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2-05-16 14:55      字数:4755
  面子的酒鬼老子。
  自毁的方式有慢性的、也有速成的,鸡仔双管齐下,只求个了结。白发苍苍、一脸慈祥的母亲幽灵却对此只字不提,只和他吃早餐、喝茶、再一起去为家乡小镇上的老熟人们做临终美发美容,分明是天使。过往的细节一点点浮现出来:桌上的刻字、爸爸强求的意大利面、曾有的钟点工太太、母亲送他去大学宿舍时的激动、以及他给过母亲的无数次尴尬和拒绝……母子之间会有多少往事?无外乎衣食住行、学业、家事,但这个故事似乎要老土地重申:最普通的小事在回忆里也会最温馨、也会最伤人,可当你学会像成年人、像外人那样审视它们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鸡仔在短促的一天里,终于明白了母亲怎样供自己读的大学、母亲怎样断然而有尊严地拒绝了父亲。鸡仔这才知道,自己要了断的这个生命,其实并不只是自己的。我们所见万事万物都会有起因,只是我们活得太匆忙,没办法搞明白,正如鸡仔小时候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父亲责怪母亲的意大利面不好吃,背后的真相是另一个意大利女人。要想追踪鸡仔自杀的起源,到底是自暴自弃、时运不济?还是那缺席的父亲呢?母亲要鸡仔原谅自己,而此时此刻,鸡仔要原谅的不是要求死的自己,而是多年来愧对母亲的那个自己——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呢。
  在我看来,这并非母亲跨越生死界来救儿子重生的故事,而是关于“一个生命如何存在下来”的问题,从母亲开始,到自己的死亡、乃至自己的后代为止。团裹在这个故事中的家庭实质也是如此逼真,现实得让我们不得不感同身受。站在女人的立场去看,母亲也同样是个女人、一个男人的女人,当她遭遇人生低谷、爱人欺骗、经济危机、舆论无理的攻击和排斥……的时候,她又是怎样活到79岁的呢?她究竟错过了多少幸福、美貌、富足和悠闲,才成为一个担当天使职责的幽灵?又有谁的一生不是在笑着哭?
  鸡仔明白,这场如梦的经历,不是光光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是要“讲我妈妈的故事”——因为“一个人所有的故事之后,都还藏着一个妈妈的故事,因为妈妈的故事,是所有故事的起点”。
  鸡仔不在乎别人是否相信这段奇遇,后来,在他的笔记本里,写下了很多“妈妈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和“我没有为妈妈挺身而出的事情”,除去姓名、地点等细节,我认为是颇具普遍性的一份“母子情谊书”。即便你不信这个故事、乃至不喜欢这个招牌畅销作者(著有《相约星期二》、《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等),这份列表本身就足以让你印象深刻,或许你会和我一样,在尝试自己列一份的起初就已热泪盈眶。
  午夜
  鸡仔的故事
  让我猜猜。你想知道我为啥要自杀。
  你想知道我怎么没死成。为什么我失踪了。这些年我去了哪里。但首先我为什么要自杀,对吧?
  没问题。人人都这样问。他们都在拿我和自己做比较。大家都觉得人生可能存在某种底线,如果没有越过那条底线,人是不会去考虑跳楼啊,吞安眠药啊——但如果你超越了底线,就有可能那样做。大家觉得我肯定是过了底线。大家还会想:“我会走到他那一步吗?”
  但事实是,没有什么底线。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把生活搞砸了,搞砸了之后,有没有人来拯救你。
  或者,那个可以拯救你的人,是不是在那里等着你。
  追忆往事,我试图弄清楚,我妈过世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过世的时候,我不在她身旁。我应该在的。所以,我撒了谎。这是个馊主意。这样的秘密在葬礼上是瞒不住的。我站在她的墓碑旁,努力让自己相信,我没有在最后时刻陪在她身旁不是我的错。就在那时,我十四岁的女儿拉起我的手,轻声说:“爸爸,我很抱歉你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她的话,让我崩溃。我跪了下来,泣不成声。湿漉漉的草地弄脏了我的裤子。
  葬礼后,我醉如烂泥,昏睡在沙发上。生活起了变化。一天可以改变一生。对我而言,那一天彻底压垮了我。我的生活,曾经被笼罩在母亲的影响下——她的意见,她的批评,她那让人窒息的母爱。我还曾一度暗自希望她不要再来管我了。
  但她真的去了。她死了。没有了探望,没有了电话。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放任自己,好像被连根拔起的草,让生活的波浪把我推向边缘。
  妈妈的存在给孩子们某种有关自我的幻觉。我的一个幻觉就是:我对自己的状态挺满意的,因为她挺满意的。而她一过世,那个幻觉就随之消失了。
  实际上,我对自己一点也不满意。我本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前途的年轻运动员,但那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也不再是运动员了。我成了个中年推销员,早就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母亲去世差不多一年后,我做了这辈子最糟糕的一个投资决定。我把几乎所有的存款都投到了那个现在已经一钱不值的股票基金里。她很快被“调任”到西海岸,留下我面对我老婆凯瑟琳,向她解释我们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那以后,我喝酒更凶了——我们那个时代的球员都爱喝上几口——但那成了一个问题,以至于让我两次遭人解雇。而解雇又加重了我的酗酒。我睡不好,吃不好,迅速衰老。有工作的时候,在见客户前,我都得迅速冲到卫生间里,用随身带着的漱口水和眼药水,掩饰一下自己的酒气。钱成了一个问题;凯瑟琳和我总是为此争吵。一段时间以后,我的婚姻完蛋了。她厌倦了我的萎靡,而我有什么理由去责备她呢。一天晚上,她在地下室找到了躺在地板上神志不清的我。我的嘴唇摔破了,怀里抱着棒球手套。
  不久以后,我离开了家——或者说,家离开了我。
  我对自己的痛恶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搬进了一间公寓。我变得顽固、自我封闭。除了酒友,我不再和任何其他人往来。如果母亲还在世,她说不定有办法帮我,因为那是她擅长的事情,她或许会拉着我的胳膊说,“好了,查理,说说看你到底怎么了?”但她不在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了父母,无论去做什么事情都好像在孤军作战,没有了那个永远在那里守候你的后援。
  后来,一个晚上,一个十月初的晚上,我决定要去自杀。
  或许你会觉得惊讶。或许你会想,像我这样一个曾经参加过棒球世界系列赛的人,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要自杀的地步啊,因为至少有过了梦想成真的辉煌。但你错了,那种梦想成真的喜悦,不过是一个缓慢的、挥发的过程。
  那个东西救不了你。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真正把我推下了悬崖,让我彻底完蛋的,是我女儿的婚礼。那时她22岁,有一头直直的褐色长发和性感丰满的嘴唇,和她妈一个模样。婚礼是在一个下午举行的,她嫁了一个“非常棒的男人”。
  我知道的,就那么多,因为她就写了那么多。我是在婚礼发生后几个星期后,才从她寄给我的短信里知道这件事情的。
  显然,因为我的酗酒,抑郁,以及其他种种糟糕的行为,对于任何家庭活动来说,我都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尴尬的包袱。所以,我只配收到一封信和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我女儿和她的新婚丈夫手拉手,站在一棵树下;另一张照片上这对快乐的小夫妻正举杯庆贺。
  把我打倒的是第二张照片。那是一张极其生动的抓拍照,那个精彩的瞬间永远无法再现:他们看起来像是话讲到一半,笑了起来,手里的杯子有点倾斜。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纯真,那么年轻,那么……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照片像是在嘲笑我的缺席。你不在那里。这个现在和我女儿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我认都不认识。而我的前妻认识他。我们的老朋友们认识他。你不在那里。再一次,我在重大的家庭事件上缺席了。这一次,我的小姑娘不会再拉起我的手,安慰我;她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人了。他们连问都没有问我。他们只是通知了我。
  信封上的落款,女儿用了夫家的姓氏(玛丽亚·朗,而不是玛丽亚·贝奈特)。信封上没留他们的地址(为什么?难道害怕我去看望他们吗?)我沮丧到了极点,万念俱灰。我唯一的孩子拒绝我介入她的生活,好像锁上一扇铁门不让我进去。你去敲门,他们听不到。如果活在这个世界上,却无人理睬,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活着没有什么意思,那为什么不自我了断呢?
  所以,我决定自杀。
  那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样做更多的是因为:做了又怎么样呢?
  午夜
  鸡仔不想活了(1)
  收到我女儿的来信是在周五,接下来的那个周末,我是在昏醉中度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星期一早上,尽管洗了个长长的冷水澡,我上班还是迟到了两个小时。在办公室待了不到四十五分钟,我就支撑不下去了。我的脑子要爆炸了。那地方像个坟墓。我先溜到复印间,然后躲到卫生间,再穿到电梯间,我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拎公文包,这样,就算有人注意到我的走动,也不会想到我是要从公司开溜。
  那样做蛮愚蠢的。根本没有人注意我。那是一家大公司。我的存在与否,丝毫不会影响到公司。现在看来,在电梯到停车场的那段路上,我走完了作为那家公司雇员的最后一段旅程。
  接下来,我用公用电话给我的前妻拨了个电话。她在上班。
  “为什么?”她一拎起话筒我就问。
  “鸡仔?”
  “为什么?”我重复了一遍。积蓄了三天的焦躁、愤怒,爆发出来的就只有那么三个字。“为什么?”
  “鸡仔。”她的语气弱了下来。
  “连个邀请都没有?”
  “那是他们的想法。他们觉得……”
  “觉得什么?安全?怕我来搞破坏?”
  “我不知道……”
  “我成了瘟神了?是不是?”
  “你在哪里?”
  “我是瘟神?”
  “别说了。”
  “我看我还是走了算了。”
  “听着,鸡仔,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如果……”
  “那你就不能为我说两句?”
  我听到她吸了一口气。
  “你要去哪里?”
  “你就不能为我说两句?”
  “我很抱歉。事情挺复杂的。还有他的家庭。而且他们……”
  “有人陪你去参加婚礼吗?”
  “噢,鸡仔……我在上班,知道吗?”
  那一瞬,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那孤单好像压住了我的肺,让我根本无法呼吸。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不论是这事,还是其他任何事。
  “好吧。”我无力的说:“打扰了。”
  话筒那端又传来片刻的寂静。
  “你要去哪里?”她问。
  我挂上电话。
  接着,我又喝醉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先去了泰德酒吧。那里的酒保是一个身材瘦削,长圆脸的小伙,可能和我女儿嫁的人差不多大。回家后,我又往肚子里灌了一点酒。我撞在了家具上,还在墙上乱涂乱画。我好像还把那两张结婚照扔进了垃圾桶。大约是在午夜时分,我决定要回家,我的意思是回椒谷海滩镇的老家,那是我长大的地方。那地方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但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去了。我在屋子里转着圈,像是要为回家做准备。但终结之旅并不需要准备什么东西。我到卧室里,从抽屉里拿了把枪。
  我摇摇晃晃走到车库,找到我的车,把枪放在方向盘旁的储物箱里,把夹克衫扔到后座,或者是前座,也有可能那件夹克衫早就在车上了,我不清楚。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开上了街道。城市很安静,街灯闪着微黄色的光,我准备回到人生开始的地方,结束我的生命。
  跌跌撞撞回到上帝那里。就这么简单。
  天很冷,且飘着小雨,幸运的是高速公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我的车在四条车道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你可能会想,会希望醉成像我这样的司机,应该会被警察拦下,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途中,我还把车开进一个24小时便利店,从一个留小胡子的亚裔店员手中买了六罐啤酒。
  “来张福利彩票?”他问。
  作为一个老资格酒鬼,我已经练出了一幅在酒醉后的正常嘴脸。我假装想了想。
  “这次就算了,”我说。
  他把啤酒装在一个袋子里。看到他的注视,我注意到他眼睛里的那两个黑眼珠,心想:这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张脸了。他把找零的钱,推到我面前。
  路牌上写着:“椒谷海滩,出口,1英里”。在公路上看到这块牌子的时候,两罐啤酒已经下肚了,还有一罐倒在了前面的座椅上,撒得到处都是。刮雨器左右摇摆,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闭上。我恍恍惚惚想着:“出口,1英里”,想着,想着,就看到了另一块路牌,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