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风雅颂      更新:2022-03-02 13:14      字数:4781
  “侯爷太过执念。”
  “本侯行事,向来随心。心之所至,便是执念又有何妨?”扬眉一笑,目光湛然。
  幽幽一叹,雁行疏垂眸,忽道,“侯爷若是现在退兵,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来得及截回被送往皇宫的兵符。”雁行疏淡淡笑道。
  眉目间隐约闪过一丝煞气,片刻之后,复又豁然笑道,“行疏啊行疏,你以为本侯麾下数十万兵马,仅凭一块兵符小皇帝就妄想调动吗?”
  “侯爷凭借的,不过是数名心腹将领罢了。数十万兵马,皆是听命行事,认的只是那块铁牌。皇上若得兵符,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眸光一沉,永乐侯沉默下来。
  或暗杀,或贬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剪除他的羽翼。随后祭出兵符,提拔心腹接下兵权。转瞬之间便可收回半壁江山,这一点小皇帝不会不懂。
  “我若撤兵——?”
  “雁行疏无意政事,若是侯爷撤兵,兵符当可完璧归赵。”朝廷的混水,他从来都不想去淌。更何况,就当今形势而言,最完美的局面便是天下双分。他自是不愿打破。
  负手而立,永乐侯望着那人,转眼间已闪过千百个念头,到最后,却是笑道,“小小一块铁牌,你以为我有多在乎。”
  顿了顿,叹息似地道,“行疏,你可称得上事事算无疑策,却注定栽在一个情字上。我早已说过,感情方面你太过迟钝。便如同今日,莫说是一块兵符,就是十块八块,若能换你随我而去,也是值得的。”
  惊世骇俗的感情,在他说来竟是平常得很。近三十年高高在上的生活,早已养成了目空一切的性子。万事随心,想要的从不惮于说出来,更由不得人拒绝。
  一使眼色,黑衣侍卫已从身后掠出,鬼魅般地朝雁行疏而去。
  剑芒倏现,掠起淡淡的浅紫光华,绯色身影翩若惊鸿,飞身将那侍卫截下。
  错身之间,不过交手数招,两人却已鬓发皆乱,衣裂渗血。
  饶有兴味地望着迸现的血光,永乐侯微微笑道,“你说,我这侍卫身手如何?”
  “很好。”雁行疏淡淡地说道,目光片刻不离那道绯色身影。
  空气中,鲜血的腥气愈重。
  又中一剑,一身绯衣染上暗赤的颜色,编贝的玉齿陷入下唇,短剑轻吟,立时还以颜色地在对手肩头开出一道口子。
  “行疏,随我去罢。”
  扬眉一笑,并指如刀,朝雁行疏脉门扣去。
  永乐侯一声戎马,沙场之上自是傲笑,单以武功论之,却称不上一流。这并指一扣,也称不上什么精妙的招式,若是雁行疏武功未失,举手间便可从容避开,甚至轻易就可将他掀翻在地。然而现在,却是避不开去。
  避不开去,于是索性不避。雁行疏不言不动,只静静立在那里。
  没有人动。
  仇焰不动,东方悦不动,三大护法亦是不动。
  容郁影出手时,他们不动,是明白一旦出手相帮,只怕便是一场混战。永乐侯此来,暗中不知带了多少高手。是以谁都不动,堪堪维持场上一个平衡。
  而这一次,却是不愿动。
  那一声声的轰鸣,座下弟子血肉横飞的场面犹在眼前,依稀中望着那淡定的清颜,一竟是无人出手襄助。
  眼看那手指便要扣上腕骨……
  蓦然听得一声轻叱。
  “——你敢。”
  剑光如瀑,一式“天地无极”逼退缠斗中黑衣侍卫,身移影动,剑如龙吟,暴涨的剑芒如一条紫色游龙嘶鸣着朝永乐侯掠去。
  天地俱灭!
  爱恨痴怨,在这一瞬已成虚无。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黑衣侍卫疾刺的长剑,看不见绝云谷众人震惊的眼神,看不见那人骤然煞白的脸色。心里唯一想的,就是一剑杀了这个疯子,换他一世安宁。
  那女人,是不要命了。
  眼看避无可避,永乐侯冷冷望着,唇边犹自挂着一抹讥诮。
  眼看主子就要伤在她剑下,黑衣人咬牙,剑走偏锋,攻她必救之处。然而,容郁影却是不理,拼着一剑穿胸,也要将那人毙于剑下。
  只差一步,便是与敌俱灭。
  ——只差一步!
  恍惚中,黑衣人望见一根手指。
  一根戳在他心口死穴的手指。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夺人心魄的秀。他不知道那人是如何穿过织密的剑芒,甚至从容地伸出手指,似乎只等他自己撞上去。
  随着长剑落地的脆响,他听到“咯”的一声,仿佛是指骨断裂的声音。
  然后,他便已仆倒在地,双目不瞑。
  剑光如练,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容郁影知道,这一剑决不会落空。
  “哧”一声,剑锋刺入人体的声音。
  “——行疏!”
  清晰地听到永乐侯怆然地惊呼。然而,她却一声都叫不出来,只是瞪大眼睛,愣愣地手中的短剑。剑身几乎透胸而过,细细的血丝透衣而出,渐渐将那人的白衣染作绯色。
  容郁影踉跄退后一步,纤薄的剑身带起一溜血线,“当”地跌落在地。
  “公子!”马不停蹄地从江南赶回,看到的却是令她如此惊心的一幕。花落月纵身朝雁行疏掠去,颤抖地道,“是属下失职。”
  身为影卫,却让主子受到这样的伤害,让她情何以堪。
  摇了摇头,推开她的扶持,雁行疏倚着一株残杏,闭了闭眸子。当胸一剑,他却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冷冷地透着寒。然而额上却渗着汗水,伸手想要拭去,却发现右手食指竟是丝毫不能动弹。
  是了,方才借那黑衣人的一掠之势结束了他的性命,却忘了失却内力的护持,脆弱的手指承受不了那样的冲力,只怕已是生生折断了去。
  “为何救我?”深深吸了口气,永乐侯涩然问道。
  “我不是救你。”雁行疏淡淡地道。
  “呵——呵呵——”眼底分明没有丝毫笑意,永乐侯却偏偏笑了起来。直到笑声渐冷,又道,“的确,你不是救我。你只是怕我死了,要绝云谷陪葬罢了。那么,我也不需要承你的情,是不是?”
  “是。你不需要承情。”雁行疏点头,道,“依然是那个承诺,你若退兵,我即遣人将兵符完璧归赵。”
  他低低地咳嗽,声音渐弱,眸光却是漆亮,仿佛所有的生气都燃烧在这双眸子里。
  目光一阵冷过一阵,永乐侯蓦然仰首,道,“好,好得很。用这一干贱命换我半壁江山,怎么算也是值得。只是,你要我就这样放手?”
  要他如何甘心?
  “我以一命还你。”蹙了蹙眉,凄红的血水顺着嘴角滑落。
  望着那人衣襟上濡湿的血红,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向前踏了一步,永乐侯忽道,“行疏,你可还记得当年。”
  静默了一下,终道,“记得。”
  “可还记得,当年那人的名姓?”
  “墨翰炀。”低哑的声音轻不可闻,听在耳里偏又这般清晰。
  墨、翰、炀!
  豁然大笑,他纵身上马,回首的那一瞬,目光决然。
  骏马嘶鸣,尘土飞扬中,远远传来一句,“本侯便在扬州等着你的兵符。”
  “影儿!”吃力地弯了弯嘴角,冰凉的手握上她的。
  “雁,我们回去,回雁影楼。”颤抖着轻触他的面颊,容郁影道,“我们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一定会好起来的。”
  “影儿,放我走罢。”淡淡一句,却是倦意深沉。
  “你是说——要走?离开绝云谷,离开我吗?”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紧紧环抱住他,容郁影喃喃地嗫喏,“雁,莫说笑了好不好?我们回雁影楼,回去。”
  “放手罢。难道你真要我死在绝云谷里?”他低低咳嗽一阵,道,“这一辈子都为绝云谷活着,往后的日子,我要留给自己。”
  这一剑之下,又能争回多久性命?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天,或者更长久些。
  剑刃透胸的时候,心头却是轻松的。很多以前不能也不敢放下的,在那一刻忽然都放下了。那么多的岁月,从没有一天是自己的。
  剩下的时辰,他要留给自己。
  “不放手,不放。”目光微现散乱,容郁影用力摇头,“我们错过了那么久,终于能在一起的时候,你却要我放手!怎么可以?”
  一阵晕眩,身子冷得厉害,他疲惫地闭了闭眼。
  踏前一步,花落月迟疑地望着他,“公子?”
  最后望了那绯衣人影一眼,雁行疏点了点头。
  花落月身形倏展,欺身而上。
  短剑已失,又是促不及防之下,容郁影生生被她逼退两步。缓过神来,却只遥遥听到一句:
  “谷主,得罪了。”
  这一刻,她再不是绝云谷的堂主。花落月,从来都只是他的影卫,他所思所想,往往只要一个眼神她便知晓。这一生,只忠雁行疏一人,自垂髫之日便是如此。
  回眸一笑,扬袖间,“哧”地爆开一阵浓烟。
  待到烟雾渐淡,自迷离的视线望出去,独留一林残杏。
  以及,浓重的血腥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淡杏香。
  第十章
  第十章
  武林史 绝云谷散记
  天宝七年夏:白道以武当少林为首,合朝廷永乐侯之力,攻绝云谷。然铩羽而归。经此一役,江湖正道元气大伤,历十年未尝恢复。
  天宝八年春:绝云谷摆擂,广招天下高手。凡武林中人,无论出身,不问师承,有所长者均得重用。自此,容郁影重振绝云谷。
  天宝八年冬:绝云谷之主容郁影率众围武当,少林十日之久,后与两派掌门一夜详谈,得其承诺自此恩怨两消,正道武林永不再犯绝云谷。
  天宝九年春:黄河水患,春粮欠收。然朝廷赈粮遭钦差克扣,迟迟未至,两河一带哀瓢遍野。容郁影夜入皇城,为民陈情,后携帝手谕,杀钦差,放赈粮,救下数万人命。一时之间绝云谷宇内共尊。
  天宝九年秋:容郁影将谷主之位传于东方悦,悦坚不受之,于是未果。
  眼前一片血色的绯红,纤薄的剑刃透胸而过,白衣晕染,那人微笑着,却语声决然,“往后的日子,我要留给自己。”
  不,不要走。她眼睁睁地看着,却说不出话。伸出手,尚来不及触到他的衣袂,那白色的身影已渐渐淡去……
  “不——雁你不要走——不要——啊!”容郁影猛然从塌上弹了起来,双眸大睁,手指深深扣入被褥。
  三年了,那一林残杏重新栽种,已经开花结果。然而当年的惨烈,却常常出现在她梦里。染血的白衣,闪着寒芒的剑刃,他决然求去时的眼神……
  每每从梦中惊醒,都是冷汗重衣。
  即使知道千里之外,他生活的很好。却依然忍不住后怕。她根本不敢去想,若那一剑当真夺了他的性命,她该如何?
  幸好他没事了。
  也因此,她不断地逼迫自己成长,逼迫自己担负起谷主的责任,逼迫自己成为配的上他的女子。他在的时候,她怨他手段太狠,不留人余地。他离开了,她才知道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为了守护自己所重视的,就算知道是罪,也必须担负。
  为逼少林俯首,她率众围山十日,数十名妄图突围的少林弟子死于她手。她甚至在少寺山的水源中投入散功药物,由此减少绝云谷的伤亡。即使后来凭本身功力战胜少林,武当两派掌门的联手,迫使他们承诺永不侵犯绝云谷,但这过程中的血腥,以及逝去的性命,却必须算在她的头上。
  剑诛钦差的时候,那锦带华服的男人惊恐地望着她,脸上尽是恐惧和瑟缩。然而想到因他无辜而死的无辜百姓,依然手起剑落,毫不留情地将其斩于剑下。抽出剑刃的时候,粘稠的鲜血溅出来,满目的猩红迷离了她的眼睛。
  眼看着绝云谷的威名一日盛过一日,她却没有感到欣喜。他一直希望她能成为名副其实的谷主,领袖群伦独当一面。既然这是他的希望,那么她愿意为他去做。然而为什么,竟是如此寂寞。有时候,真想不顾一切地去找他,陪伴着他看日升日落,再也不分开。
  抬起头,窗纸已经透了白。天蒙蒙地亮了起来。
  拥被坐了一会儿,她起身,略微梳洗一下,出了房门。
  晨间清风袭面,吹得人分外清爽。按照以往的习惯,她穿过回廊,朝杏林走去。清晨在杏林里走上一会儿,有时在杏树下喝一小盅杏花酒,或者尝两块杏仁酥,是她三年来养成的习惯。
  然而却在回廊的拐角处被人叫住了。
  “谷主,老夫人请您过去。”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走过来,朝容郁影欠了欠身。正是侍侯容郁影之母萧紫韵的婢女如玉。
  “我明白了,这就随你过去。”容郁影点了点头。
  竹韵小筑中檀香袅袅,萧紫韵正在礼佛。见到她们进来,于是从蒲团上站了起来,笑着拉起容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