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没事找事      更新:2022-05-10 16:11      字数:4790
  你的事情,更没有人打扫了……我们村里有个跑买卖的人,捐钱为村里修了一条路,后来路坏了,谁也不管,好像就该着他的,最后还是他拿出钱来修路……
  梅子有点哭笑不得。她想来弟在城里20年,可来弟脑子里还留着那么多的小农意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说服来弟。难道去对来弟讲什么公共道德公共卫生和群体观念?这些道理对于来弟,似乎有点太奢侈了……
  来弟磨蹭着,取来墩布和扫帚,又在梅子耳边嘟哝:
  梅老师你忘了,上次洗墩布的那个水池子堵了,我掏了好半天,才弄通的。我后来搞清楚了,咱家的墩布那么干净,那水池本来根本就不会堵的,就是因为常常冲洗拖楼道的墩布,那墩布多脏啊,尽是碎毛毛沙子尘土,你想想,那水池能不堵吗?……
  梅子无可奈何地放下笔说:
  好好好,你不愿拖,我去拖行了吧。你走了这一个多月,一直都是我自己拖的,有你说话这功夫早就拖完了……
  我这可是为你好,我干哪样活还不一样干……是你花钱雇我的,倒给别人干活,我替你觉得亏啊……
  来弟唠叨着,用盆端着湿墩布走到大门外去。
  开始清扫地毯
  15:00——
  来弟打开了吸尘器,开始清扫地毯。
  地毯是化纤的,用了几年,上面的毛都掉了,疙疙瘩瘩的又硬又秃,就像老家河滩上的盐碱地。
  梅老师家其实也不算富裕。来弟那么想。连个微波炉都没有,还有那种放进去一张薄薄亮亮的小圆盘,就可以看电影的机器也没有。来弟从来没见过梅老师戴金项链和戒指,也不知是她不喜欢戴还是根本没有。按说,她家芦老师在电视台,应该挣得多,芦老师一天总不在家,不是在外面挣钱在干什么呢?可芦老师总穿着电视台发的夹克衫,来弟从来没见他穿过西服。有一次来弟看见芦老师把一沓钱交给梅老师,梅老师还给他说:还是去买了国库券吧。看起来,芦老师挣钱再多,这个家还是梅老师说了算。梅老师家就是书多,除了满满一面墙的书橱,还有许多书就堆在屋角,从地毯上一直快顶到天花板了。来弟不明白梅老师究竟要那么多书做什么,不能吃不能用的,还占地方。
  来弟把堆在地毯上的一些书搬开,吸了那一角地毯上的灰,又把书重新摞整齐了。在搬书的时候,她摸了一下书的封面,书皮是光滑而冰凉的,有一股说是香也不是香,不是香又有点香的味道,弄得她鼻子发痒。她看不懂那是些个什么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梅老师整天看这些书,那脑子里装的全是字儿了。
  梅老师和来弟同岁,梅老师是女人而来弟也是女人。可是梅老师当老师,而来弟连个字都不识。来弟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有些酸酸的难受。
  假如30多年前,她的父母也送她去了学堂呢?假如她来弟也像招弟那样读到高小毕业,哪怕是初小,她今天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呢?来弟想不出来。按说,应该和现在不大一样了。比如去年有人要介绍她去开电梯,后来又不要她了,说是开电梯还得管分晚报和信什么的,不识字的人干不了。来弟要是读过书,肯定能在城里找上个好工作的。但是话说回来,招弟念过书,又嫁到了城里,结果怎么样呢?来弟觉得招弟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受累受气,买件衣服还得跟男人要,识的字怕是一个也用不上呢……
  来弟至今还记得那一年春天,田里的油菜花开成一片金黄,亮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去田坂打猪草,几只蜜蜂围着她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回到家里,妈告诉她说,有人来给她提亲了,让她像招弟一样嫁到城里去。话没讲完,来弟就哭了。来弟心想,要是像招弟一样嫁过去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当保姆,还不如在乡下嫁个好人,以后自己到城里去做保姆挣钱呢。但来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弟只有不停地哭。来人被她哭烦了,问她到底为什么,来弟止了泪,怯怯说:你们没看如今城里那些男学生女学生,都在上山下乡,城里要是真好,他们为啥到农村来落户嘛?说得那人饭没吃调头就走了……
  来弟虽然不识字,但这几十年中,凡遇大事,都是自己拿主张。
  吸尘器嗡嗡响着,那声音像一群大鹅吵吵闹闹地在河滩上争食。大鹅伸长了脖子,扁扁的嘴巴从草地上忽噜噜地掠过去,就把地毯缝里的灰尘都吸进肚子里去了。来弟觉得吸尘器这个东西真是好,能把灰尘都一粒粒挑出来,就是扬谷机和筛子也做不到的。
  她吸完了卧室的地面,又在吸尘器的头上换了一个尖嘴的角拐,把角角落落积了一个多月的灰尘,仔细吸了个干净。
  来弟认为干活就得这样——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彻底了。“彻底”这个词,还是那年在部长家时学会的,后来发现许多地方都用得上。
  其实,就这点家务活,有力气自己就干了,何必要花钱请人来干呢?有钱买东西吃好的,干什么不行?来弟虽然做了20年保姆,但对城里人为什么舍得花钱请人做家务,仍是不大明白。来弟思考了许多年,得出的结论是——城里人实在比乡下人懒多了。除了懒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他们有时间看电视看电影听音乐卡拉OK臭聊天还去旅游,怎么会没有时间做家务?城里的女人更懒,上班去一天换一套衣服逛商场做美容都有时间,却买些冻饺子切好的盒菜一下锅就吃……
  懒就懒吧。来弟对自己笑了一下。城里人要是不懒,就没有乡下人的活干了。城里人懒,农村人才能挣上城里人的钱。城里人再懒,也是饿不死的……
  来弟吸完了卧室的地毯,把吸尘器搬到了客厅兼书房的那间大屋。
  梅子朝来弟点点头,抱着一个大本子就躲到卧室里去了。
  来弟觉得梅老师哪样都好,就是不太会料理家务。来弟在北京做了20年保姆,北方的饭菜,像烙饼擀面条蒸馒头包饺子样样都学会了,主家常夸她比北方人做得还好。但梅老师连焖个米饭都不会,不是糊了就是生了,要不她男人芦迪怎么不爱在家吃饭。梅老师的女儿也不知是怎么养大的,从小给她吃糊饭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梅老师平时稀里糊涂总是把钱乱放,连抽屉也不锁,要不是来弟手脚干净,换个人,早把她的东西偷光了她也不会知道的。有时候轮到来弟来做钟点工,梅老师正好有事要出去,她就会把来弟一个人留在家里干活,顶多嘱她走的时候一定把门锁好。像梅老师这样的人,若不请保姆日子就没法过了。来弟虽然认定了城里人的懒惰,但觉得梅老师独独是个例外。
  来弟在梅家3年多,梅老师总共跟她生过两次气。一次是为了书。来弟不小心碰倒了花瓶,把水洒在梅老师的一本书上了,梅老师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急得脸都红了;还有一次,是来弟在阳台上擦玻璃的时候,顺手就把一只纸盒和几个塑料袋,从阳台上扔到楼底下去了。那次梅老师真的发了火,当时就让她跑到楼下去把那些东西拣起来,重新扔到垃圾箱里去。来弟觉得梅老师有点怪,扔到楼下的空地上和扔在垃圾箱里,有什么不一样呢?那空地又不是她家的地方……梅老师总喜欢说保护环境什么的,环境那么大一个东西,怎么保护啊?
  吸尘器又响起来,有点像杀猪时的猪叫,再过一会,就是猪的哼哼声了。
  来弟侧过身,看见梅老师正趴在卧室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来弟在心里叹了口气。来弟想梅老师虽然不会做家务,但梅老师是真有学问的人。梅老师是女人,自己也是女人;梅老师虚岁今年46,自己也是虚岁46——人和人之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按4块一小时算
  16:00——
  梅子听见有人敲门,想想下午4点并没有约邀客人,因手里的工作正忙,就不想去开。但来弟已经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梅子一看,原来是同事老刘,他说好晚上要来取一份资料的,不知怎么突然就闯来了。梅子有些不悦,正想把资料隔着门槛递给他,他却大模大样地进来了。
  老刘落了座,压低了声音问梅子:开门的那个人,可是你家保姆啊?
  梅子说那是个钟点工,名叫来弟,从安徽来的,在北京20多年了。
  老刘喜出望外地说,他在进行一项关于农民工的课题研究,正想搞些调查,是否可以和来弟聊几句呢?
  梅子到厨房去和来弟说,让她休息一会儿,那个朋友想和她说说话。
  来弟说我有什么说的啊,都是些没用的话,就干活还行。
  老刘把来弟打量了一番,说你还真看不出是农村人,到底在城里年头长了。
  来弟说,我这个人,生下来长得就白,城里人也有黑的呢。
  老刘就问她,钟点工一小时的工资是多少,一个月下来,总共是多少?
  来弟也不坐下,看了看墙上的钟,像是随时准备要走。匆匆回答说,如今一个小时是3块5毛钱,一次一般做4个小时,半天可以挣14块钱,一天是30块左右。如果晚上也做,大概可以挣到40块。
  老刘惊讶地说,那一个月差不多就有一千多块了,比我还多呢。
  来弟淡淡说,那还不算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呢,从这一家到那一家,路上的时间又不算在工钱里。还有公共汽车票,车票涨价了,一上车就是5毛钱,一天下来,还不得两三块呀。还要租房子住呢,一间房那么点大,就要500块600块的,说涨就涨,这两年就涨了三回了。还有回家的火车票钱,火车票一年年涨价,从北京坐到合肥,硬座票从19块涨到40几,再涨到100多,涨了好多倍了……
  梅子插话说:来弟,过年前你走时,我就说工资该加了,什么东西都涨,你们的工钱也该随行就市的。要不然,我从今天就给你按4块一小时算吧……
  来弟连连摆手,说梅老师今天先别着急,也不是你一家人,我得一家家都说好了,大家都没意见,再一块儿涨不晚,这样谁也说不出什么。有的人家嫌贵,我就不给他做了,不能一家一个价,那不公平。刚过一个年,正好重新开始,做事总有个道理,我们钟点工也一样……
  老刘长叹一声,说想不到如今的保姆也这么头头是道的。愣了一会儿,又问来弟每天从这家到那家,累计工作时间一共是多少个小时呢?
  来弟问:什么叫——累计?
  梅子说就是总共。来弟想了想,说从早上出门算起,总共16个小时还多些。
  老刘感叹地搓着手,连声说,那你们太辛苦了太辛苦了,这……不符合劳动保护法……
  来弟的眼珠转了转,噗嗤一笑说:什么劳动保护,在外就靠自己保护自己。不好的人家,他要我干,我还不干那!挣钱哪有不辛苦的,要想舒服回家去呀。再说,我看梅老师,每天的工作时间,累计也和我差不多少……
  梅子也笑起来。
  来弟抬头看了看表,扭头就想走,老刘叫住她,说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老刘的问题是:既然做钟点工那么辛苦,居无定所,食无定源,像来弟这样的“资深保姆”,如果有一家人愿意出高工资来聘请她,请她住在家里做固定的保姆,报酬和她每月做钟点的钱差不多,她愿不愿意干呢?
  来弟有点兴奋地回答说:噢噢,真有这样的人家呢。我以前做过的一家人,男的不知干什么的,好像发了财,那女的一次在路上碰到我,还让我回去哩,开的就是你说的那个价。我怎么回去呀,我那么多主家,已经干了那么些年,一下子都辞了,家家都受影响。再说,我要是在她家干不长,不干了,怎么办?回头来找这边的主家,谁还要我?那不是把现在的主家都丢光了吗?
  老刘说:那你可以尽量往长了干嘛……
  来弟想也不想,坚决地摇了摇头:那也不干!
  老刘大惊,问她为什么不?
  来弟不语,想了一会,说:我不愿住在人家里,像个佣人,受人管。我干钟点多自由啊,出一份力拿一份钱,干完了就走,谁也不烦谁。再说,我自己还有个家呢,再破再小,也是自己的家啊……
  来弟又看了一次表,脸上略略显出了焦急的神情。她扭头对着梅子说:我还得去干活,你们说你们的吧。
  来弟走开后,梅子对老刘说:我发现,钟点工极少有重新回到人家家里去做全日保姆的。据我对来弟的了解,除了她自己说的那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来弟自从做了钟点工,早出晚归,开始产生了一种上班的自我认定。整天奔波虽然很累,但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在给人做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