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2-06-05 14:51      字数:4774
  “等等!”
  怀里温得不再冰凉的小斧头,划出一道星星坠落时才能够划出来的漂亮曲线,“拿去,晚上走夜路防身,早点回来。”
  那个人影伸手一招,流星落入了手中。他撑开伞,笑着挥了挥手,不再回头。
  那一夜的风是真是大啊,除了不断落下来的雪花,就是呼呼的风声。水路已经开始结冰,朦胧的雾气在巷子里飘来飘去,仿佛云气浮在天上。
  他在房顶上坐了很久。想着最多的却是伊玛说他们终有一天要回去的塞外。他满心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在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面前,他又无法抑止地去向往那些如钩的弯月,浩荡的长风,母狼叼着兔子从戈壁跑过,衣着明艳的少女坐在羊背上唱着明艳的歌谣……
  这时候,隔壁巷子传来的一丝可疑的声响惊动了他。
  他犹豫了一下,弯腰在那道屋檐上摸索了半天,才跳下屋顶。穿过几条弯弯折折看似没有出路的巷子,到达那间临水院子时,他发现那里像遭到了一场洗劫。
  桌椅翻倒了一地,他看到石先生躺在房间最深处那堆凌乱的毛皮里。箱子里的石头滚了一地。
  猛地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面临着某种危险,只是他不明白这个危险是什么。
  老人突然在毛皮堆里睁开眼睛,他说,“快跑!”那双眼睛闪闪地看着他,里面是他看不懂的光芒,“快跑啊!”
  胸口激烈地起伏,心脏呯呯地跳动。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弯剑,全身滚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血光泼散,自那个影子身上抽出来后,他就开始发抖,甚至抖得握不住手里那把使惯了的剑。
  血,从沟槽里滑出来一直流到他的手上。
  带惊带吓,脚下一绊,他结结实实地摔倒在石板路上。刀锋从背后猛击而下,风声强劲,青光霍霍。
  他滚在地上,迷迷糊糊地转手刺出一剑,又听到了那种沉闷痛苦的呼叫声,那个影子退开了。然后另一道亮光就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飞出来。
  那是一道可怕的光芒,带着冰冷的死亡的气息。他知道他的剑挡不住它,他也知道什么能够挡住它——哆嗦着一甩右手,苦练了无数次的旋力即将出手,然而要到那面铮亮的小斧头并没有从袖子里滑出来时,他才想起,防身的利器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刀光一闪,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要缩手,那一叶飞刀已经穿过了他的手掌,将他钉在了地上。
  皮肉翻开,犹如一朵红花。
  我要死了,他痛苦地想。
  “他不是……”
  瞳瞳黑影里,他好像听到了这样一句,发音古里古怪。
  “就是他,你看他的武功……”
  “若是那个人,就一定会使神哭小斧,你懂吗。”发音古怪的人打断了他。然后是一阵他听不懂的话,好像两个人在争执。
  这是地府的勾魂鬼差吗?他迷迷噔噔地想,巨大的疼痛像割下了他整条胳膊。
  然后突然之间,两个声音都消失了,巷子里又恢复了静寂。
  雨混着雪花开始下起来,血气散在雾气,这巷子里却一点都不像个梦。
  血,人,还有泥……
  他一动也不能动,身体完全像散架了一样,突然就想起了很多事情,和着身上所有的一切痛楚,都让他厌烦,真不如死了痛快。
  他听到了脚步声,那是柔软鞋底落在青石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近得他可以看到那个人,撑了把小小的六骨青竹伞,容颜如玉,穿着自己几天前的粗布衣裳,但眉梢眼角都是洁净跳跃的,连声音都纤尘不染。
  “顾小三。”他轻声唤道,转着眼珠,显是对眼前的情景有些害怕了,“不知道为什么城门宵禁了,我出不了城,你,你躺在地上做什么?”
  他抬起头,咬着牙笑,眼底火焰却缠绵如血,有一种向死而生的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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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很不出意料的,眼前是茫茫不辩的黑。于是戚少商自顾自地笑起来,如果一睁开眼就是一片刺得让人睁不开的阳光,也许他还真会吃惊一下。
  黑暗不是静止的,在全然的黑暗里久呆过的人,才知道那团全无光芒的气息其实是流动的。像一只庞大的怪兽,悉悉索索地伸出触手,慢慢把掉落下来的人死死箍在怀中。
  笑了良久,苦涩之意才涌了出来。一次一次,又那么一件东西,又跟一个人相关,他就一次次地忍不住上当。
  他回味着那个眼神,那个把手里的剑送进了人的身体后,反而更慌乱得无以复加的惊恐眼神。
  那是顾惜朝?他认识的那个黄沙上横马杀人的煞星……
  那是一个多么静寂古怪又血腥的梦啊!冥冥中无数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以一种极其精妙又诡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这是命运吗?他问自己。然而这么多道线,哪一道又与他戚少商有关?
  生生死死,曲曲折折,一直相关。
  戚少商叹了口气,伸出手,触摸到一排冰冷的指粗铁栅。他的手顺着其中一根向上蜿蜒,直到站起身来,也没有到达它的顶端。
  这样的铁栅四面都是,一个囚笼,高大却狭窄。
  隋无血怎么样了?那个神秘的青衣人呢?他和顾惜朝有什么关系?这些古怪的梦境都由他带来,梦里的一切,必然是他想自己看到的,那么,还是真实的吗?
  戚少商弄清他的处境后就坐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昏黄如豆的亮点在黑暗里挣扎着升腾开,它看起来如此的弱小可怜,却轻易地敲破了黑暗。
  戚少商抬起眼睛,铁栅将灯光整齐地切开,掌灯的人被分成一层层的,仿佛幽冥的引导者。
  这次到江南,他好像尽遇到死人。
  “你是谁?”他似笑非笑地问,“又是一个黄泉引路人?”
  “我是这个幽冥的主人。”那人的脸匿在光线不能触及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身上的长袍柔软而逶迤,高冠巍峨,显示他尊崇的身份。
  “哦。你是那个冥君。”戚少商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一阵沉默。
  冥君突然笑了起来,“你不问我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戚少商懒洋洋把眼睛睁开:“为什么?”
  冥君道,“我只想知道,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的。”剔透的月玲珑在他手掌上翻转开来,一圈银亮的白,闪着熠熠光芒。
  此刻它是静止的,没有一点声响从它身上发出来。是不是因为这里没有风,也没有月亮?
  戚少商的眼光跳了一下,凌厉的眼神就像一道寒光乍起的剑气,突然在空气中迸裂开来。那人猛然惊觉,收掌后退。
  “这东西是你的?”
  “不是,但我认得它。”那人伸出手在月玲珑上轻轻一抚,仿佛抚摩少女肌肤一样爱惜温柔。他的声音陡地提高,变得激动,“很多年以前,我就应该认得它了。”
  “那又如何?”戚少商冷冷道,他的眼睛眯着,光都聚在他那柄阔剑流畅光华的锋刃上。
  “不如何。”那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了等着带它来的人,我已经等了整整二十年……”
  沉稳如戚少商,瞬时脑中也轰地一声,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
  又过了很久,久到那个人快要与黑暗凝为了一体,戚少商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逐日千金马,石火剑中寻。”
  黑暗中的人震动了一下。
  戚少商敲着铁栏的栏杆,“你还是放我出去吧,”他的了然像是沧海见到了明月,“菩萨观心不在外,亦复不得在于内,知其心性无所有,我法皆离永寂灭。”
  那人沉寂了一刻,才在黑暗中苦笑道,“你果然是知道了。”
  灯火一下炽热起来,刺得戚少商的眼角微微涨痛。
  四根巨大的墨玉石柱撑起高大的穹顶,最顶上盘绕着老柳粗虬的树根。宽敞的屋子里点着上百盏蜡烛,连同几十个火盆,那些器物也俱是碧玉所制。
  灯前慢慢展露出来的眉目,方方正正,无欲无求。
  戚少商一一看过他的长袍广袖峨冠搏带,忍不住翻眼,“我跟你商量借钱的时候,你说过你们方家其实很穷。”
  方正叹息。他的高冠上起码嵌了十七八颗硕大的夜明珠,拖地的长袍上也滚金走银,华美无匹。
  戚少商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可就算是在他那样的目光里,方正还是方正,他看起来既不多一点威势,也不少一点真诚。他甚至不太尴尬。
  于是戚少商就只能唏嘘了,“我明明是不好骗的,可你们一个个都偏偏要来骗我。”
  “戚兄厚道,又大智若愚,城府深藏,想骗到你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方正微笑,“所以自不量力的我不会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英雄欺世并非奇闻,相知按剑也屡见不鲜。无论如何,想骗他的人里,方正怎么也算是客气的。戚少商笑了笑,抬头指了指头顶,“你那个怪虫的大阵,好像已经破了!”
  “我知道。”方正气定神闲,“戚兄你手欠,我一向也是知道的。”
  “我坏了你的大事?”
  方正叹息,摇头,“看这阵势,戚兄不来,这一轮多半也是避不开了。”
  “戴面具的那个人是谁?”
  “五明子之一,妙风使催明!”
  戚少商长长吁了口气,斜睨着他,“你是祅教的信徒?”
  方正端正了一下脸容,叹气道,“无上明尊,辉耀天地。大力智慧,清净光明。”
  他弹了弹手指,一道指风掠过,戚少商面前的铁杆嘎嘎上升。
  多罗叶指。戚少商苦笑,“你不但是祅教的大头领,还是少林寺最好的俗家弟子。”
  “少林佛宗源自达摩,与我教摩尼一支,本就息息相连。”方正手里拿着一盏幽游的烛火,转身而行。
  戚少商跟在他身后,见他逐步点烛,影影绰绰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架架的书卷图籍,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
  这地下屋宇并不曲折,却甚高阔。戚少商咦了一声,凝然止步。
  眼前一壁整块玉石雕刻的石像伫立在尽头,那玉石通体玉白,温润之致,足有四人高,正是一尊法像,在微光下透出极清亮的颜色,让人一望而顿生庄严肃穆之心。
  与寻常佛雕不同,法像散发披肩,身穿宽袖僧衣,端坐飞腾的火焰上,胸前打着结带,双手平叠相交,拇中二指微翘。
  方正恭敬地双手交叉跪拜。
  戚少商仰视其上,啧啧称奇,“这是你们中原的总坛?”
  方正晒笑,“三十年前就已经不是了。”他幽幽道,“白益王朝覆灭,已经五十余载。
  戚少商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回头仔细看着他的朋友——如果还算得上是朋友的话。
  方正的脸上因为惘然,甚至有了一种慈悲,“论到缰土,白益王国只是波斯分裂后,诸国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它离咱们很远,远到戚兄你无法想像,直到它覆灭,大宋很多官员,甚至不知道遥远的地方存在过这么一个王朝。可在那两百余年里,那里曾是万千信徒朝拜的圣土。”
  戚少商负手打量佛像,微微叹息,“如此遥远,想必方兄也没有去过。”
  “朝思暮想,恨晚生半世,无缘谒拜。可方家世代供奉明尊,无一例外。”方正略有几分苦涩,“五十余年前,教义发生分岐,新旧两教整整打了二十年,直到一方引外族人入侵,十二宝光王死的死,叛的叛,消息传到江南,已经过了十余载,那时几位宝光王正带着明尊东逃吐蕃。负责中原江南分坛的伊家家主举火自焚,之后负责重建这一带的官员,正是本教信徒。”他苦笑了一下,“也就是家父了。”
  戚少商恍然,总算明白这一巷子为何能造得如此古怪。
  “这里着力营建,本是为了迎接本教明尊。但藏边一场恶战,宝光王只剩下了两位,连明尊也重伤身死,我摩尼一支在西域一败涂地。数年奔波里,那两位宝光王在西域闯出好大名头,再无法藏匿,只好带着明尊的遗腹子与若干典籍一南一北,分头潜入中原,约定好十年之期,再图后事。”
  他叹气,“你既然知道逐日千金马,石火剑中寻,想必也想到了,你梦中的伊玛,就是白益王朝的小皇子,而那个带着大笔财富北遁,以图复国的宝光王,乃是曾与石火将军齐名的逐日马神。”
  “马神,石火……五十年前石火将军镇守西域,吐蕃虽十万雄兵而不敢越葱岭半步。嘿,原来他……他竟是……”
  他话没有说完,然而方正又如何不懂他的意思。两人四目相投,齐齐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还想问你。”方正苦笑。“那年我还年少,在少室山学艺未归,家父北上晋见宝光王,我们谁也不知道石火先生居然就住在姑苏,直到他沉尸河中,我们找到那个瞎琴师,才知道他们可能被五明子找到,追杀中小主人下落不明。”
  “我们的人实在太少了,为了隐密,十五年里,只有石火先生知道小主人的样子。那琴师言道小役的尾骨断折,我们查过尸骨,确系无疑,只道小主人脱出大难。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不系园里的顾三,居然就是后来追杀了你一千里的顾惜朝。”他涩声道,“戚兄,我一直想问你,那个死去的少年,究竟是顾三,还是伊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