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风雅颂      更新:2022-03-02 13:14      字数:4795
  容郁影微微一笑,径自端着莲子羹朝后苑走去。
  斑驳的树影下,雁行疏合着眸子,半躺在一张宽大的楠木靠椅上。他穿了件白色宽袍,袖口处绣了几片简单的竹叶,一身的干净清爽。腿上搭了条羊毛毡子,翻了一半的书册搁在毡子上,似乎是睡着了。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容郁影将莲子羹放在椅边的石几上,托腮在他身边坐下。细细打量他的睡颜,纤长的睫毛安静的覆在眼睑,安详得令她忍不住想……
  探出手,小心地掐住一根睫毛,顽皮地朝外拔去。
  “影儿。”略嫌冰冷的手搭住她的,及时阻止了她孩子气的举动。
  “你就不肯让我欺负一下是不是。”悻悻地放下手,容郁影嘟哝道。
  “你便是这样当谷主的?”雁行疏苦笑。
  “是极是极。我是谷主,你要听我的知道吗?来,闭上眼睛,我保证不疼的。”
  “——影儿。”
  “小气。枉费我辛辛苦苦为你去摘新鲜的莲子,不给你吃了。”话虽如此,却已自动自发地舀了莲子羹递到他嘴边。
  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中的汤匙,道,“谢谢。”
  恨恨地望着他将一勺莲子羹送入嘴里,端着瓷碗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他就不知道顺应民意一下吗,都已经喂到嘴边了,居然不知道乖乖张口。
  再接再厉。
  取过他手里的汤匙,容郁影笑道,“好不好吃?”
  “嗯,很好。”
  “那再吃一口。”
  一勺莲子羹送到嘴边,汤匙近得几乎碰到唇瓣。
  还不张嘴。
  哗啦啦,微风吹过,一片树叶慢悠悠地从枝头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汤匙里。
  翠绿的颜色,映得清透的汤汁,还有嫩黄的莲子,很漂亮。
  依稀间可以看到漂浮着的尘埃。
  ——脏了。
  目瞪口呆地望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没关系,换个匙子就好。”接过她手里的汤匙,随手搁在一边,雁行疏笑道。
  “没……没错。”容郁影干笑道。
  “对了,前日里让人送到你那里的杏仁酥,你吃了没有?”
  “呃……还没有。”
  “怎么了?不喜欢吗?”蹙了蹙眉,送给她以前,他自己尝过,虽然是第一次动手,过程中也闹了些不大不小的笑话,但味道却还不错。
  “——不是。”她垂下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能告诉他,因为舍不得那盒他亲手做的杏仁酥,她瞪着那酥黄的糕点半天,咽了一百零八次口水,还是强忍着诱惑盖上匣子。没想到半夜里一群老鼠竟然毫不客气地将它们啃得精光,连一点渣子都不留给她。
  “若是口感不好,我可以改进。”
  影儿从小就嗜甜,也许该多加点糖。嗯,再蒸久些,应该会更松更爽口。
  “不是。你不要问啦。”面颊微红,容郁影飞快地转过话题,“昨天娘把我叫过去,问我什么时候……”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顿悟了什么,脸“蹭”地一下红了个透彻。
  “夫人问了你什么?”雁行疏奇怪地望着她。
  “她问……她问……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问……”容郁影期期艾艾地说着,猛一咬牙,瞪着他道,“就是问你什么时候把我娶回去。”
  “啊?!”雁行疏一怔,望了她半天,一丝可疑的红晕爬上耳根。
  舔了舔唇,容郁影垂下头,轻道,“娘说,让我们尽快把日子定下来。”
  “……”
  “你怎么说?”
  “那就……定下来罢。”
  “娘说,下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掌心渗汗,他张了张口,“——那很好。”
  “娘说,新人的衣服已经裁好了,让你什么时候有空去试。”
  点点头,“好。”
  “娘还说,宴请宾客的名单已经列出来了,不用你多操心,她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你只要……只要负责娶我就好了。”
  想要开口说“好”,却忽然感到有点不对,似乎……她们早已经将一切定了下来,甚至连日子,喜服,宾客都定好了,却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有一种……被诳的感觉。
  抬眸望她,迟疑地道,“影儿,你……”
  话未说完,容郁影咬了咬唇,委屈地打断他,“你不想娶我吗?”
  “当然不是。”
  “那就好了。而且这种事情,你我都没有经验,娘一手办了,不是更好吗?”幽怨地望着他,道,“还是你心里早就有人了,想娶别人了。小时候的话,都是骗我来着。”
  “我不会娶别人。”心头一紧,握了她的手,雁行疏认真地道。
  “那你娶谁?”容郁影盯着他,追问。
  她恶狠狠的目光令他忍不住苦笑,无奈地道,“娶你。”
  “以后也不准纳妾。”
  纳妾?这丫头都在想些什么?
  雁行疏道,“当然。”
  满意地点头,容郁影笑道,“所以嘛,我都让你娶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娘说这次的婚事由她作主,等以后我们有经验了,再让我们自行操办。”
  “嗯,好。”
  半晌之后,雁行疏眨了眨眼睛。
  这种事情,一生只有一次,以后即便有经验了,又能操办什么?
  狐疑地抬眸望她,恰好对上一双狡黠的眼睛。
  这一次终于明白过来。
  果然是……被诳了。
  * * * * * * *
  微风轻拂,落花如雨。
  初夏的杏林里,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满身红衣的女子。
  容郁影一身喜袍,描金绣凤,跑进杏林的时候,就像远远飘来一朵红云,堂皇而贵气。一手拽着过长的裙摆,另一只手里捧着个盘子。盘子里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袍子,红色的料子上搁着把尺子。
  浓密的树荫下,雁行疏屈膝而坐,闲适地靠在树干上,手里捧了本书静静看着。
  “你就这样把我扔在那里,一个人溜出来?”瞪着他,容郁影恨恨地道。
  他那么清静地窝在这里,把所有的杂事都扔给她应付,这说得过去吗?屈指数来,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见两个礼官,三个乐班子,五个裁缝师傅了。其他都还好说,那些裁缝师傅却叫难应付,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两个时辰,一套喜服穿了脱,脱了穿,足足改了七八次。他倒好,有礼地朝人家师傅望了一眼,淡笑着说相信那人的手艺,施施然便退出了闹哄哄的大厅,剩下的事儿都一概不管了。
  “影儿,这边坐。”搁下书,他淡淡一笑。
  “不坐。悦大哥说,这喜服无论如何要让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容郁影走过去,扯着他的袖子要他起来。
  其实,东方悦的原话是这样的:从来都只看见他穿蓝的白的,都是些素淡的颜色。可惜天下的喜袍都是一般的大红,一辈子总要穿一次的。我倒要看看他这次穿还是不穿。
  “你也帮着他整我?”雁行疏苦笑。
  东方悦的心思他哪会不知?以前却不知道,这人也是个凑热闹的主儿。
  “哪里是整你?这袍子也不错,你看我穿着多喜气!”容郁影张开手臂,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笑眯眯地问,“是不是?”
  “嗯,确实喜气得很。”
  “那你穿给我看看。”拎起那件袍子,抖一抖就待往他身上罩去。
  “——等等。”雁行疏润了润唇,后退一步。
  “怎么了?”容郁影斜睨了他一眼,眉梢子一挑,问道。
  “我自己来。”微微苦笑,伸手接过那件袍子。
  大红的袍子罩在身上,领口处露出洁白的里衣。柔软的质地,精细的绣工,喜气的颜色,整了整袖子,雁行疏抬眸,不自在地道,“成了吗?”
  怔怔地点头,半晌,她迟疑地伸出手,为他整了整领口,再系上绯色的腰带。
  衣服合身得紧,长短肥瘦都恰到好处。这些日子来,他心绪很好,向来沉寂的眸子里,时常会掠过些许喜悦,疏淡的笑容里也仿佛带上了生气。而今衬着这一身喜气,风神如玉中更显得生气勃勃。
  她看在眼里,一颗心仿佛被塞得满满的,很欢喜很欢喜。
  “怎么了?”微微赧然。
  这样的衣服,原本以为今生都不会穿上了。喜气的红色,剪裁的式样都似乎千篇一律。穿在身上,那感觉的确是很——怪异呢。身体有些僵硬,穿着这身衣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然而心里,却有一丝淡淡的喜悦涌上来。
  “你穿红的,很好看。”促狭地眨了眨眼,容郁影道,“走走走,裁缝师父这会儿该还在大厅里等着,让他们看看有没有地方需要改的。嗯,似乎没地方要改了,不过悦大哥还没有看过你穿喜袍的样子。总不能让他失望。”
  絮絮地说着,拉了他就走。
  未及踏出两步,林中忽而警铃大作。
  那是——?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对视一眼,朝杏林外延走去。
  “那人——是半山腰那个樵夫?”容郁影蹙眉,紧崩的身子却放松下来。
  “留客”阵中,一名粗布衣衫的壮实男子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时而小心地踏出去一步,却看到阵中不知何处飞来一根细木桩子,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木桩子“嗖”一声从他头上飞了过去。
  可不正是半山腰那个靠打柴为生的小伙子。
  这人她见过好多次了,绝不会认错。于是笑道,“许是误打误撞闯进这里,瞧他那样子也怪可怜的,放他出谷吧。”
  “若是一般的樵子,绝闯不到这里。”雁行疏淡淡地道。
  凝眸朝阵中那人望去,粗布短衫,露出一双结实的古铜色臂膀,粗糙的脸上满是风尘,的确像个在山里讨生活的汉子。然而,能够安然闯过“谢客”、“留客”两处阵势,且毫发无伤地闯入“留客”阵中,岂是普通樵子能够做到的。而且,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那根细木桩子是径自往那人太阳穴而去,速度极快,不谙武功之人,绝对避不开去。那人看似狼狈地一跌,
  “可是,他明明就是——”
  “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见过他几次,是个勤勤恳恳的小伙子。家里还有个老母亲,靠他打柴为生养活两人。去年端午的时候,他老母亲得了怪病,是我给的银子请的大夫。偌大一个山上,也就他们母子两住着,我怎么会认错?”容郁影瞪着他,不高兴地道。
  “你第一次见着他是几时?”雁行疏淡淡地问。
  “两年前吧,或者再早些。”撇撇唇,容郁影道,“你不会以为,有人从两年前就开始窝在半山腰,合计着暗算绝云谷了吧?更何况他还拖着个老太太。”
  “你怎知道不会?”
  八年前的那场血战,犹如昨日般历历在目。漫天火光,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今生都不愿再看到。望了阵中那人一眼,眸光暗沉下来。便真是半山腰那樵子又如何?若真错杀,这笔冤孽不妨算在他头上,便是下地狱也好入黄泉也好,在刀山火海中洗清这一身罪孽罢。
  今生,手上早已染了数不清的鲜血,再也洗不清了。
  杏林之内,无数人影闪动,想是绝云谷守卫发现了异状,已经迅速赶来了这里。却因为发现他两人的身影,故而迟疑着没有过来。
  手,已经搭上那棵百年老杏。苍白的手背上,浅蓝的经脉隐隐浮现,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很秀气的一只手,容郁影却看得心头发凉。
  “你想做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急声道,“我不准,我不准你启动阵眼,不准你杀他。他只是个普通人,对绝云谷一点威胁都没有,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手被她抓得发疼,雁行疏抬眸,淡淡说了一句,“放手。”
  “放过他。”她急切地望着他。
  “放手。”依然是不愠不火的声音,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暗一咬牙,容郁影道,“我不放。我不放我不放。我是绝云谷的谷主,谷里的一切我会一力承担。”
  “你承担不起。”雁行疏淡淡地道。
  “我知道——”手指扣得越紧,容郁影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过谷主。在你眼里,只有爹爹才是最完美的谷主罢。杀伐决断,不会有一丝的迟疑。可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讨厌武林讨厌血腥讨厌死亡,你知不知道?”
  她慢慢地松开手,望着他沉寂的眸子,道,“你让我放手,现在我放了。我让你不要杀人,你——做的到吗?”
  垂下眼眸,手指已向机关按去。
  机括转动的声音,片刻间就是万箭齐发。
  容郁影惨然一笑,毫不迟疑地纵身跃入阵内。
  “影儿——”
  恍惚间听到一声焦切的惊呼。唇边却溢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原来那人也会着急,也会担心呵。不知道当年他布下“留客”阵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某一天她竟然也会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