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九米      更新:2022-03-02 13:15      字数:4741
  “我去帮你借个轮椅。”陈允说。孟海涛扭伤了脚,脚踝象碗口似的粗,是不能受力的。
  “不用。”孟海涛说,缠了纱布的手扶起靠在床边的双拐。受伤的脚踩在地上,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步一步,不用陈允指点,他找到了太平间。他的宝贝儿子就在这里。
  工人打开一个冷柜。小小的飞扬静静地躺在那个对他而言太大了的冷柜里。陈允细心,在孩子送进这里之前,他已经为他换上了鹅黄色的新衣服,戴上同色的毛绒小帽子。他的小脸还是那么饱满可爱,脸颊上微微挂了点白霜。孟海涛颤抖地伸出苍白的手指,抹去那白霜。孩子的脸很冰,摸摸小手,也很冰。孟海涛情不自禁地附在身子,拥抱那冰冷的身体,“宝宝乖,宝宝抱,就不会冷了。”他喃喃地说。
  “海涛,不要这样。”陈允流着泪说。奇怪的是,从孩子去世到现在,孟海涛竟然没有流下一滴泪。他的内心已经被鲜血浸透,他再没有了眼泪。
  孟海涛吻孩子的小嘴。那曾经濡湿温软的小嘴,已经变得冷硬。可是孟海涛不管,那是他的孩子,他今生最后一样宝贝,他不但吻他,还用自己的脸蹭着孩子的小脸。他多想把自己身上的热度传递给孩子,让孩子重新变得温暖,他多想让孩子睁开眼睛,再用奶奶的稚音喊他一声“爸爸。”
  可是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
  孟海涛的脸色变得青紫,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陈允和工人扶起了他,不让他再接近孩子。工人关上了冷柜,孟海涛哆嗦了一下。“这里很冷,不能再让宝宝在这里了。”孟海涛说。
  孩子过世的第三天,孟海涛把他安葬在了郊区依山傍水的一处墓地。
  “飞扬,爸爸知道你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可是爸爸的身体不方便,没有经常你出来玩。爸爸以前总是想,等你长大,就把你培养成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有的是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现在我才明白,重要的是你能健康快乐地生活——可惜来不及了。这里风景这么好,你一定喜欢,对吗?你的隔壁也是个小孩子,生前你还没来得及有朋友,现在这里,你可以结交新的朋友,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快乐的生活。这是你想要的生活,是不是?”孟海涛对着墓碑上儿子小小的照片,低声说。把一束小小的雏菊放在墓碑前。
  “乖儿子,爸爸会常来看你。爸爸永远爱你。”孟海涛说。
  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孟海涛在黑暗中点燃一枝香烟,狠狠地吸进肺里。烟草的刺激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绞成一团地痛,他重重地呼了口气,痛,提醒他,还活着。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吃饭睡觉了。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个没有飞扬的日子,孟海涛觉得自己的生命早已随着飞扬一起消失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吸烟的习惯,可是现在他控制不住自己了。烟草带给他身体疼痛的同时,也能够短暂地麻木他的精神,至少在那一刻,他用全身的力量对抗身体疼痛的时候,他不会想到失去飞扬的哀伤。
  飞扬,我最最心爱的宝宝,是爸爸做的不够好,所以你选择了离去,是吗?他的孩子,从来没有享受过其他孩子天生就拥有的幸福,过早地降临人世,造成了与生俱来的疾病;母亲的出走,使他几乎没有享受过母爱的温暖;唯一爱他的父亲,又在他的身上倾注了过多的希望。那个还没有学会思考的小人儿,也感到很累了吧!要不然,他怎么会那么果断地选择离去呢?完全没有预警地,连抢救的机会都不留地断然离去,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太失败了!
  孟海涛默默地起身,走到儿子的小床前。完全没有得到休养,他扭伤的脚踝一点都没有得到好转,每一步都牵扯得连心也狠狠地痛着。床上空荡荡的,布满细密茧子的手掌抚上去,柔软而冰凉,没有温度。孟海涛的心一沉,宝宝,真的没有了。
  他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处刚刚拆线的伤口撞击坚硬的木地板,又没有另一条腿作为支撑,使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他把脸埋在宝宝的床上,默默回忆那个小东西曾经带给他的快乐和幸福。
  “宝宝,爸爸想你。”孟海涛默默地说。
  孟海涛好象睡了一会,他梦到了宝宝,胖嘟嘟笑嘻嘻地坐在小床上看着他。他浑身一震,惊醒过来。
  再次点燃香烟,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宝宝没有了,他不知道生命中还有什么是值得他珍惜的,或者,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去珍惜任何人和事物了吧!曾经属于他的宝贝,都因为他的不珍惜而一个个离他而去,伊伊,咚咚,宝宝,每个人的离去都是因为他做的不够好。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可是他再也无力去保护自己的宝贝……
  孟海涛坐在地上,痛苦地把头埋在手里。以后的人生,他不敢去想象。他实在是很累了,他很想就这样睡去,再也不醒来。
  神明终于听到他的祈祷。孟海涛受到某种指引,他扶着飞扬的小床起身,把拐杖架到自己的腋下。没有拐杖的支撑,受伤的脚是没办法让他走到从卧室到餐厅的距离的。
  精巧的酒柜立在餐厅一角。孟海涛极少喝酒,家里却藏着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名酒。还是在做芭蕾舞演员的时候,他经常利用出去演出的机会收集各地名酒,作为珍贵的礼物送给朋友们。送不完的就收藏在自己家的酒柜里,当装饰品摆着。那些造型各异的瓶子带来的视觉美感,曾经深深地感染着孟海涛,甚至给他带来创作上的灵感。那时他是个天才,任何美的东西都会给他艺术启发。而现在,他知道他需要的只有酒精。
  “嘭!”的一声,孟海涛开启一瓶价值不菲的洋酒。通红的液体急速地注入酒杯,再被孟海涛灌进喉咙。热辣的酒气让他呛咳起来,内脏在熊熊燃烧。孟海涛抓住胸前的衣服,痛快淋漓地咳着。
  又灌下一大杯酒,孟海涛的头晕了起来,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他机械地倒酒,喝酒,所有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孟海涛握着酒杯,放任自己倒在床上。他失去了意识,一切的痛苦都离他远去了。
  以后的日子,孟海涛找到了忘记痛苦的伴侣——酒精。他昏沉沉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日子,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着,生命中没有了支撑,他放任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一起垮掉。他已经不知道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这天清晨,孟海涛刚刚喝掉了一整瓶白酒,可能是没有吃东西的缘故,他的胃发疯一般疼起来。孟海涛抓了两个枕头压在胃部,头开始发昏,孟海涛告戒自己,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门铃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伴随着拍门的啪啪声,托娅略带沙哑的嗓音在门外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孟海涛烦躁地摇头,瞬间的清醒让他的胃又剧烈地疼起来,好象有一股外力狠狠地把那脆弱的胃撕成两半!孟海涛猛吸一口气,撑起身子。他单脚在地上跳几步,快要走出卧室的时候,突然摔倒在地!
  屋内不同寻常的声响让外面的托娅更加着急,她把门拍得震天响,孟海涛想努力站起来,酒精和伤痛却联合起来阻止他起身。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赌气似的,手肘着地,拖着残废的身体,缓缓爬到门口。
  他勉强打开门,身体颓然倒下去。陈允第一个冲上来,抱起孟海涛虚软的身体,把他放在沙发上。一脸焦虑的托娅又惊又怕,轻轻托着孟海涛的下巴,叫着他的名字。
  孟海涛睁开眼睛,摇头说:“我不要紧。”酒气随着他的话喷了出来,托娅皱着眉,这才发现孟海涛浑身上下都被酒精的味道重重地包围着!她的怒气一下子上来,她重重地摇着孟海涛,大声喊着:“你给我醒醒,你为什么这样糟蹋你自己!”转身又骂陈允,“你是怎么照顾海涛的?发生这么多事你怎么还让他一个人住?”
  陈允委屈地扁了一下嘴,没有说话。孟海涛出院后他就让他搬到自己家去住,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孟海涛振振有辞地说他想一个人安静几天,还让他放心,保证会照顾好自己。如果他知道孟海涛一个人独处是为了自虐,他就是来绑架的,也会把他绑到自己家里去啊!
  孟海涛的双眼茫然地睁着,英俊的面孔瘦得惨不忍睹,短短的胡茬布满瘦削的下巴。托娅一辈子都没见过孟海涛如此的狼狈样子,他看上去是失魂落魄的!她猛地抱住他,失声痛哭:“傻弟弟,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啊!”
  孟海涛的头很痛,他喃喃地说:“我的酒呢?”
  “海涛,你要振作一点,以前那么多打击你都挺过来了,这次你也不能倒下啊!”想到孟海涛所受的痛苦,托娅又气又心疼。她今天刚结束演出回来,向陈允打听海涛的事,得到的确实飞扬的死讯!她埋怨陈允不该现在才告诉她这个消息,陈允却告诉他,是海涛要求他保密的,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了她的演出!
  这个傻弟弟,什么时候都为别人着想,却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如果他肯为自己想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他也不会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他那么高大英俊的男人,如今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哪里还有一丁点芭蕾舞王子的风采!
  “那么多的打击都挺过来了……”孟海涛小声重复托娅的话。是呀,他已经经历了多少打击了?截肢,失恋,离婚,丧子……还有比他更失败的男人么?他实在太累太累了,他再也不想坚持,只想沉睡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我要酒……”他含糊地说。
  “啪!”的一声脆响,托娅一个巴掌扇到孟海涛的脸上。她的心很痛,她想打醒这个傻弟弟,不要以为没有了飞扬你就一无所有了,你还有你姐姐啊!
  孟海涛显然是愣住了,他没想到托娅会给他这一巴掌,他更震撼于托娅那又惜又痛的表情,那是只有亲人才会有的表情。
  然而,他还来不及思索,又一波疼痛涌上来,一种温热的粘稠从身体的深处一直蔓延到口腔中,刺目的红色让托娅呆立当场。
  第 22 章(全)
  昏暗的房间里,年近花甲的孟夫人端了一碗中药进来。孟海涛静默地仰躺在床上,双目微闭,眉头却紧紧地皱着,好象在睡梦中还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孟夫人的心脏一阵紧缩,把药碗放在床头,她轻轻地拨开儿子额前的碎发,轻声道:“海涛,喝了药再睡。”
  孟海涛并没有睡着,刚才母亲进来,他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他不愿意睁开眼睛,他无法面对突然苍老了好几岁的母亲那憔悴担忧的面孔。
  他已经在上海的家中。一个多月前,他因为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急救,昏迷了足足七天。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从日本赶回来的父母守在他的身边。
  原来,他昏迷的那几天,徘徊于生死的边缘,医生甚至一度下发病危通知书。医生说他已经丧失求生的意志,虽然手术成功,使他避免了切胃之苦,却迟迟无法脱离危险期。万般无奈,托娅只得辗转找到孟海涛远在日本的父母。孟教授夫妇次日就从日本火速赶来,白发苍苍的两位老教授在儿子的病床前殷殷呼唤着,日夜不休,终于把孟海涛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在孟海涛昏迷期间,托娅断断续续地向两位老人讲述了孟海涛这段时间以来遭遇的种种不幸,孟教授夫妇惊觉自己多年来忙于事业,以至太过忽视这个从小太让让他们放心的儿子,才让他在遭受截肢之痛以后,又遭遇如此多的人生打击。也许,如果儿子出车祸以后他们就留在国内陪他,他可以很快地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和伊恋在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儿子一向是他们的骄傲, 10岁那年到北方学习芭蕾舞以后,孟海涛几乎就没让父母操心过,就连车祸后,孟海涛每次和他们通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他们才以为儿子哪怕失去了一条腿,也可以一个人在国内过得很好。这次,他们差点失去了这个儿子,终于下定决心,推掉日本方面的一切工作,留在儿子的身边,让已经失去了全部的他,能够重新找回家庭的温暖。
  孟海涛的命虽然救了回来,精神却变得很差,每天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有一次孟夫人推着轮椅带他出去散步,回来他竟然立刻发起了高烧,医生说孟海涛身心受损,北方干燥的气候对他的身体已经十分不利。孟教授当机立断,为儿子办理出院手续,回到上海家中休养。
  孟海涛10岁离家,后来父母又被日本大学聘为客座教授。虽然当芭蕾舞演员的时候他经常有机会回家乡演出,却极少真正回到自己的家中。回家那天,他穿着厚厚的衣服,身上还被包着薄毯,靠坐在车内。车子行驶在从机场到外国语学院的路上,熟悉的道路,陌生的风景,让他感慨良多。20年前离家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