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2-02-23 20:29      字数:5411
  琥珀道:“阿燃曾经评价你,说,不可爱,但是叫人念念难忘。他只说对了一半,你可爱,并且叫人念念难忘。”
  “哎呀,算我聪明,当机立断离开他,不然跟不认为我可爱的人结婚,人生简直会丧失乐趣,令人发指。”
  她们笑着,终于不再互相介怀。
  琥珀回到家中,跟漓江讲了这件事情。漓江说:“真好,这样你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不会再感觉寂寞了。起码烦闷时,还有她可以陪你说说话。你一个人太孤单。”
  琥珀捶他一拳:“还有你呢。光听你讲自己,也该听我发发关于公司的牢骚了。你只负责财务那一块,不了解管理层的苦处。”
  漓江微笑:“办公司是非多,见好就收吧。你也不是贪婪的人,如果累,就把公司转让了吧。我希望你能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写字,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这是你的公司呀。”琥珀不解。
  漓江拍拍她:“你知道我当初想要开这家公司的原因吗?我不想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人生的浊流中上下漂浮而已。我想要你能最大限度地控制某些局面,至少不为金钱所扰。”
  他用了心爱这个词。琥珀的心一阵狂跳。这比第一次听到初恋情人周智杰说我爱你,或者是陈燃说我要我们在一起,更叫她震撼。
  漓江就是这样的男人,一个常常让琥珀愿意与他肝胆相照,愿意为他生,也愿意为他去死的男人。他若随时,要她做事,她都必然出力一试。换言之,她渴望能和他生死与共。
  漓江说:“我的故事,对我来说,很残忍,况且还在你面前一再讲述对别人的深情,我觉得更残忍。”
  琥珀笑中带泪地摇头:“不,你讲许颜,我没有丝毫的不舒服。不过太平倒让我难受了一回。”
  漓江抚着琥珀清香的头发,将整个面孔埋进去,深深地嗅,含糊不清地说:“我这一生很失败,好象活着只是为了谈情说爱,来到这个人世就是为了做个为情受难的情圣。”
  琥珀深深叹息。像他这样的男人,许颜居然也舍得放手。
  漓江说:“我知道,许颜在放弃这个世界没有想过要带走任何人。但我曾经想,我在放弃整个世界时会想着带她离开。这样我又可以天天看到她了。到现在我终于明白她宁可一个人上路的苦心了。”
  琥珀捂住他的嘴:“你怎么老说这样的话呢?不要这么悲观,好吗?我们都已经过了某个年纪,该记住的,该忘却的,应该都能分辨。”
  “但我是个罪犯。别人也缺钱,肯定不会采取我这样的手段。我很卑劣,打着爱情至上说着命运无常,其实大家谁也不比谁更无辜。”漓江把她的手拿开,固执地说。
  琥珀徉怒,“新生活正开始呢,不是吗?你为什么逃不开内心的枷锁呢?”
  漓江抬起头来,问:“换作你,这么多年,你就能放开这些吗?”
  琥珀凝神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答:“恐怕也会和你一样。我们本质上都是好人。”
  漓江苦苦一笑。他心里还有那么多未曾开口说明白的话。你相信吗琥珀,很长时间内,我记不起来许颜的样子了。如果不是借助那些照片,我闭上眼,面前浮现不出她的眉目。我很恐惧。我曾经对自己说过,倘若在一个有阳光的残酷日子里,我记起了她的脸庞,她的五官轮廓,我在人间的一切便可结束。我确实是老了,所以有了牵挂。我曾经以为总有些什么是永远存在的,叫人甘愿在人世恋恋。到后来才知道,俗世何恋呢。只是不方便主动去死。也不想牢底坐穿。生命就此变得了无生趣。本来认为,我可以了无牵挂地走,赎回我所有的罪孽。可我认识了你。
  你相信吗,只要我记起了她的容颜,就可以真正放下了她了。听起来,多么矛盾。可这是真的。
  你知道吗琥珀,就在这几天,我终于记起了她。闭上眼,她的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十年了,快要到她十年的祭日了。我在逃已经十年了,我的时间到了。
  夜里,琥珀梦见了漓江。他朝她笑,说着话,面朝着她,一步步后退,猛一转身,大踏步地走远。她怔怔地,在梦里都知道这很难得。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宽大的桃红色披肩,知道自己醒了,很惆怅。怎么就醒了呢,怎么可以醒了呢。她摸到手机看时间,凌晨三点一十七分。她已经睡了近三十个小时。
  在某个电光石火的刹那,琥珀一下子觉得,他是来向她告别。这感觉令她恐惧。
  她清楚地记得,睡前喝了一杯蜂蜜牛奶,是漓江给她泡的,他还削了一个苹果给她。她喝下了牛奶之后,很快昏昏沉沉。她想起睡去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漓江说的,对不起,我注定只能让你失望。
  她跳起来,披了件衣裳往漓江的房间里冲。门虚掩着,他不在。床上一片空落的齐整。她打开他的衣橱,里面也是空的,有一张字条,写着捐赠之类的字样。
  原来他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字条在琥珀手中无力地滑落。她坐在漓江的床上,有种骤然坠入深水般地无力,无法呼救,无法挣扎,只能一味地沉,沉。
  她知道漓江是走了。
  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很长时间,琥珀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站起身时,她在电脑键盘上发现了漓江留给她的信。一只洁白的大信封。
  拆开看,里面有一张刻录的CD、一个存折和信用卡,上面的金额是三百八十七万,户主是琥珀的名字。
  CD里,是漓江的声音:
  原谅我给你吃了安眠药。我依赖它已经十年了。我知道多少剂量可以叫人昏睡而又没有危险。
  存折和信用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留给你的。你可以从中提钱出来买下房子,如果闲不住,就继续工作吧,月供。
  我还是那句话,开公司是非多,做得不顺手,就转让吧。或者可以便宜一些算给龙皓。他会是个不错的经营者。虽然我知道你对他的滥情颇有微词。若他能做主这家公司,相信会收心许多。
  琥珀,我走了。
  接着是他的歌。伴了吉他,非常轻,旋律简单,像是一个人沉思时吐出的烟雾那样袅袅地在黑暗中慢慢化开的轻。
  那天
  那个阳光明媚的山顶
  我看不清是你
  你也想不到是我
  你飞过来的眼神里
  裹着的爱情
  我想不是我糊涂了
  就是你故意
  那路途中放不下的心事
  还在晃来晃去
  没有人来提醒
  我却不能忘记
  因为我想说
  我其实真的有点儿爱你
  想着我的过去
  我觉得
  不能够承认
  因为
  那也许只是个玩笑
  和罪孽的痕迹
  琥珀终于明白当初开公司和买房子时,漓江执意要用她的身份证的用意了。他当时说的是,因在躲避追杀,实在不便出示身份。她还笑话他太过小心翼翼,简直有明星作派。现在才恍然,他早就想好要将一切都留给她了。
  窗外有月,月光像绸缎一样,安静华丽。
  斯人远行,荷花盛开。
  琥珀打他的手机,关机,再打,还是关机。
  她不得不让自己相信,那年春天相识的苏漓江,就这样消失了。
  正文 后 记
  上海虹桥机场。我在机场商店买了一个收音机和两节电池,调到辛夷的节目。她说了几句问候语,播放了一首外文歌。我在她家里听过它,出自于The
  Cranberries的专辑,名字很长,是个句子: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so can’t
  we?翻译过来是:别人都那样做,我们不可以?我将头发上的铅笔拔下来,在记事本上写下这句话,把问号改为句点。别人都那样做,我们不可以。我想,苏漓江正是这样想的。
  半个小时后,航班号为CZ3869/70的735客机即将起飞。我将收音机关掉,塞入背包,登上飞机,开始翻看随身携带的书。
  “可能有点儿累吧,不过我挺满意的……你将来会没事的。你能够太太平平地活下去啦……没有什么东西再可以伤害你了。往后是秋天,会变凉,白天会变短,叶子会从树上掉下来。然后是圣诞,是冬天,会下雪。你会活下去,看到冰封雪飘的好风景……他们不会伤害你了,再也不会了。冬天过去后,白天又会变长,池塘里的冰就会融化。百灵会回来唱歌,青蛙也会醒来,又会吹起暖暖的风。所有这些好看的东西,好听的声音,好闻的味道,都等着你去欣赏呢……这个美好的世界,这些珍贵的日子。”夏洛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彻底解决了不想成为人类口中食的威伯的生存危机后,蜘蛛夏洛缓慢而又安静地死去。
  这是一本好看的童话书,《夏洛的网》。初中毕业那年,我自旧书摊上花了两块钱将它淘来,从此受用一生。
  我来到A城。这是个并不繁华的城市,仿佛素描,灰而朴素,盛世亦如此。多年前,这里有个冷峻的黑衣少年,以传奇的方式流传。
  我没能找到“魔”,据说它早已拆迁。当年见证过泛着血腥青春和酷烈爱情的人,已散落天涯。
  A城公安局内,负责苏漓江案件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我。他陪我闲闲地聊了一会儿,告诉我关于漓江后事的处理意见。因为漓江在世时已无任何亲人,我以他最好朋友的身份,开了一系列证明,拿到了他的骨灰。
  离开时,我听到背后有人议论:“咳,苏漓江真傻,都已经逍遥法外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打算查下去,完全可以没事人嘛。”
  “是啊,就算想不开,跑回来自首,也没必要自杀嘛。情节是严重了些,但说不定还能争取到死缓什么的。”
  这里是公安局。按道理,这些言论是不应该出现的。可是,它们不合法,但合情。我知道换作另外一些人,也会这么说。
  他们能理解吗。那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我懂。别人都那么做,我们不可以。
  我也明白,漓江知道我可以放弃他所有前尘后世的故事去爱他,跟他亡命天涯。
  可他不要我这样做。
  虽然没有亲见,可那些细小的片段仍能将我昏迷的二十余小时之间发生的事情串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惊心动魄的事件:漓江在那天清晨飞回省城,之后回了A城。他在银行顶楼给A城公安局电话。在警察的包围中从容递上各类信用卡和存折,并告知密码。款数和当年他携走的分文不差。
  随后,苏漓江飞身跃下高楼。
  如此突然和决绝,惊呆了在场所有警察,他们甚至来不及拦住他。
  十年前某省金融犯罪第一案全线告破,潜逃数载的罪犯终于落网。
  十年前,许颜自绝于此,方式亦是坠楼。
  人间悲欢离合易如反掌,看那青山绿水别来无恙。
  我去了漓江的家乡千江镇。那里漫山遍野的芦花,白茫茫地一片,开得暖和热闹,躺在里面,午后温暖干燥的阳光照在身上,做个明亮洁白的童年的梦。梦里隐约的欢笑,远远近近。
  那是属于年少的漓江。他摸过钉螺的大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