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小秋      更新:2022-05-16 14:58      字数:5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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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妙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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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7月快要结束的这个夜晚,我怎么也不能入睡。天有些闷热,汗水正悄悄地浸湿我的
  蓝色条杠背心。窗户敞开着,可是没有一丝风。这个夜晚出奇地安静。我在床上翻着身子,
  小床不断地呻吟。隔壁没有一点声息,爸爸妈妈都熟睡过去了。
  一个人久久不能入睡而又渴望入睡,那会是多么烦躁。一阵阵热浪从身体内部涌出来,
  与周围的热气融汇到一起。屋内屋外都黑乎乎的,这夜色也因为闷热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
  沉重了。从窗户上望出去,看不到一点星光。在这安静的时刻里,我似乎期待着什么。
  这样的夜晚本来是最容易入睡的。学校放了假,大家一拥出校门就全都无忧无虑了。白
  天在河滩、在田野上,有玩不尽的新把戏。我甚至偷了爸爸工作用的罗盘和望远镜,跑到很
  远的地方去。夜间总是很疲劳,从来不记得还会失眠。这个极其例外的夜晚好像在故意折磨
  我,我想天亮后遇到伙伴们,第一句话就要问他们睡得怎样。
  我闭着眼睛,使呼吸慢慢变匀,这样也许会出现转机。但我的脑海里总是闪过一片片田
  野。7月的土地是灼热的,一望无际的麦子收割了,到处是闪亮的麦茬。一个接一个的大麦
  秸垛子耸起来,像一些肥嫩的蘑菇。白杨树挺立在路边,油绿油绿的叶子哗哗抖动……
  窗外有什么“啪哒”响了一声。随着这响声,脑海里的一切倏然飞去。我屏住呼吸倾
  听。又是一声。接下去,大约每秒钟都要响一下。“下雨了”,我心里愉快地喊一句,同时
  也知道了这个夜晚里久久期待的是什么。
  仰躺着,默无声息地捕捉那又大又圆的雨点真让人快乐。
  我仿佛看到碧绿的、椭圆的小水球从高高的天空跌落,碰到地面又弹了起来。它落到麦
  茬地上,麦茬儿颤抖着,像丝弦一样被拨响了。它击在石板上,“腾”地一下反弹到高空,
  发出了“当”的一声脆响。
  雨点异常沉着地落着,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渐渐变急。
  但是空气明显地凉爽了,甚至有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进来。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鞋子走到窗前。这样站了一会儿,又想走到外面去。这个姗姗
  来迟的雨夜不知怎么那样诱人,我真想在疏疏的长长的雨丝间走一走。
  雨点仍在沉着地落下来。一个雨点打在了窗外的水桶上,发出了猝不及防的一声巨响。
  我似乎想到,随着这一声鸣响,午夜悄悄地从它的标界线上滑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我
  毫不犹豫地从窗前离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屋子外边果然清凉多了。雨点落在我的耳朵上、手上。我好几次仰起脸来,想让它落进
  眼睛里,试了好久都没有成功。
  当这雨水把头发和背心全都弄湿的时候,那又该多舒服!这个夜晚我心中像有一团火
  药。
  我大口地呼吸着,缓缓地向前走去。到哪里去呢?记得不远处是一个打麦场,旁边有一
  条干涸的水沟,有一排高大的白杨。它周围就是望不到边的麦茬,太阳出来时,麦茬就闪闪
  发光。
  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凉了。土地在雨滴的拍击下散发出奇怪的味道,直熏鼻孔。一种
  甜甜的气味在四周弥漫,我知道那是枣树被雨水洗过后发出来的。一阵浓浓的香味飘过来,
  我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片迷人的红色——榕花树的无数花丝沾上了晶莹的水珠,水珠溅落下
  来,碎成无数的屑末。不远处的麦秸垛也送来清冽的香气,多少有点薄荷味儿。那是新麦草
  的气味,是这个雨夜里最厚重最使人沉醉的。夜色隐去了一切,但我感到脚下越来越辽阔
  了。如果低下身子,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泛白的麦茬,那时麦茬间的青草也看得到;用手去
  抚摸热乎乎的泥土,正好会有一只蚂蚱跳起来,劲道十足地撞一下手背。田野的气息越来越
  浓烈了,它不知为何使人老想放开喉咙呼喊点什么。我伸手摸了一下头发,头发湿漉漉的,
  我终于被雨淋湿了。
  我在雨中尽情地走着。如果没有夜幕遮掩,那么很多人可以看到,在平展展的田野里,
  正有一个少年,他满面欢欣。
  这个夜晚,田野与我是那样地接近。我只是走着,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无边的夜色,以
  及夜色里的雨丝和土地,在这一刻全属于我了。我可以奔跑,也可以像雄鹰停在空中似的一
  动不动。如果我伫立在那儿,就能感受到一颗心快乐地跳动。
  老师讲,心像一个人的拳头那么大,又像含苞待放的花朵——此刻这花瓣正颤颤地张
  开,沾上了透明的雨滴。
  黑赳赳的白杨树就在不远处,我迎着它们走去。贴在凉凉的树皮上,把身体挺得像它一
  样直。这儿靠近了打麦场,麦草的清香一阵阵漫过来。树下是不久前还在不停转动的石砘
  子,这会儿被雨水淋得又冷又滑。我像骑一匹小马那样骑在了砘子上。
  雨水的声音十分清晰。白杨叶上也响着雨水的声音。干燥的、已经使用完毕的打麦场有
  千万条裂纹,小小的水流就从这纹路中渗进去。微微的风贴着潮湿的泥地吹过来,变得更熏
  人了。我的肺叶里灌满了湿润的风,这时就蹬动两脚,使石砘子缓缓地转动。
  石砘子从杨树下转到打麦场中央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后来,我看到有一
  个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向这边走来。我站了起来。
  那是个细细的、不太高的影子,我一眼就看出是一个姑娘。
  我原以为她是伙伴当中的一位,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听出是完全陌生的声音。
  “你一个人在这儿玩吗?”
  我点点头:“是的。下雨了,在这儿玩真好……”
  “天热得人睡不着,我就出来了——我想让雨把全身淋湿了吧!”她说着,差不多要笑
  出来了。
  我觉得她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比我更小。她是完全陌生的,我越来越肯定了。在我
  们这个工区里,常常有人调来调去,出现一个新的伙伴完全不是让人吃惊的事。我甚至感
  到,她在这个雨夜里像我一样睡不着(我想象得出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样子),要到外面走
  一走的愿望也是太合情合理了。我们真是一对自然而然的伙伴。
  接下去有一分钟之久,我们都站在那儿缄口不语。但我知道她这会儿像我一样,因为在
  田野里意外地遇到一个人而高兴极了。夜色使我们互相望上去都朦朦胧胧的,也许这样更好
  吧。我想她此刻看到的会是一个比她高、比她壮、留着一头短发的男同伴。她看不到我鼻子
  两侧的几个雀斑,这真得感谢老天。我也在这时候端详着她。我发现她比我第一眼看到的要
  粗一点点,是个胖嘟嘟的姑娘。尽管有浓浓的夜色,还是遮不住那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我
  似乎还看到了两排长长的、向上微微翘起的睫毛。
  “真想不到能遇上一个人,我原来想自己走一走,让雨淋一淋……”她首先打破了沉
  默。
  我高兴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真的想不到。”
  她往前走去。我走在她的右边。
  雨还是稀稀疏疏地落着。这雨太好了。我不相信这个夜晚雨会大起来。她不时地伸出手
  掌去接雨点,脚后跟常常跷起。我没有像她那样,那已经完完全全是小孩子的动作了。她走
  到我刚刚站立了一会儿的那棵大杨树下,伸出小巴掌去拍打它。她试图拍下叶子上的积水,
  可惜没有那样的力气。我教她一块儿用脚猛力去跺树干,一阵水滴哗哗地浇下来。“啊呀!
  哈哈……”她抱起双臂,快活地叫着。停了一会儿,她问:
  “你喜欢白杨树吗?”
  “喜欢……”
  “我们那会儿,”她仰脸看着黑漆漆的树冠,“就是春天的时候,把白杨胡儿塞进鼻孔
  里……”
  我想到她每个鼻孔垂下一条白杨胡儿会是什么样子,就笑了。我问她:
  “你喜欢柳树吗?”
  她想了想,说:“喜欢。”
  她想一想才回答,说明她是很认真的。可我回答她的白杨树时什么也没想。一阵小小的
  惭愧从心头掠过……我开始说柳树:
  “秋天,我们到柳树林里去玩,采黄色的柳树蘑菇。”
  “多好啊!”
  “我们还躺在白砂子上,从树空里去看太阳。”
  她看着我。夜色里,我觉得她在微笑。
  我没有再说柳树,很想换一个话题。正这样想着时,她问了一句:
  “你常常看到大海吗?”
  这儿离大海只有六七里的样子,我们今夜就站在海滩平原上啊。冬天的午夜里,如果狂
  风怒吼起来,躺在床上也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大家在这个夏天每隔几天就要跳到海里一
  次,身上的皮肤就是被海水弄红的……我真高兴她谈到了海,我点头说:
  “嗯。你呢?”
  “我前几天第一次看到海。真大——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需要想一想了。我承认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海嘛,本来就是大的。我回答:
  “没有觉得奇怪。”
  她点点头:“是的。可能你从小就见到了海,现在早忘了当时是怎么样惊奇了。”
  “可能是的……”
  “我们沿着这排杨树再往前走好吗?”她商量着,和我一块儿走着。我觉得她走路、说
  话,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柔和,我想起自己平时与伙伴们吵吵嚷嚷的,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
  接着还在谈海:“我站在大海跟前,不知道该怎么看它才好……”
  我不太明白,只好听下去。
  “它太大了,可伸手又能摸得着:它是冰凉的。望也望不到边,瞧瞧,这就是海。我面
  对大海想了好多,我甚至想过:
  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站住了,因为我不能同意她这样去想。我问:“为什么要这样去想?”
  “因为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这么小,如果不好好学习,不懂很多知识,我还有什么
  意思?我说不清,反正那会儿我想过这些。”
  我差不多能同意她的想法了,就痛快地告诉她:“你说的真好。我明白了你的意思……
  不过,”我突然想问问她最喜欢哪门功课,也许和我一样?我说——“你喜欢运算吧?”
  她用力点点头。
  我有点失望。但没等我表示出来,她又说:“我更喜欢作文。作文课之前,我把笔灌满
  墨水……”
  我兴奋地打断她的话:“对。我们要用整整一页纸描写自然景物,让老师吃惊。”
  她惊喜地笑着、应答着:“就是啊,就是……我还有一次写鸽子的脚:‘粉丹丹的小巴
  掌儿……’我这样写呢。”
  我不得不满怀激动地告诉她——我也这样写过鸽子,几乎一字不差。天哪!我屏住了呼
  吸,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竭力想看清她的脸、她的鼻子和眼睛,可惜没有光亮,这做不
  到。此刻我离她那样近,并且一直感到她在平静地微笑。我敢说我们这样谈到天亮,哪怕谈
  遍天底下的一切,结论都会一致。这真是太奇怪了,可又是真实的,是完全感觉得到的。
  我这样想着时,她又往前走去了。我稍后一点走着,这样就看到了她在微风中活动着的
  有些鬈曲的长发和小肩膀。肩膀上有两条带子。她穿了背带裙子。我觉得这裙子是蓝色的。
  这时候,一股特别的、从未闻过的香味涌过来,它不同于榕花树的气味,也不是新鲜的麦草
  温吞吞的清香——我相信这是从她的长发中飘散出来的。她用手撩一下头发,向我转过脸
  来。我与她并肩走在洒满雨丝的田野上。
  我们不知走了多久、多远。我相信很大很大一片泥土上都有了我们的脚印。在迈过那条
  干涸的水沟时,她歪了一下,我赶忙去扶她。她的身体那么轻盈,只借了我的一点力就跨上
  了沟岸。我们都想在铺满麦草的沟边坐一会儿。这时候我们又谈了无数事情,星星、月亮、
  铅笔,还有小刀。她问我最喜欢什么季节。我告诉她:秋天。
  “树叶哗哗落了,你还喜欢吗?”
  我赶忙解释:“不,我指树叶最茂盛、最绿的时候,这时候有多少果子……我最不喜欢
  秋冬交界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做声。
  “不对吗?”
  她声音颤颤地说:“对。太对了!我就这样想……我们想的多一样啊!……”
  她还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