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更新:2022-06-15 12:51      字数:4820
  我哥哥睡到第三天,早晨起来,给奶奶的桌子上压了两百块钱,就悄悄出了村子,他去了镇上。
  小镇坐落在落羊溪边,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而且差不多是农家。一条过去贩盐的川鄂古道铺在镇子中心,可也痕迹模糊,残缺不全,只是两边的有些古旧门楼的房子,可以看见当年曾有的热闹。而如今,也差不多被风雨和虫子蛀空了,廊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木柴、干薯藤、棺材和风车。牛粪正在街心的草丛里散发着臭味,流水正高高低低地向下游流去。溪河边,有些古老的大树,正在和春天争夺着形象,枝繁叶茂,造型老辣,大开大合。
  就在这样的一株皂角树下,就是老艾叔派出所长的家。我哥哥记得有一年赶集,与妈一起在秀三姑家喝过一杯茶。秀三姑当年是这家的主人,如今是早霞。我哥哥从尚未涨水的河溪蹚过去,沿着老树根爬上坡,就有一个老青砖粉墙的后院。狗朝他疯狂地咬着。他等待着,没听到人喝斥狗。他用石头砸狗,狗怕了,呜呜地舔着伤腿进入一条篱笆小路。
  他接着就在屋子里看到了早霞。他无法与早霞联络,怕屋子里有老艾,就学夜鸟叫。没有发现其他人,或许老艾已经睡了?早霞躺在沙发椅上,一动不动,蜷成一团,并且时不时听见她嘴里发出哼哼声。
  “霞!……早霞!……”他压低声音叫。
  早霞终于有了反应,撑起肘子,抬起头来,朝后窗看。
  “哪个?”
  我哥哥是作好了跑的准备的,后山的路他熟。他白天在一家农民家门口偷了一把柴刀,别在腰里,就有了底气。那把刀约有一尺长,又厚又沉手。
  后门正待打开。门闩拉开了半截,早霞知道了是谁,声音很小但很严厉窘迫地说:
  “你还不走!”
  可我哥哥那时什么也顾不得,硬是生生顶开了门,然后,在昏暗里,一把抱住了早霞。
  “我身上疼!”早霞死劲捶打我哥,并把他往外推,我哥哥虽放松了双手的劲儿,但还是揽着她,问她“是怎么了”。
  可早霞不说,我哥把手伸进她毛衣里按着的某地方,她就“哎哟”叫起来。——那是伤。
  “又打了你?”
  “你这该死的轻点。还不是为你,还不是为你。你走吧,大双,我求求你。你不要瞎想了,不可能了!”早霞向我哥求情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他打了你!为什么?我是来告诉你我已将晚霞带回家了,入土为安了……”我哥哥语无伦次。
  “谢谢你,大双,你走吧,不能再添乱了。事情不可再回头了……”早霞狠狠地把他往外推。
  “不!”我哥说,“不,不能,不行。”
  “你真得走,大双,不然我们两个就死定了!”早霞铁定了心要把我哥撵走,这确是很危险的,我哥哥那时一定是丧失了理智。
  就在两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时,忽然早霞一声尖锐的惊叫:“啊!”我哥哥一看,早霞竖起她的手指——正汩汩地冒出鲜血。
  “你……”
  早霞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哥哥猛然明白了,是藏在腰上的柴刀,划破了早霞的手指。
  “快,我给你包扎!”我哥哥从腰下摘出柴刀,放到地上,把早霞的手指捉住按着。这时早霞看到我哥从兜里拿出一个手巾来给她包扎,是一个喜鹊梅花图案的汗巾!就一把夺过去,看看汗巾,又看看我哥,眼里好不热切深情!“还在呀!”早霞将那汗巾重塞进我哥的兜里,从茶几的抽屉里寻出了纱布。我哥哥给她包着,他们坐到沙发里。包好了手指,早霞又掀开衣服,让我哥哥给她背上擦药水。早霞已经不避他了,我哥就是这样一下子激动起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怀里,像饥饿的难民见到馍馍,又揉又吃又叫喊:
  “霞,我要你,我不能忍着不要你,你是我的,我的!……”
  事情狂风暴雨般地发生了,又狂风暴雨般地过去了。他们发现沙发已经摇摇欲坠——这是在两个人平息之后,冷静之后,退潮之后。
  “我本来浑身就疼,你把我弄疼了,狗日的大双……”
  “我要把你弄死!”
  “你跟老艾的心一样狠呀!”她这时咬了我哥的耳朵一口,神秘地指指房内,“你这是虎口夺食……”
  刚才我哥不顾一切地做了,什么都没有想。早霞这么一指,倒让我哥抽了口冷气,捡起地上的柴刀,就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里去——他以为是老艾喝醉了在沉睡。可房里没有人,没有谁,床是空的。床前的五斗屉上,放着早霞和老艾的照片,就像一对父女。
  “你在吓我哩。”我哥舒了一口气捏着早霞的鼻子说。
  早霞靠在大双怀里,说:“大双,你是真心爱我?”
  我哥说:“那就是假的。”
  早霞说:“你究竟是爱我的人,还是爱我的身子?”
  我哥说:“人、身子一起爱,你所有的一切我都爱,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可害了我,”早霞就落泪了,一会儿,说,“大双,我什么都给你了,快走吧,真让那个该死的撞上了,你我的小命就没了。”
  “那就一起死呗。”
  “不!”
  “那就一起离开这里,到城里去,远走高飞,我可以拼命干活养活你……”
  “太辛苦了,你那几个钱,是用命赔的,我消受不了。”
  我哥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板凳上睡觉这辈子翻不了身?”
  “不,不,老艾已经感觉到了,他说了……”
  “他说什么?”
  “他打我,往死里打,他说我迟早要跟你一起……”
  “怎么?”
  “私奔的……”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我喜欢你不喜欢他。”
  “你怎么当着他的面这么说呢?……你真的这么说了?”
  “说了。我是气他的,就是让他打,把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就好了,我也就解放了……”
  正说到这里,门外突然响起了拍门声,并伴有老艾含糊不清的被酒精泡着的声音:
  “开门,给老子开门!……你死了没听见?……”
  早霞的脸刷地白了,“快跑!”她起身拉开后门,用无穷的力把我哥猛一推,我哥就出了后门。狗叫得凶。
  九
  我哥哥顺利地溜进深重的黑暗里后,那两个字就渐渐亮了起来:“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像号角在催促着他,蛊惑着他。我哥哥幸福而落拓地坐在山上的山洞里,回味着不断累积的快感,还有早霞的话,早霞对他贴肉贴骨的恩爱缱绻。他坐在寒冷的山洞里,想着此刻本来应与早霞在那温暖的被窝里,而这种时刻被老艾占去了。在山洞里一个人过夜也是有的,这是在很早前,他与爹和我进山去采药,走失了。但后来被爹找到了,然后就是升起大堆的柴禾,然后爹再给我们烤带出的干粮,然后就是有爹守着洞口,我们两兄弟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而我哥哥此时抱着双臂想,现在,我为了本应是我的女人,却成为孤独的野人,随时会被野兽吃掉和冻死的野人,好日子被无情地撕碎了。在那深深的煤窑里,每个挖煤工在暗无天日里念叨的不就是“农妇、山泉、有点田”这未来的希望吗?不就是想赚几个血汗钱回去过这种朴素平静的日子吗?只要不死,只要哪一天不透水,不瓦斯爆炸,这希望在每个人心中,都是顽强存在的啊。
  我哥哥躲在冰窟似的山洞里,听着枭鸟的叫声,听着娃娃鸡的叫声,听着那森凉严厉的流泉声,听到隐隐的雷声,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偷鸡摸狗般地与早霞相会。
  在滚滚的雷声中,我哥哥决定还是到野羊尖鲍家去。于是,他冒着被雷击和野兽袭击的危险,摸夜路去了野羊尖,终于敲开了鲍家的门。
  我哥哥暂时找到了一处安身的地方。他与早霞的爹一起吃饭喝酒,给他劈柴、拾掇菜园,帮他采药、熬药,伺候他,也就有了名义与早霞见面。早霞上山来的时候,看到她爹有了个伴,还有了个照应的人,甚是喜欢,也与我哥缠绵亲热,但就是坚持不在山上过夜,这让老艾抓不到任何把柄。老艾是不会管早霞的爹的,这让早霞也找到了上野羊尖的由头——总不能丢下腿脚不便的爹一个人在山上吧。
  有一天,早霞上来,还没进屋,就在樱桃树下,拼命地呕吐起来。我哥哥有些警觉,问她怎么了,早霞什么都不说,只说是不舒服,早晨上来,吸了冷风云云。
  过了两天,早霞再上山来,又是吐。她爹和我哥哥都急了。早霞依然什么都不说,说是胃有点不舒服,云云。我哥哥发现有问题,就把早霞找到屋后追问这事。早霞被逼到墙角里了,只好说:“怀了你的孽种!”我哥哥一听,如雷贯耳,脑壳懵了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哥哥喜得跳了起来,说:“你怀了我的娃?你真怀的是我的娃子?”早霞说:“那是哪个的呢?老艾我一年没给他怀。大双你可害了我,你可是一枪就中的神枪手啊!”早霞说,是在医院招待所里的那次怀的。这事只有晚霞知道,可惜晚霞死了。我哥哥手足无措,看早霞怎么看怎么深情,要给她做好吃的,要听她肚子,早霞就骂他傻?菖,苕货。我哥哥喜得团团转,也急得团团转,问咋办?问老艾知不知道?老艾若知道了咋办?早霞说,只好把它打掉。我哥哥一听不干,说我好不容易种了个娃子,有了传宗接代的,说什么也不能打掉的。早霞说,不能打掉放你肚子里去怀。躲得过初一,也不能躲过十五。我哥哥死活不肯,说那就跟他走了算了。早霞说,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人是能说走就走的东西?我爹呢?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有他的活路?就算走了,走哪儿去?逃外国去?逃到天涯海角老艾也能把咱们抓回来,老艾是干什么的啊!我哥说,那就跟他离婚。早霞笑话我哥还像个小娃子那么幼稚可笑。有什么理由离婚?他不离你没办法。外人也不理解呀,派出所长的老婆,那不是在天堂里过生活,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
  商量得没个结果,早霞就回镇子了。
  这之前,早霞算准了与大双在县城的那次会出事,还是做了许多准备,给老艾打障眼,大张旗鼓地去庙里拜送子观音,还找一个老中医,弄来了一大包男吃女也吃的治不孕不育的药,并且一改往日的逆来顺受,在夜里主动与老艾温存。老艾晕晕乎乎,也没朝其他方面想,可是,终于在这一天,老艾从外面回来,看到了早霞在后门外的河边,吐得死去活来。
  “咋的啦?”他问。
  早霞知道这一天总会要来的,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没咋的,可能是有了。”
  “真的?”老艾喜。可老艾生性多疑,在屋里走了两圈丢掉第二根烟头就心里打起鼓来。
  “真是我的?”老艾摸着早霞的肚子,像摸着一个犯罪分子的头。
  “不是你的是哪个的?干爹,我的血都是让你戳穿的。”早霞说。她有时叫他干爹,是希望他能给她一点温情,不要像打狗一样地打她,让他想到自己是长辈。
  会有一些作用。每当早霞叫他干爹,他就会有所收敛,就会色迷迷地看着她。
  “唔。”他说。他内心这么说:“迟不怀早不怀,那大双一回来她就怀了,还一个晚上没回。”他是指那一夜背晚霞在山洞的事。他又想:“迟不吃早不吃,这时候非得要我吃药……”
  老中医的药真的这么神效?观音真的有求必应,想要啥啥就来了?
  鬼扯!鬼鸡巴扯!——老艾是彻底的无神论者。
  老艾越想越不对劲,可也沉得住气,装着关心早霞的样子,还给她杀了一只鸡,说是补补身子。两人在那儿吃着鸡,各想各的心事。半斤酒喝完了,老艾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老艾突然把早霞从被窝里拎出来,不让她穿衣服,像提审犯人似的让她站到堂屋里,问她说:
  “告诉我,是怎么怀上的?”
  早霞说:“干爹,你还没有醒酒。”
  老艾说:“我今天不想要这个娃子了,我想把他踹下来。”
  早霞冻得簌簌发抖,吓得飕飕发颤,打着牙磕说:“干爹,你未必是孤老心?”
  老艾说:“老子就是孤老心,要娃子做什么!”说着飞起一脚就踹早霞的肚子。早霞捂着肚子“干爹啊干爹呀娘呀爹呀”地号叫着,在地上连滚带爬,最后躲在水缸边。那老艾就踹她的背。踹累了,又爬上床睡去了。
  可怜的早霞为护肚中的娃子,背脊骨都差点被老艾踩断了,疼得大喊小叫一夜。第二天早晨老艾起来说:
  “早霞爱妻,昨晚我做了个梦帮你流产,是不是真的?”
  那老艾还抬起脚来做了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