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2-06-05 14:50      字数:4752
  “按你说的那个坟场,我只找到了一具镖师的尸体。跌在荒坡下的坟坑里,可能也是这样,尸体没有被化去。”隋无血的第一句话,就让戚少商眼睛亮了亮。
  “他死因在这里。”隋无血盯着戚少商还举在喉间的二指,忽也举起拇食二指,轻轻一扣,“断喉碎骨,一招毙命!”
  戚少商吸了口气,“三丈凌空锁喉指?”
  “局子里有个趟子手的兄长就死在锁喉指下,喉间只淡淡两点青黑,绝不会认错。”
  “不可能。”方正赶到时听到最后一句,瞪大眼睛,“几年前三丈凌空锁喉指的最后一个传人司马荒坟已经死在铁手掌下。”
  隋无血冷冷一笑,“与锁喉指并称石火双绝,专破高手内家罡气的神哭小斧断绝已久,还不是重现江湖。”
  戚少商一呆,蹙起眉头,道,“不是他。”他把昨晚遭遇之事大概说了一遍,只隐去了自己的怪梦。
  隋无血静了静,方道,“无计是我唯一的兄弟,还有局子里的镖师。不管什么鬼宅凶宅,我都要追查到底。”
  “他们也是我的兄弟。”戚少商抬眼:“我只希望你冷静些,这事从里到外透着古怪。”
  “无计走这趟镖之前,还说起过你,他不懂你为何一直护着那个魔星……”隋无血沉吟,黑色紧衫下他左臂的肌肉像岩石一般坚硬。
  戚少商向后仰了一仰,散发飞扬,露出左颊一道尚未消弥的伤痕,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温和的脸上反倒形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隋无血一眼瞥到,奇道,“西夏镔铁刀?”
  “是斩马刀,”戚少商苦笑,“任个人击技之术如何高强,万骑踩踏中也如一介尘埃。”他目光也由此转肃,“昔时冷枫亭共誓之辞,肝胆在心,永不能忘!只是顾惜朝现下并非你我死敌,以他之才,大有用处。”
  “有何用处?”
  “国之将顷,群魔乱舞,纵然死抱江南一隅,重复昔日光彩又如何,朝廷一旦反目,覆灭就在顷刻。”
  “你说得极对。”隋无血淡淡道,“我知道,这大半年来你做了很多事情。”
  “你我皆出身草莽,值此乱世,唯有奋武,不可寄望于庙堂。”
  雪后折射的微光寒冷明亮,照在他侧脸上,刀削般分明。隋无血高大的身躯站起来,目视他片刻,才将雪苙扣在头上,“那么你托华鹤捎来的信,我答允你了。”
  冬日里冷冷的阳光照在他的右手上,拇指中节有一圈苍青色的硬茧。
  金台美酒斗十千,幽州侠气多少年。那年清空鞭的尖哨声还响在耳边,戚少商望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许久才下了楼,步进烟灰色的角巷中。他迎风目送,隋无血若回头,必也能看到高楼上淡色旧袍像是一个灰白欲溶的点,缀在水光云影里。
  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多说什么,却好像又说了很多。方正想了一会,突然笑出声。戚少商悠悠道,“方兄笑什么。”
  方正笑意不减:“戚兄你果然很厉害啊。我佛说,如果连根挖出了一棵树,就得在那个坑里再种上一棵……”
  戚少商想了想,忽也一笑,道,“那佛祖有没有说,方兄刚刚在幻梦中看到的是石头还是白马?”
  “花粉果然有古怪,”方正顿时苦了脸,想了一会,才唏嘘道,“在下的内子已于前年秋去世了,在梦里竟能看到她闺阁时的一丝情景,也算弥补我多年遗憾。”他叹谓着,左手抚过腰间一个绣得极精致的锦囊。
  戚少商一眼睨到,想了一想,道,“可是嫂夫人遗物。”
  “是。”方正有些微涩,转念又奇道,“戚兄方才呼吸大乱,可也是梦到了……”突然想到息红泪已嫁为人妻,他为人一向端方,顿时凝住不语。却见戚少商从怀中摸出一把极短极薄的短刃,呆呆地出神。方正也是情深之人,见那目光里有一分欢喜,有一分凄伤,有一分怜惜,还有的,再也说不清楚,像那锋刃上薄薄的一层幽光,牵着道不清斩不断的铁胆柔肠。方正再满心佛法,亦不免回想起爱妻缠绵病榻时哀恸的目光,亦黯自神伤。等好一会再抬眼时,戚少商却已移开了目光。
  “方兄,苏州城中可有座不系园?”
  “不在城中,那园子孤零零在东去三十里的太湖边上,荒废好些年了。”方正奇道,“你还要去逛园子?”
  戚少商自顾自地说下去,“顾惜朝也是姑苏人氏。”
  “嗯?”方正瞪大眼,戚少商的手指仍在冰冷的锋刃上来回描摩,带着一分惘然而不自知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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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漫天地。如此江南,如此人世。
  戚少商又走在雪中。
  时辰却从昨晚早一些,街上也就热闹一些。蒙了薄冰的内河被疏通,但听莺歌笑语,无数女子和孩童裹着锦裘,在河边指点嬉笑。
  今晚看来要送河神,戚少商不觉也一笑,倚着桥栏看流水不倦,送过盏盏河灯。他少时便游荡江湖,极少尝到这些阖家世俗之乐,倒也觉得有趣。
  天气冷闷,空中云影蒙月,有几分雨雪前的气息。
  姑苏富庶多年,那些精心造就的莲灯花样颇多,以绢或绫裁制,或鱼或莲,各有精巧。耳畔听的是俗世人生欢歌喧嚷,眼里看得是两岸人影重叠流袖银衫,似乎在这萧瑟的间隙里,才微露出一个风流似锦的胜景江南。
  他知隋无血必已去了干将坊,心下倒也不急。昨日那鬼巷虽庭院阴气森森奇诡莫名,他却觉得那女子并非真正想伤人,以恐吓居多。但她为何没有影子?那条神秘的离久巷又消失到了哪里?郓王将他引来此处,是为自己半年来在京师所谋有关?顾惜朝……这是他的故里,他跟那个神秘的宅院又有什么关系?
  万般念头都在他脑内盘旋。此时河面又飘过一阵叠纸灯碗,无甚花巧,想是城中贫户所放。忽听河边众人一阵赞叹之声,纷纷伸头向河中看去。戚少商一低头,正瞧见一盏河灯穿过身下的桥洞,悠悠地飘出来——仍是重莲半舒的形态,却由一大块冰雕就,晶莹剔透之极,拥着正中一簇星火,整盏冰灯流光溢彩,映着河面碎影,如银河里星落九天。
  戚少商却心头一寒。沿街都有孩童追逐那与众不同的冰灯,却见那灯在水面几转几折,居然飘进一条狭窄的背水巷中,那些孩童大呼小叫了一阵,却再也追逐不到。众人都在啧啧赞叹,不知哪家有如此手笔,谁也没有注意到桥上倚栏的白衣人已随着冰灯,悄悄消失于河巷尽头。
  角巷蜗角相连,冰灯在窄巷里时隐时没,戚少商的身影掠过屋脊,轻如落雪,只身追着一星幽绿的烛火。
  水烟徘徊在斑驳幽暗的长巷深处。远离了阖门闹市,寂静仿佛重又笼罩整个古城,长夜中空剩一片月华蒙水,薄雾成冰……谁也不知道,哪里藏着一双窥视的眼睛。
  戚少商发现对外地人来说,姑苏城确实是一座迷宫。他不知自己追过了多少巷落,只觉得依方位,应是与昨晚的干将坊越来越近了。
  那盏河灯在它眼里也越来越妖异。不仅是幽幽的碧火,更因为那灯竟像是识得路般,在迷宫般的水巷中蜿蜒自如,仿佛活的一般。
  活的?戚少商心头一怔,突然揉了揉眼睛。
  只眨一眨眼的时间,那灯就在他身下的水面上,猛地一层一层散开,那一瞬仿佛一朵艳活的水莲极尽怒放,然后就无声无息地,瞬间消融了。
  水面只剩下小小一簇幽火,扑闪了两下,仿佛嘲笑的眼睛,随后也化入水中。
  屋檐勾挂的一串冰棱融化了,拍打在青石地面上,啪……
  戚少商后背又蒙蒙出了一层细汗。
  他的轻功虽然很好,却未到登萍临水的地步,只脚底一勾,像只大蝙蝠般紧贴着檐壁倒挂下来。
  水面了无痕迹。
  这是临水人家的背河面,很多窗子洞开着,却幽幽地没有灯火。一瞥间,戚少商已看到就在冰莲洇化的对面,有几步不起眼的台阶,正是一个小小的泊口。
  恰一阵风过,他如被风吹起一般,轻轻腾起,飘落在台阶上。
  没有灯火,月光依稀透下来,他踏上台阶,穿过一个门洞,一转一折,又来到一条长巷之中。
  很窄很窄的巷子,只容一个人走过……
  戚少商像被雷击了一般猛地站直身体,半晌,突然抬头,力道之大,连他自己也听到颈骨咯的一声——
  月光透过重重飞檐,被剪去了一半还多。他梦魅般地呻吟了一声,低下眼,借着轻烟一样的月华,看到前面数尺处,一扉雕花的小窗斜斜对着巷口,仿佛还挂着白色卷苏的帘子。
  室内影影绰绰看不清,只不知那檀香案的一角上,是否还有一只苍老的手搁在上面。
  以戚少商的胆子之大,刹那亦觉毛骨悚然。
  他瞪着白纱下那黑洞洞的窗口,死死看了一会,猛然大步走了过去。
  呼,帘子被大力掀起,
  冷风卷起,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瞪着他——
  那双眼睛竟是没有眼珠的!
  全身毛发一瞬间都竖了起来,戚少商全身都像被僵住,却瞪大了眼睛,一瞬不让,同时那黑洞洞的眼睛已向后一仰,苍老的惊呼霍然出口。戚少商亦同时惊觉,狸猫般跃入房中。
  一个双眼全瞎的老头在即将后脑着地时被人猛地拉起来,不由哆嗦道,“尊……尊驾何人?为……为何擅入民宅?”
  戚少商只能苦笑,背心一滴冷汗这时才慢慢滑下来。
  雪雾里的苏州,仿佛是一座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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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香案就摆在窗前,戚少商莫名伸出自己的手,搁在上面。下一刻他就像被蛰了一下,猛地收回手。妖异啊!他想。
  身后响起盲老头的声音,“老朽眼瞎,屋子里只有这一支灯烛,官人多担待了。”
  黯淡的屋角点了支短烛,偶尔有风,烛光飘飘摇摇游弋如鱼。戚少商收回目光,看了看已悄无声息倚着墙角坐下的盲老头,朦胧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四周一片静寂,若不是还有那么点光线,这排屋子几乎也就是一座坟墓。
  心里这么想着,他心里又有些发寒。
  “在下迷了路,没想到方才惊吓了老丈。”
  “老啰,官人脚步轻,走进巷子老朽竟然没能听见,惭愧啊。”老头悉悉索索从墙角摸了柄奚琴出来,自顾自地调弄着,“待天明了叫条船,送官人出去罢。”
  没数的揣了一肚子狐疑,戚少商打量室内,依稀可见小厅外的天井,只是江南最普通的二进小院。他想了想,笑道,“老丈一人住在这里?”
  “还有一个跟我学唱的小丫头,出门看花灯去了。”老头叹息,手中轻轻一抽,奚琴顿时拉出一声悲怆。只那一声,戚少商已看到他拉琴的手法,顿时吃了一惊,“老丈,你可识得一个叫顾惜朝的人?”
  一句话出口,他自己也呆住,忍不住想呻吟。
  “顾惜朝!”那老头低哑着嗓子叹息了许久,“官人说的是当年不系园里的顾三吧,没想到啊,世上还有人会问起这个人。”
  “顾三?”戚少商想了一想,腾地笑了。
  瞎老头不知他在笑些什么,也仰起头陪笑,月光给他的脸上笼上层朦胧,“他是叫顾惜朝,那年园子里第三个出生的小子,顾三顾三的,大家叫得顺口。他爹顾师傅可是咱们姑苏里排头名的琴师,听说也是上代因罪被株连,不然也不至于没入贱籍,最后只能娶个胡女。不过说起不系园,官人现在可能没听过,但在当时可是一顶一的园子,那时排一场新曲,马车那能排到湖边两里地,老朽不才,倒也时常去串个场子。”
  他脸上苍老的沟壑间泛起一丝光彩,仿佛走回到那个繁华光景,贵宾如云的年景。戚少商没再说话。瞎眼老人若能瞧见他的样子,必会发现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已如冰雪般消融。天光早就暗下来,但那些水巷仍然被映出一片又一片的波光,倒映在天井里。烛光下,一漾又一漾。
  “顾三这孩子倒是生得眉清目秀,姿质也好,就是心气高,几任班主怎么打都管教不好,死不肯吃这行梨园饭。到了十三四岁,读的书多了,受人一激,竟寻思着想参加科考。官人,你说我们这些梨园行当的,子子孙孙也是为役为仆,想脱籍哪有这般容易。唉,也是当年老朽贪那几贯房钱,那时不将他跟伊老带来这姑苏城里,也不至于现在黄泉也无颜见故人啊。”
  他摇头叹气,杂七夹八,啰啰嗦嗦,戚少商不得不打断他,“伊老是谁?”
  “一个断了腿六十来岁的行商,说是从西域回来,在园西后院里一住就是四年。他有个小孙子叫什么伊玛的,一听就是个胡人名字,倒是跟顾三差不离的年纪。这两祖孙古古怪怪,常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那幢屋子也不大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