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孤独半圆      更新:2022-05-10 16:16      字数: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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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保存着世英给我的全部信件。这些信表明,他确实在非常诚恳地清算自己的过去,剖析“反动”思想的根源,渴望走上新路。在农场期间写的几封信里,就充斥着这样的内容。如同可以预料的,他把根源归结为个人主义。所谓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这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论调之一,他终于也接受了。不过,他看出个人主义是建立在狭隘的个人式的实践基础之上的,因此,要战胜个人主义,就必须改变实践基础,投入到全面的社会实践中去。这就和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到工农中去的指示挂起钩来了。他在信中摘录了一段日记,其中把自己与麦贤德、焦裕禄这些榜样人物进行对比,说他们思想的出发点是人民怎样,从不问“我”怎样这种问题,自己思想的出发点却是“我”怎样,即使为人民服务,也觉得这是“我在为人民服务”,失去了“我”字,就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造成这个区别的原因在于不同的实践,基于这一认识,他衷心地呼喊:“到工农中去,滚他一身泥巴!全世界什么最干净?泥巴!”
  个性自由曾是他最崇尚的价值,现在还要不要呢?他找到了一个思路来说服自己。他说,过去他把共产主义等同于个性发展,认为个性发展应成为社会的动力和目的,现在他认识到:“人性论的提出本身就是阶级斗争的反映,而在共产主义提阶级社会中的理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也就是说,个性自由作为资产阶级人性论的范畴,不能用来解释阶级已经消灭的共产主义。什么能解释呢?他极佩服当时刚发表的毛泽东的一段论述,大意是说在阶级消灭后仍有新与旧、先进与落后的斗争。他据此得出结论:共产主义也不是个性绝对自由发展的社会,个人与社会之间仍会不断产生矛盾。
  现在我重读这些信,多少感到悲哀。如果世英只是在探讨理论问题,当然很正常,他的思考中还不乏闪光之处。但是,实际上他是在一种被迫接受的原罪意识的支配下进行这些思考的,忏悔者的身份业已预先规定了思考的路径。他是一个真诚的人,不肯口是心非,也不肯敷衍了事,一定要用自己的头脑把问题真正想明白。这使他的忏悔显得不是盲目的改宗,而是理性的选择。然而,唯其如此,就更可哀怜。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一种强烈的精神本能,这种本能驱使他追求个性的自由和独立思考的权利。他的思考可能会并且事实上也发生了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当他现在用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人性论等理由否定个性自由时,他不只是在批判自己确实犯下的错误,而更是在否定自己的精神本能。在貌似自觉的自我革命下面,隐藏着的正是不自觉的对自身精神能源的压制。当然,这种情况不只发生在世英身上,凡是有比较强烈的精神本能的知识分子无不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区别只在于,在他身上这种本能格外强烈,已造成严重的后果,因而必须施以格外努力的压制。在中国当时的语境中,知识分子是有原罪的,真正被判为原罪的正是这种精神本能,而所谓思想改造就是与之进行斗争的漫长过程,改造的成效则体现在能否成功地将它削弱乃至扼杀。回头想一想,多少人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耗费在与自己的精神本能作斗争上了,而他们本来是应该让它结出创造的果实的。
  不用说,上面这些都是我现在的认识。由于我一向比世英正统,因此,当时我不但由衷地为他的转变高兴,而且在他旁边起劲地喊加油。
  十九、友情呼唤
  自从运动开始,我一直怀着一个心病,就是郭世英。从整个运动的状态判断,他在农大的日子不会好过。不管他多么真诚地悔改,x的历史问题不可能不被纠缠,而性格直率的他不知会作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我没有他的一点儿消息,很想去农大打听,但又不敢,怕的是凶多吉少,实际的情形会令我承受不了。
  没有料到,在音信隔绝一年之后,这个让我百般惦念又百般忧虑的郭世英,他自己给我来信了。1967年2月中旬的一天,我捧着刚寄到的信,如同捧着一枚定时炸弹,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把它拆封。我真觉得它会爆炸,把我炸伤,如果这样,我要偷偷地舔净伤口,不让任何人察觉。然而,爆炸没有发生,信中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信的开头是对文化大革命和毛泽东思想的赞颂,然后,他点出了写信的目的:“我们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便断去了联系,既无斗争亦无联合,突然成了素不相识的路人。这种沉默虽是心照不宣、有其背景的,但我仍为此遗憾。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决不是毛泽东思想的产物,它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产物,是应被打破的。”接着,他提出了几点建议,大意就是打破沉默,一起来对我们各自的错误思想进行批判,或在斗争中合,或在斗争中分。读完信,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世英眼下总算是平安的,这个信息比信中的任何具体内容重要一千倍。
  我很快回了信,表示接受他的建议。这封回信的抄件还在,我在上面读到我是这样为自己的沉默辩护的:“我没有把握断定你在这场革命中的发展方向,因此几次想与你联系,又拖延下来了。”谈及他的错误思想,我汗颜地发现自己在个性自由问题上穷追不舍,说这是他过去一整套资产阶级思想的基础,这个基础仍未彻底摧毁。最后我询问他,是什么具体情况促使他想到要和我一起来进行自我清理的,其实我是希望知道他现在的实际处境。
  世英也马上回信。他到底聪明,针对我说的没有把握云云,他回敬说:“我也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向你提出同样的议论。”在这封用小字密密麻麻写了四页的信上,他比较详细地谈了他从文革开始以来的经历。正如我所担心的,文革开始不久,就有大量的大字报揭批他的历史问题,从此他陷入十分孤立的境地,背上了精神包袱。大串联时,他去河南农村生活了三个月,从而“更下定了到农村与贫下中农同生死的决心”,本不想回来了,因为要接受批判,才回了学校。但是,“今后的道路很明显,心意也很扎实”,即最后的归宿一定是农村。我想起1964年2月他在农场期间给我的一封信,其中也说到永远留在农场的心愿,可见这是他几年来的一贯想法。这个心愿被涂上了浓厚的革命色彩,骨子里却是一种绝望。也许他不愿承认,但实际上他已经看清,他在当时的唯一出路是彻底脱离意识形态纷争,做一个地道的农民。
  谈到自己的过去,他强调:“干部子弟的问题在运动中暴露出来了,这给我打消了很多疑问。许多干部子弟是新贵族,我就是一个样板吧。”他把他的问题归结为两点,一是对群众和个人的关系的错误认识,那种极反动的超人思想总是以各种形式反映出来,二是对阶级斗争的错误认识。对于我提出的个性自由问题,他表达了这样的认识:“个性自由中的个性是有阶级性的,自由则服从阶级性而且是相对的。以前以为个性自由是绝对的东西,但正是这个错误思想使我在政治上失去了自由。”但是,他接着写道:“那么是否因之便是再无个性再无自由了呢?我还不这样理解。问题很抽象,以后有机会可以讨论。”这个伏笔表明,他仍在坚持独立思考,他的思考深度远非当时的我所能比。他对我的问题的分析是,一是对他的问题用温情主义代替了阶级斗争,二是缺乏社会实践。
  怎么想到要来找我呢?他的解释是,为了批判的需要,因为我比较了解他的思想发展过程。“同时,也有其他的愿望,如果能经过斗争重新在毛泽东思想的基础上团结起来,岂不是一件有益的事情?”不久后我明白了,这个“其他的愿望”其实是第一位的动机。他实在太孤独了,周围没有一个理解他的人,他是在以革命的名义呼唤友情和温暖。事实上,在通了这两封信之后,我们就见面了,从此频繁来往,谁也没有再提所谓批判的事。
  通信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农大。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他的寝室,只见到一个显然农村出身的学生。我向他打听郭世英的去向,他怒气冲冲地说:“谁知道他,吊儿郎当的,被子也不叠一叠!”我心中一惊,扫视屋内,一眼认出了郭的床铺,被子仍是几年前在北大用的那条,倒是没有叠。可是,那是郭自己的被子,郭没有把他床铺上的被子翻乱,他何必如此气愤呢?好像我也要为郭不叠被子负责似的,他背过脸不再理我。这个见面礼使我一下子看清了世英所处的人际环境有多么低劣。一会儿,世英回来了,他瘦了些,但还是那样开朗。我们在校园里散步,一路上,他说些农大运动的情况。走到校门口,他说干脆回家吧,我跟他跳上了公共汽车。那一天,我们在西屋闲谈,郭老走了进来,他告诉郭老,我就是周国平。郭老向我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停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出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郭老。
  二十、前海那一座深院
  在和世英恢复了联系以后,我就经常去他家了。这个宽敞精致的二进四合院如今是郭沫若纪念馆,每当我踏进去,心中便会弥漫开一股浓郁而复杂的情绪。这里的一石一木都是我熟悉的,然而,物是人非,昔日合家聚居的和美情景已经一去不返。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就在这里度过一个周末日,品尝过餐桌上不是寻常百姓能见着的丰盛菜肴,也领略过这个家庭非外人能想象的特殊悲欢。作为红色中国第一文人家庭,这里笼罩着一种高贵优雅的生活情调。然而,虽然郭沫若在文革中受到保护,民族的灾难仍以特别的方式潜入了这个家庭,向它索取牺牲,最惨重的代价便是两个儿子的死。
  1967年5月2日,我到郭家去,世英正在西屋给小弟理发。他看见我,第一句话便是:“我弟弟死了,知道吗?”我一愣。前些天,外面传说郭世英自杀,但我刚见过他,当然不相信。“我听说是你自杀了。”我说。“是啊,真不可理解!”他说,“外面都传是我。”接着,他谈起了郭民英自杀的情况。
  我见过郭民英一面。那是我上北大后的第一个国庆节,世英邀我去他家,那时他家住在西四大院胡同。我到时,哥俩每人刚画完一幅油画,都是两只苹果的写生,在比谁画得好。在我的印象中,民英个子比哥哥略矮,脸皮白净,一双大眼睛中含着忧郁。当时他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学小提琴。后来他退学了,到浙江的海军部队当兵。后来听民英的好友林铭述说,退学的原因是,民英学小提琴学晚了,感到没有前途,恰逢罗瑞卿作了一个报告,提出培养未来的将军,他知道后大为兴奋,遂决定弃艺从武。世英告诉我,民英参军后,据说表现很好,被当做特殊的接班人培养,几个月就入党了。正要讨论他的转正,他突然自杀了,用冲锋枪打自己的脑袋,子弹从前额穿到后颅。事情发生在4月7日,世英和林铭述一起去料理了后事。我保存着世英的一张照片,是在这趟治丧之旅的归途上拍的,他身披夹克,斜靠在轮船的桅杆上,嘴角挂着顽皮的笑,那副轻松的样子倒像是在假日旅游中。
  我问是什么原因,世英说:“思想问题,部队的人也说是悲观厌世了。他也一点儿不隐瞒,什么柴可夫斯基、贝多芬,都谈了,但部队根本解决不了,怎么解决啊。说他有精神分裂症,我才不信呢。中央文革都急了,前几天,周总理、陈伯达、康生、江青都来我们家了。我母亲得了心脏病,查出的第二天就接到了弟弟的死讯。”说到这里,他笑了,接着说道:“这件事一出,对于我们又是一个阶级烙印!我们班的同学想整我,这下多了一条理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