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没事找事      更新:2022-05-05 13:48      字数:5028
  咀里答:「孩子一出生他就故世。」
  「可有十七年?」
  「那倒没有,小女才十五,长得高大。」
  爵士点点头。
  「独自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
  少妇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不由得有点心酸。
  「冯太太对将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少妇忽然心乱如麻,他说中了她的要害。
  她低下头,那种傍徨绝非做作,「打算?我们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倒处碰运气。」
  爵士微微笑,「吉人天相,不要紧。」
  少妇也凄惶地赔笑。
  老绅士满以为她会十分难缠,此刻看清形,少妇不过是另一个可怜人,不难打发。
  午餐准备好了。
  在桌子上,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
  少妇不大敢笑,怕眼角露出细纹。
  少女见老人家注视他,便朝他笑笑。
  少女很会讨人欢喜,她已经是母亲的负累,不能叫客人讨厌。
  饭毕,刘爵士说:「晚上请两位再赏脸到甲板小坐如河?」
  这上下,连少女都看出他对她们有好感。
  少妇也不再推搪,「好的。」
  「谢谢你们花时间陪我,我有小小礼物聊表心意。」
  少妇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喜出望外,「谢谢你才真,刘爵士。」
  他把她们送出去。
  少女把礼盒扔下便去游泳,留下少妇拆开礼物细看。母女俩收到同式的碎钻手镯,少妇忍不住把一对都套在自己腕上,她不是没收过类似礼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早已当掉卖尽。
  适才的紧张令她疲倦,她打一个中觉。
  做梦了。
  梦见少女的父亲走到她身边,殷殷地问地:「好吗,生活还过得去吗。」
  少妇流了一腮的热泪。
  在生之时,他是何等样疼惜她们母女,如今如有在天之灵,他一定死不暝目。
  当年他们夫妇何尝不是一对璧人,但是命运往往另有安排,叫人走上一条匪夷所思的路。
  十五年来吃足苦头。
  那天黄昏,刘爵士把冯氏母女转到头等舱住,居高临下,光景又自不同。
  少妇吊在半天的一颗心,像是重新归位。
  晚上他们谈得比较多。
  ——「孩子的书总得念下去。」
  「那当然,她功课可好?」
  「是个优异生。」
  「那非进最好的大学不可。」
  「从学校回来,最好有个舒服的家。」
  「没问题,你们喜欢什么地区什么尺寸尽管告诉我。」
  这不是闲谈,他们谈的是买卖的条款。
  非得小心翼翼讨价还价不可。
  要少了,吃亏,要得多,怕拿不到。
  少妇不自觉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少女在不远处玩滚球,秀发飞扬,真正好看。
  少妇垂下双目,「有人肯照顾我们母女,真正万幸。」
  老绅士十分公道,「不必感恩,你们亦需付出十分大的代价。」
  这话是真实的。
  少妇低头不语。
  两人之间,相差三十年的岁月,叫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长期跟在他身边,听差办事,又要侍候得他高兴,并非易事。
  但是生活有了着落,女儿能够过比较正常的日子,想必是值得的,看样子,刘某是个斯文人。
  少妇额角唇边都冒出凉晶晶的汗珠,她的神情,有点紧张,有点恍惚,静态的她,别有风韵,两母女的样子其实非常相似。
  不过刘爵士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落在少妇身上。
  他有点疲倦,缓缓站起来,「今日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再商量。
  少女立刻警觉地过来问:「你要走了吗。」
  刘爵士点点头,眷恋少女如花笑靥,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乱发,终于没有那么做,只静静转身离去。
  少妇看着他的背影,「倒底老了。」
  少女坐下来,「他并非那么老。」
  「你倒似对他有好感。」
  「他人不错,细心,体贴,真诚。」
  「出手的确很大方。」少妇伸个懒腰。
  少女犹疑半晌,欲语还休。
  少妇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于是笑道:「不要担心,我会处理一切。」
  少女过去搂住母亲,大风大雨,她居然也把女儿带得这么大了,做好做歹,衣食住行都由她张罗回来,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父亲去世之后不多久,母亲也曾改嫁过一次,那是个不堪的男子,以为年轻的寡妇身边有钱,失望之后,不久便离异,母女一直过着流离生涯。
  少女说:「刘爵士看样子愿意照应我们。」
  「是的,他付出的条件非常非常好。」
  少妇想说,其实不用那么好,但随即抬起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身价十倍。
  这时候,她看见一个胖胖的身形企鹅似向她们走来,那是那个老董。
  少妇连忙拉起少女,「快点走。」
  少女问:「为什么?」
  少妇嘀咕,「他怎么跑到头等来了。」
  立刻与少女急步往前走。
  姓董的不知趣,一边追一边叫「冯太太,冯小姐,请留步,是我呀。」
  少妇逃以加快脚步,一溜烟似去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少女仍去游泳。
  清晨,池畔没有太多人,少女一游便是十个塘。
  伏在泳池裙边上略作小息,她发觉刘爵士独坐太阳伞下,少女活泼地向他招手。
  她披上毛巾衣上前去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
  「要不要我把母亲叫起来?」少女一贯地天真。
  「不用了,我同你谈谈。」
  少女微笑地看着他。
  「听说令尊年少有为,是位律师。」
  少女点点头,「苦学成功,才执业两年,不幸罹病,随即去世。」
  刘爵士有点感喟,「痛失英才。」
  少女十分伤怀,「人人都那么说。」
  「你愿意继承他的志愿吗?」
  少女说:「我一定会努力。」
  刘爵士宽慰地笑,「你同你母亲是两个人。」
  少女一怔,听得出他语气中贬多于褒,「但是我长得非常像她。」
  「不,不像,我猜想你性格似你父亲。」
  「家母一向是个斗士。」少女为母亲辩护。
  刘爵士却说:「但是,她无情而你有情。」
  少女不语,她有点不悦,她极受母亲,没想到刘爵士给母亲如此评语,过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失陪。」
  年轻人喜怒形于色,真正可爱,刘爵士莞尔。
  舱房中,少妇刚刚睡醒,伸伸懒腰,想到昨夜谈到一半的协议,笑出来,嗳,男人就是男人,身分地位财势并不能控制他们原始的欲望,女人只要有办法,还不是把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她,当然算是个有办法的女人。
  一抬头,看到女儿闷闷不乐回房来。
  「谁惹你生气?」
  少女只是不出声。
  「好日子快来了,届时要什么有什么。」
  少女没有先头那么乐观,「他靠得住吗?」
  「谁管他靠不靠得住,银行存折牢靠就行了。」
  少女蹲下来,语气有点悲哀,「妈妈,不要这样说话,听在别人耳中,好似一点感情也无。」
  少妇一楞,随即笑了,眼神十分悲切,「感情?它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哪来那么多感情?」
  一连串的问号,把少女问得哑口无言。
  老爵士的要求太苛了,一个女子经过那么多,早已把一切感情看淡,怎么还能奢望她有真情意。
  「妈妈,」少女说:「船往回驶泊了岸,我们从头来过,倒处有工作,卑微点不要紧,我们吃得了苦。」
  少妇勉强地讪讪道:「你在说什么呀。」
  「妈妈,让我们自食其力。」
  少妇有点愠意,「我几时借过赊过?」
  少女气馁,颓然坐下。
  「你发什么脾气,人家都答应了:安家费、学费、房子、车子……」
  少女仍然发呆。
  少妇的声音又转柔,「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妈妈已近人老珠黄,作为一个教师、律师,什么都好,三十多岁才刚刚开始,但我是欢场里打滚的女子,你不明白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少女尽最后努力,「你可以找分工作。」
  少妇凄凉地说:「我找过呀,节蓄花光之后,做过工厂、餐馆、文员,哪里都有色迷迷的眼睛,哪里都有想在你身上捞一把便宜的黑手,这才咬一咬牙,跳进海里,小公主,你不会明白,你毋须明白,你甚至不用原谅我。但你必须爱我。」
  少女哭了。
  「嘘嘘,这是干什么,」少妇拍打她的背脊,一如女儿还是婴孩,「苦难快要过去,还哭?」
  那天傍晚,刘爵士派来一名律师,在舱房中与少妇又谈了很久。
  少女倒处逛。
  船上不是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她却不想结交朋友。
  她怕与人家交换身世。
  不,她并没有羞愧的感觉,她只是不想解释,既然一切苦难都由她们母女俩承担,还失复何言,还何需向任何人交待。
  她不要他人同情。
  有人悄悄蹲下坐她身边。
  少女一抬头,看见刘爵士。
  她朝他点点头,今早介蒂忘怀大半。
  刘爵士的手一指,「看到那堆人没有?」
  少女顺势一看,果然有十来廿个男女也正朝他们看来。
  「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媳妇,我的女婿,还有我的孙女孙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统统想在我身上得到赏赐,却不肯给我丝毫温情。」
  他的声音十分落漠。
  「他们想早日得到遗产,希望我早日弃世。」
  少女忽然笑了,「他们可还需等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刘爵士听了这话,犹如注射一支强心针,「真的。」
  「当然,那个穿红衣服的是你孙女?」
  「她比你还大三岁。」
  「她看上去不太友善。」
  「你不用理会她,你做得到吗?」
  少女笑,「难度更高都没问题。」
  「好孩子。」
  少女看他一眼,「你偏心于我而已。」
  刘爵士不语,这孩子聪明得惊人。
  少女低声问:「你会照顾我母亲吗?」
  刘爵士答:「只要是合理的,她要什么都有。」
  少女笑,「放心,她的要求很低,绝不会要飞机大炮。」
  「你呢?」刘爵士问。
  「我想读好书,养一只小狗,天天放学有热饭吃,以及有人陪我说话。」
  「你的要求也不高。」
  少女答:「可是一生都这样,我于意已足。」
  这个时候,律师毕恭毕敬的出来,对刘爵士说:「冯太太已完全同意,我们可以签署文件了。」
  少女的脸微微苍白起来。
  爵士进舱去,少妇矜持地迎出来。
  律师把文件摊开来。
  少妇用兰花指取起文件轻轻读出:「立约人刘余庆与冯星——」她错愕地抬起头来,「冯星?」
  她瞪着女儿,少女神态异常镇定。
  少妇沉默良久,胸头如被人重击一下。
  她再转过去看刘爵士,刘某亦静静地看着她。
  少妇霍地站起来,「你与她,你要的是她?」少妇觉得怪异得不能再怪异,荒谬得不得再荒谬,又有种被人骗入壳的感觉,急痛攻心,心绪失去控制,竟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来。
  一间房内四个人,包括律师在内,除出少妇,都知道合约中的甲方是刘余庆,乙方是冯星。
  少妇太过自信,低估了刘某人。
  律师清清喉咙,「冯太太,你要的,全在协议书里面了。」
  少女忽然也开口:「对,妈妈,你要的,全在里边。」
  少妇看着女儿,声音颤抖,「你一直知道是你?」
  问得多么多余。
  「你愿意?」
  少女轻轻答:「你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少妇跌坐,勉强看完合约,白纸上黑字一个个似会跳舞。
  合约措词非常含蓄合理,当作刘某欠冯氏母女一笔债项,协议分期偿还,条件是,期间冯星必须住在某街某宅。
  冯星未满十八岁,由母亲代签。
  少妇拿着笔,无法书写。
  少女仍以那天真的语调说:「船快泊岸,母亲,凡事想太久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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