去找一把刀,把盒子撬开来。但我还没迈出一步,我的心就先嘀咕开了,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呢?什么样的伤害和失望?
  如果我撬开了盒子,看到了一位陌生人,那又怎么样?如果盒子里的这个女儿和我想象中我生养的那个一点都不像,那又怎么样?
  我努力想作出决定,到底怎么办?撬,还是不撬?把盒子放回去,还是以后再撬?我一面向自己提这些问题,一面用手抚平我的头发,我的手碰到了发夹,我一下子有办法了。我取下发夹,把它伸进锁孔。
  我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有两支唇膏,一支红的,一支白的,一些首饰,一条带十字架的银项链,一只一面嵌着假红宝石、另一面有泡泡树脂的戒指。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下,还有些吓人的东西──假发,我曾警告过她不要用,化妆用的蓝眼影,我也警告过她不要用的。在这些傻东西下面,有一张“萨迪·汉肯斯舞会”的通知,还有几封她的朋友简妮芬给她的信。我记得这位姑娘,她母亲老是把她打扮成假小子。
  阿珍曾经和我吵过,“干吗我就不能带一个男孩子去参加萨迪·汉肯斯?简妮芬要去,她母亲就让她去。”
  “你想学那个神经兮兮的姑娘的样?你想听她母亲的?那个母亲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牢!”
  所有这些往事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抽出一封简妮芬给她的信,都说些什么呀?“嗨,叮咚,他想你都想疯了,骗他一下吧。祝你成功。”
  我说得没错,这姑娘是有点神经兮兮的。
  ,我又发现了另外的东西,我的气喘不过来了。这是一张小小的卡片,一面印有耶稣像,另一面写着:“美好的记忆,詹姆斯·Y·路易斯。”还有一些字,他的出生日期,1914年,4月14日。但是再接下去就是他去世的日期,上面盖着黑纱,很多愤怒的黑纱。
  我一下子感到悲喜交集,就像听到一首几乎已经忘记的老歌,每个音符刚听到就飘走了,你连说句“太好了,唱得太好了!”都来不及,只能默默地哭泣。
  只有在这时我才想到我错了。我想马上就给阿珍打电话,告诉她,“现在我才知道,你伤心过,你哭过,不是在脸上哭,而是在心里哭。你爱你爸爸。”
  然后我又想起海伦昨晚说的话,她要把我的所有秘密、所有谎言全告诉阿珍。在这之后,我的女儿干吗还应该再相信我?
  我拖出真空吸尘器,把我抖搂在灰尘中的烦恼全都吸走。我走进过道,用吸尘器吸走铺在地毯上的塑料长地毯上的灰尘。我拉起塑料长地毯清理下面的灰尘。我发现下面的地毯还是光亮如新,就像金色的织锦。但地毯露出的两边,已经磨损掉了,看上去有点脏。不管我怎么清扫,还是无济于事,看上去总是那个样,就像我生活中的污垢,再也无法把它弄掉。
  我下了楼,一头坐在沙发上。天亮了,我还坐在那儿,一点睡意都没有,手中捏着漂亮贝蒂的那封信。文福有那么多次可以死,也应该死的机会:那场使许多飞行员一下子丧生的战争;他的吉普车出事,撞死别人的时候;共产党打败国民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早就应该死在所有这些使成千上万的人送命的时候,但他没有死。
  漂亮贝蒂还在信中告诉海伦,他是死在床上的,他的全家都在他身边守候着:他的另一个老婆和那个老婆生的子女,他的兄弟和兄弟的老婆们,他以前的飞行员朋友们。
  我脑海里浮现出所有这些场面:眼泪滴在文福的脸上,双手抚平他的头发,热砖包起来放在他的脚底下,让他安静下来,喊他,“不要走呀,不要走呀!”
  他安详地死了,信中说,死于心脏病,享年七十八岁。
  我狠狠地把信摔打了两下,这么说倒是他的心脏病使他活了这么久!现在我成了有心脏病的人了。我坐在沙发上,又哭又喊,但愿我在他的病床边,但愿他现在还活着,因为要是他还活着,我就要靠在他的床边,叫他的名字。我就要翻开他的眼皮,告诉他,文福,我回来了,当他透过我的眼睛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时候,我就要撮圆我的嘴唇,狠狠地在他脸上啐一口。
  你瞧他死到临头还做了些什么!他死了,可阴魂不散。每次,海伦都要说,“那有什么关系?”她会跟她的子女讲些什么?她会透露多少实情?
  对,我可以先告诉我的孩子们:我还结过一次婚,嫁过另外一个男人,那是一场很糟的婚姻,我犯了个错误。但现在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我可以告诉他们:我还有另外的孩子,但我和他们失散了,我很伤心,可那是在战乱期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假装早已嫁给了你们的父亲,那样我就可以到这个国家来。海伦为我说了谎,所以后来我也为她说了谎。
  然后我会看看阿珍的脸,总是怀疑的脸,不,不,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一到美国,就马上和你父亲真的结了婚。然后我就有了你们俩,你是老大,生于1950年,塞缪尔是老二,生于1952年。打那以后,我们真的过得很幸福,要不是你父亲去世,真是过得像故事中所说的那样幸福。
  但是即使我这样告诉他们,阿珍也会知道,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她会从我的黑眼睛里,从我僵硬的双手,从我颤抖的嗓音中看出这一点。她会一言不发,但她会知道一切,不是谎言,而是真相。
  然后,阿珍会知道最可怕的真相──那是海伦不知道,吉米不知道,我四十年来一直想竭力忘记的,文福,这个坏男人,是阿珍的生父。
  我已经想过怎么告诉我女儿。但每次我要开口时,我就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么使人伤心,“我早料到了。你总是更爱塞缪尔。”
  所以,她决不会再相信我。
  但也许我会对她说,这不是真的,我最爱的是你,胜过爱塞缪尔,胜过爱所有比你早出生的孩子。我要告诉她,我爱你的方式是你所看不到的。也许你不相信,可我从内心深处知道,这是真的,因为你伤透了我的心,说不定我也伤透了你的心。
  我要越过遥远的距离给她打电话。我要说,钱算不了什么。我得告诉她一些事,不能再等了。然后我要开口跟她讲,不是告诉她发生过什么,而是要让她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不可能采取另外的方式。
  第五章  千头万绪
  我先告诉我女儿我的心口已经不痛了,然后讲了我要她马上来一趟的原因。
  她脸上还是露出十分担忧的神色,“也许我们得陪你去看看医生,确诊一下。”
  “我已经确诊过了,现在感觉好多了。现在我不必再付给医生一大笔账单了。把你的外套脱了吧。”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医生。”
  “先吃点汤面吧。瞧我做的啥?还是你小时候吃过的,萝卜泡菜上加几片做调味的猪肉。天冷的时候,你最喜欢吃啦!”我希望她会记得我的汤给她的温暖。她脱掉外套,坐下吃起来了。
  “可那个痛处,究竟怎么样了?”她说着,满满一汤匙已经入了口。
  “太烫了吗?”我问道。
  “不太烫。”她回答。
  “不够烫?”
  “刚好,真的。”
  我又给她加了点。我望着她喝我做的汤,然后我就讲给她听。
  我心口痛已经好多年了,因为我心头压着很多事情,等到要说出来已经太迟了。
  我觉得这要怪我母亲,这种痛苦是她给我的,她没告诉我原因就离开了我。我觉得她是想解释的,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没法说了,所以一直到今天,我还是在等她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来没跟你提起过我母亲?也没提起她离开我吧?那是因为我自己也不愿相信这一点,说不定这就是我在你面前从来不提她的缘故。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不想念她了,我很爱她。实际上我从年轻时起就一直保存着她的头发,有三英寸长,我把它卷起来,藏在一只很小的铁盒子里。那么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它,我想她哪天回来,我就可以当作礼物还给她。后来我相信她确实去世了,但我还是没把头发扔掉。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遗体,我就可以把她和她的头发埋在一起,那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她还可以松开她的头发,还可以再让她思想的野马自由地奔驰。
  我记忆中的她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解开发辫,让它散落下来,她让我摸她的头发。
  还有什么呢?当然,她失踪的时候我才六岁,我不可能把跟她有关的一切全想起来。但有些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她的头发很沉,她牵我的手很有力。她能把苹果皮削成很长很薄的一圈,放在我的手上就像一条黄色的扁平的蛇。还记得吗?我也学着用这种样子给你削苹果。
  另外的事我就记不太清楚了。我还有过她的一幅肖像,是在她失踪后弄到的。我记不得她那张嘴的样子,那么严肃,那么倔强;我记不清那双眼睛,那么悲伤,那么迷茫。我不承认画上的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但我又愿意相信这画就是我的母亲,因为这是我手头唯一和她有关的东西。
  我经常把这幅画放在我的膝盖上,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端详它,可她的脸老是别过一边去,从不正眼瞧我。她看上去好像没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在画这幅画之前或之后她在想些什么。她走以前,我还没法向她问这些问题:干吗她对我父亲说话者是那么凶,可脸上又始终堆满笑容?干吗每到晚上她都要跟她的镜子说话,好像镜子里的脸是另外一个人的?干吗她跟我说她不能再抱我了,以后我得学着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天下了?
  有一天,大概是在我十岁光景──那时,她已经失踪好些年了──我又把她的肖像打开来了,我发现她苍白的脸上生了个小污点,就拿来一块软布,蘸了水,给她洗脸。但她的脸反而更黑了,我使劲洗呀洗,不一会儿,我发现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她的半边脸全给我擦掉了!我失声痛哭,好像是我杀了她。打那以后,我就只能带着一种非常痛苦的感情看这幅画。你瞧,我甚至连称一幅画为母亲的机会都失去了。
  那么多年来,我竭力想记起她的脸、她说过的话、我们在一起做过的事情。我用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方式回忆她。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一万──一万是个大数目,总是带点夸张。但是我想念我母亲已经快七十年了,所以肯定是有一万次了,她的面貌肯定也变了一万次了,我每回忆一次,她就变一次,所以说不定我对她的回忆已经不那么准确了。
  多伤心啊!最伤心的是你失去了你所爱的人──因为这个人始终在变。过后你就搞不清了,我失去的是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