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42
  向她承认:也许这是我的错,这么个小错误,对一个说不,对另一个说行,就像选择水盆里的鱼,没尝过以前,你怎么知道哪条是好的,哪条是坏的呢?
  即使我告诉她,她也不会明白。我们的想法太不一样了,她的脑袋还停留在中国,就拿这件事来说,当她买下这条鱼做晚餐的时候,我对她说,“嗨,你知道搁了三天的鱼会怎样吗?”
  她想也不想地说,“它们会游回大海。”
  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跟大家说,海伦是我的嫂子,可她不是。
  我还告诉大家,她是我的死于战乱的哥哥匡的妻子。这不是实话。
  但我这么说不是想骗大家,事实太复杂,讲不清。即使我把一切解释清楚,也没人会理解。
  我说到的这个死于战乱的哥哥,其实是我的异母兄弟──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姻亲关系。他是我父亲的第二个太太生的儿子,在我母亲嫁过去以前她就已经去世了,所以我们和这一房从不来往。
  而这位异母兄弟也不是死于战乱,而是在战前就死了,他因为把三匹布卖给共产党而在长沙被砍了头。这是阴历4638年发生的事,正好是马年。那一年的人个个活蹦乱跳、横冲直撞的。西历是哪一年我搞不清,也许是1929,也许是1930或1931年吧,反正,是在我碰到海伦之前。
  但是我说了这些,我还得解释,我的这位异母兄弟并不真的是一个共产党。实际上,他声辩说──开头是愤怒地跺脚,最后是跪下来绝望地号哭,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头天晚上的客户是共产党,他还夸口说他狠狠敲了他们一笔,用高得可笑的价格,把质量很次的布卖给了他们。尽管如此,国民党还是把他杀了,为的是杀一儆百。
  可我干吗要把这些事都抖搂出来?──说我家族中有个人欺骗他的客户。不,我是说,那个年头很多人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杀了。人人都知道危险就在眼前,而我这位异母兄弟实在是太傻太贪了。
  就连他的原配太太也明白这一点。开头,她还不想到长沙去。但要是有人问我她现在在哪儿,我也答不上来。她丈夫死后,她给我们写过信,把情况都告诉了我们。但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因为她住的那个地方发了一场洪水,顺流漂来很多已经肿胀的尸体,住在河边的人们为了避开那股恶臭,纷纷逃离小岛。所以说不定这位嫂子也淹死了,顺流而下,漂进了大海;说不定她改了名,说不定她连性格都变了,成了一个共产党,现在中国的某个地方,用的是另外的名字。
  我说到这儿,大家可能会以为我的异母兄弟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我不得不撒谎表示同意:他死了,他的原配太太也失踪了。这故事没什么好说的了,没有令人惊喜的大团圆结局。好多年来,他的结局的确就是如此。
  啊,有一段时间,我们家族中老讲这么一个故事,说一头公牛冲着一轮新月吼叫,以为它的角挂到了天上。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谁:一个傻瓜想尽办法爬到了天上,以为能把星星摘到手,结果掉下来,把命也给丢了。我们没提匡的名字,认识与马克思主义沾边的人都是很危险的,尽管匡已经死了,他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
  但后来我的异母兄弟又以很多身份复活了。日本人在1937年占领上海的时候,我阿叔假装欢迎他们到自己的衣料店里,“我的亲侄子是在日本留学的,现住在长沙,他还娶了一位日本姑娘呢。”
  后来,当日本在1945年投降,国民党回来接收的时候,我的异母兄弟又以另一种身份复活了。我阿叔说:“我那可怜的侄儿匡,是国民党的一个英雄。死在长沙。”
  当共产党在1949年接管的时候,第一个故事又回来了,只不过那时阿叔已经过世了,所以就由我那老阿婶来说我的异母兄弟是共产党里的一个大英雄了,“他把好衣服送给搞地下工作的学生──当然,一分钱都不收,还搭上了自己的命。”
  当我来到这个新国家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终于能够忘掉这个不知死了多少次,又活了多少次的异母兄弟了。要一遍一遍解释清楚实在是太难了:谁是谁的什么人;哪个异母兄弟是哪一房生的;这件事发生的年代是按阳历算的,还是按阴历算的;那个嫂子后来怎样了;我们干吗老是要改变对日本人、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看法。
  我怎么向移民局的官员讲清楚这么一段往事,他们理解不了!他们只知道一种政府。他们老是向我提出各种各样令人难堪的问题:“为什么你在这份材料上说1918年出生,又说1919年出生?”“为什么你没有结婚证明,也没有离婚证明?”“你在中国或别的什么国家得过寄生虫病吗?”
  当我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可以用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现在我可以忘掉我的悲剧,把我的所有秘密抛到一扇永远不会开启的门背后,永远不会被美国人看到。我以为我的过去已经永远封闭了。
  我想,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我。我可以把我的错误、我的悔恨、我所有的痛苦全隐藏起来,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
  啊,我不是唯一能够抛开所有的往事Q适应新环境的人。到我们教堂里来的人,我的那个长着一脸雀斑的同学,林和他的太太,甚至还包括海伦──他们全都抛了一些东西在脑后:未清的旧债、糟糕的开端、年迈的母亲、生病的父亲、头房太太和众多的孩子、迷信和中国阴历的命运。
  我甚至害怕我过去的生活会把我抓住。但是后来中国灭了灯,关了门,告诉大家说要安静。那儿所有的人都变得像鬼似的,我们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于是我以为这下子我真的能忘记一切了,没有人能够出来唤起我的回忆。
  可就在这时,海伦想从台湾过来。我只能让她来。她告诉我,好多年前我还欠着一笔账,现在我得还她。所以,我就在1953年告诉美国移民局的官员,海伦是我的姐姐,是我父亲五个太太中的一个生的。她新来乍到,我不能同我们教堂里的朋友说我父亲有五个太太,我自己是牧师的妻子,我怎么能够说这话?
  所以我只能说海伦是我多年前的嫂子,曾经嫁给我的哥哥,一个国民党的大英雄,死于战乱。太糟了。
  我不能说出真情,海伦为什么要来这儿,我为什么不得不资助她,这样反而会越说越复杂。
  我已经把海伦嫁给我哥哥的故事讲了好多遍,讲到现在连海伦自己都信了。她告诉那些问她往事的人说:“噢,我有过一个很隆重的西式婚礼,雯妮是我的伴娘。太可惜了呀,我丈夫那么年轻就过世了。”她说这些话的口气好像她老早就取得了美国公民资格,没人能把她遣送回去。
  海伦把我的故事也讲了好多遍,讲得有时连我自己也信了。什么吉米是我第一也是唯一的丈夫呀;什么是她在上海介绍我俩认识的呀;什么她是我的证婚人呀,我们举行过一个很隆重的中式婚礼呀。
  现在要是我说海伦不是我的嫂子,没人会相信。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连姻亲关系也没有。她不是我选中的朋友。有时,我连她在身边也感到不舒服。我不同意她的观点,我不喜欢她的性格。但是说不定我们比姐妹还亲,我们被一笔共同的债务所牵连,被共同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为她保守秘密,她为我保守秘密,我们有一种用这个国家的语言说不清道不明的忠诚。
  所以,那天吃完有鱼的晚餐后,当海伦在她的厨房里告诉我,她决定公开我的所有秘密时,你可以想象出我该有多么愤怒。
  第四章  漫长的距离
  以下就是她告诉我的。
  那天吃完有鱼的晚餐后,亨利进房间看了会电视,就倒在沙发上睡了。海伦还在厨房里忙着,烧泡茶用的开水。我坐在客厅里,其实不能算客厅,只是厨房的一部分,用薄薄的塑料屏风隔了一下。但是因为海伦看不见我,她就大声喊叫着,好像打长途电话似的,吹她的宝宝三星期前结婚的事。
  她说的就是宝宝长,宝宝短,就像电视节目里吹赢这个,赢那个一样,每星期都是老一套。
  她儿子都三十一了,她还是叫他宝宝。但兴许海伦没叫错,她的宝宝还真是个宝宝,被宠得连等公共汽车都不耐烦。一次,他的车子坏了,他就打电话给我,口气可亲热可有礼貌来:“啊,姨,好久不见了。啊,姨,身体还好吗?好,好。啊,姨,能不能借您的车子用一下,我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求职面试。”
  三天后,他把车子还来了,里里外外全刻上了他的印记──保险杠被撞得一塌胡涂,可乐罐扔得满地都是,汽油也全用光了。可就是工作没找到。
  因此,海伦赞扬宝宝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正在想我怎么会为车的事生这么大的气。因为我从不抱怨,回忆使我又一次怒气冲冲。我在想,我的儿子是不会这样的,塞缪尔不会说客套话,作为借东西的借口,他也不需要借海伦的车去参加什么求职面试。他已经有一份工作,在新泽西,是一个高级福利管理员,分析病假、病假补助,谁是真的生病,谁只是胡搅蛮缠。
  海伦端着茶进来了,口中还是大声讲着,好像我在远处似的。此刻她正在讲玛丽,“我有没有跟你说起过?玛丽几天前给我来了个电话,告诉我她和杜准备去夏威夷度假──又要去!连这回已经是第四次了。我说,‘你已经去过了嘛。没必要再去了。’可她说,‘没有人是因为需要去才去夏威夷的,就是因为没必要去才要去。’”
  海伦把茶递给我。“我跟我女儿说,‘这是什么话?我不需要去夏威夷,我就不去。我想去中国,我也去不了。’”海伦自己先笑了起来。“瞧瞧我的女儿!”她又说。“噢,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昨晚半夜里,已经过了十点,她又给我打了个电话。”海伦挥挥手,做出讨厌的样子。“把我吓个半死!我问她,咄什么事了?有谁病了?出车祸了?杜丢工作了?’她说,‘没,没,没。我只是想打个电话。
  ”海伦笑着说,“你是怎么想的?她干吗要打电话?说说看。”
  “她是个好女儿。”我说。
  海伦摇摇头,“这一次她说她打电话不为什么。不为什么!这根本不是打电话的理由。”
  海伦给我续了水,“当然呷,这不是她的主意,不完全是。她看了一个电话公司做的电视广告,一个女儿给她母亲打电话,不为什么。我就对我女儿说,‘你那么老远地打电话来,不为什么?那么,别说多了,太花钱了呀。’她说,‘没事。八点以后,打折的。’”
  “于是我跟她说,‘别犯傻了。电视上说的全是假的。你要是说快些,电话费还便宜些。谁知道他们的用意。’”
  “她说,‘啊,妈咪,电话费算不了什么。’”
  “我说,‘哇!算不了什么?怎么能说算不了什么呢?你想白白扔掉十美元吗?要这样,别把钱送给电话公司,送给我好了。’”
  我想象得出海伦和她女儿争论的情景,她们浪费了钱来争论不要浪费钱的问题。海伦真是蠢透了。
  海伦叹了一口气。“结果我总算说服她把电话挂上了。”她看看我,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开始用中文跟我说,“瞧,她还是听我的,她知道她母亲还是对的。”她很响地啜了一口茶,“那么,这星期珍珠给你打过电话了吗?她也费了不少钱打长途吧?”
  我知道,海伦问我这个,实际上并不指望听到我的回答,因为她知道我女儿和我是经常不讲话的,珍珠不会无缘无故给我打电话。当然,她会打电话跟我说,苔莎和克利奥在我这儿放一会。她也会打电话跟我说,你能在感恩节带点塞火鸡肚里的中国填料来吗?她也打电话来通知我一些事。就拿上星期来说吧,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和她一家不能在我家过夜。实际上,电话不是她打的,是她丈夫打的,可我知道是她叫他打的,而她自己在同线电话里偷听呢。
  “珍珠住得不算远。”我提醒海伦。
  “圣何塞还是远的。”她争辩说,“有五十公里呢,区号也不一样。”
  “可她到我这儿的距离不是很远。”我说。
  海伦还不罢休,“够远的了!你每分钟还得付附加费。你还是不能说得太多。”
  “兴许我们俩都不该说那么多,”我说,“亨利已经睡了。”我指指她的疲倦的丈夫,他躺在沙发上,嘴巴张得大大的,“我还是回家吧。”
  “亨利,起来!”海伦吼道,然后推推她丈夫的肩膀,那一位迷迷糊糊地张开一只眼睛,两只脚下了地,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去了。
  亨利离开后,海伦就跟我说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