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1-02-17 13:09      字数:4745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五黄昏,沈青蔷带着两名宫女步出了锦粹宫平澜殿,穿过扶疏的草木、曲折的回廊,径直向毗邻的流珠殿而去。同样是住着沈氏女子,同样无法离开这座牢笼一般的宫苑,但在一干外人眼里,这两处的境遇有如天壤之别:论起装饰器具的奇巧精致,整个内苑,数流珠殿第一;就连各类吃穿玩物也都是先送来此间挑过,才分付到各处去的;亭台布置因靖裕帝的屡屡莅临,更是年年修葺,岁岁翻新—当沈青蔷穿一件素衣,不加装饰,翩然而来时,仅仅是廊柱斗拱间密密匝匝新贴的金叶子,就已映得她眼花缭乱。
  还未到殿门前,已有人迎了上来,两个慎刑司的内监并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青蔷主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那嬷嬷微一躬身,算是行了礼,便熟稔地招呼道:“沈才人,您又来了啊。”
  沈青蔷微微点头,说一声:“来给昭媛娘娘送些玩物,可又要麻烦您了。”
  那嬷嬷道:“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老奴统共就伺候这一个差事罢了。只是规矩依然一样,您是明白人,自然不需要老奴在这里多嘴聒噪。”
  青蔷轻笑,答:“那是自然。”说着向玲珑淡淡一瞥,玲珑早已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揭开,里面不过放着几件粗木雕琢的小玩意儿,做鸡犬等各类动物形状,手工甚拙,平平无奇。
  两个内监劈手将篮子夺去,里里外外仔细翻找了一遍,方还给玲珑。沈青蔷向他们微一颔首,算作招呼,便欲抽身向前—谁料那嬷嬷却不避让,反而伸开手臂,拦住青蔷的去路。
  青蔷一挑眉,点翠已抢先道:“嬷嬷,已查过了,并无禁物的,您还待怎的?”
  那嬷嬷哈哈一笑,却道:“才人娘娘,现下不比以前了。前些天吴大人特地遣人来吩咐过,从今以后,您要进流珠殿,可非要‘仔细盘查’不可了。”
  第四十四章 昭媛(2)
  点翠寸土不让,怒瞪回去,喝道:“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你倒蹬鼻子上脸不成?”
  那嬷嬷面色一寒,眼中凶光立现,怒道:“小丫头片子,不知死活了,和你老娘我斗嘴不成?别说是你,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
  点翠气结,当即就要跳脚,青蔷却冷冷道:“嬷嬷,您是吴大人跟前的红人,如今的青蔷,自然不能把您怎么样—您想查,那便查好了;要怎么个查法?您开口就是。”
  吴良佐传下严令倒也不假,但那嬷嬷的本意却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背着人讹些好处罢了,当即喜笑颜开,便道:“请娘娘恕老奴冒犯,老奴想看看娘娘的‘随身’所携之物。”说着微一侧身,示意青蔷随她来。
  青蔷却站定不动,缓缓道:“那你便看吧。”
  那嬷嬷一愣,青蔷又笑,艳若桃李,朗然道:“我既清清白白,便不怕人看,不怕人查。青天白日之下,正好行事—要看,要查,都在这里便好,该怎样,请嬷嬷吩咐吧。”
  —那嬷嬷一呆,沈才人说得似也在理,但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名宫妃解衣露怀;顿时万分尴尬,张口结舌立在当地,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沈青蔷冷冷斜睨她,再不答理,径直便向殿门而去,袍袖挥舞,行走如风。那嬷嬷身子一动,似还欲造次,却终于作罢。玲珑埋首随行,点翠则狠狠瞪那嬷嬷一眼,抓着竹篮便亟亟跟在后面,见主子满面严峻,全无半分暖色,这样的神情是极少见的,便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巡视的人,殿内却冷清,只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站在珍珠帘下,向青蔷见了礼,口中道:“二小姐,您来了……”
  青蔷停下脚步,轻轻叹一口气,道:“兰香,你可越发瘦得厉害。”
  兰香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却道:“小姐在里面,今日可醒得早,脾气倒也还好—二小姐随我来吧。”说着当先带路,左腿蹒跚,右腿却似没了知觉一样,在地上拖着向前走。
  点翠鼻中一酸,实在是不忍再看;就连玲珑也缓缓别过脸;青蔷却只咬了咬下唇,便即跟了上去。
  又穿过两重帘子,转过一道刻着江山万里的玉石屏风,便来到流珠殿的内室。这里原本四壁都是书画古玩,此时却已全然搬空。只墙角架着一张朱色床榻,其余的地方,均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
  —而这后宫之中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昭媛娘娘沈紫薇,此时便仰面躺在地毯上,手中举着一只粗拙的木块挥舞,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词。
  兰香折过去,勉强屈了左腿,半跪在毡毯上,用极轻柔、极轻柔的声音哄道:“小姐乖啊,快起来吧—您看看谁来了?”
  沈紫薇躺在那里身子不动,只向上撑起的一双手臂猛然僵住,头极慢极慢地转了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终于落在沈青蔷身上。
  青蔷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望着她,轻声道:“紫薇,我来了。”
  沈紫薇一挥臂,将手中抓着的木块抛了出去,远远丢在一边,突然对着青蔷粲然一笑—那笑容便如鲜花绽放,说不出的美丽娇艳—她道:“你又来瞧我啦?天悟呢?他什么时候来?”
  兰香脸色一变,忙道:“小姐!万万不可!”
  沈青蔷却伸出手去,将紫薇扶着坐起身来。沈昭媛便如没有骨头一般,搂着青蔷的颈子,把自身的重量全数压在她身上,口中依然缠夹不清地重复着:“天悟怎么不来?天悟到哪里去了?”
  玲珑点翠忙过来帮忙,合数人之力一番忙乱,方令她坐直了。沈紫薇只是嘻嘻笑,一边宫装散开,露出半片如雪的胸口,犹自恍然不觉。
  沈青蔷叹口气,亲自伸手过去,替她将衣裳掩好,轻声道:“紫薇,记住啊,那个名字是不能跟别人说的,这是我们两个玩的游戏,你一说出来,可就输了—天悟一生气,可就不会来瞧你了。”
  第四十四章 昭媛(3)
  沈紫薇忙不迭摇头,喊道:“紫薇谁都没告诉!紫薇什么都没说!你输了,是你输了!你快叫天悟来见我!”
  青蔷紧咬着牙,狠狠一点头,哄道:“好、好……紫薇乖乖的,谁都不说。青蔷这就叫天悟来瞧你,你说好不好?”
  紫薇茫然盯着青蔷的脸,良久方拍手道:“好!紫薇等着。你给天悟说,紫薇在这里乖乖地等着他来!” 言毕又是嘻嘻一笑,“我最乖了!你说是不是?紫薇谁都不说,谁都不说……”
  青蔷伸出手去,摸了摸沈紫薇的脸,极温柔地道:“是,紫薇最乖了。”说着替她将纷乱的头发收拢,理顺披在脑后,轻声哄着:“青蔷给你带东西来了,我们一起玩儿,好不好?”
  点翠忙将篮子里几件木头削成的玩意儿递过来,一一指给沈昭媛:“这个是小狗,这个是小马……”
  沈紫薇两眼放光,突然一伸手,将那些木块儿全数环在臂间,惶急地喊:“我的!都是我的!谁都不准抢走!”
  点翠忙一缩手,道:“是你的,都给你,都是你的。”
  沈紫薇眼神涣散地点着头,终于又嘻嘻笑了起来。
  青蔷怔然望着紫薇坐在地上和点翠争抢,时而欢喜时而突然暴怒,将手中的木块儿向点翠砸去,口中呵呵有声,那张美丽的面孔扭曲起来,变得无限狰狞可怖。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爬在花园的树上遥遥望着沈家大小姐穿戴一新坐在高楼内,心中想:“她怎么会是自己的姐姐?”她们就像是云和泥,像是华丽的珠钗和路边的野草。
  —沈青蔷站起身来,静静出了内堂;兰香拖着那条僵直的右腿,默默随在身后。
  走到外厢,她转头吩咐玲珑道:“你在前殿守着,有什么变故,快些来通报。”玲珑一点头,便去了。青蔷带着兰香又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间空屋,青蔷侧身在一席帘幕后面,确定四下无人,方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小的纸包,轻声道:“兰香,这是你上次要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分量够不够,但统共不多了……总之听天由命吧。”
  兰香抖着手接过,颤声道:“二小姐,兰香替我们小姐谢谢您了。”
  沈青蔷的脸上挂着苦笑,自嘲道:“这本也是她的,不过被我‘借’了来……”
  这话倒将兰香说得一阵糊涂,茫然道:“您说什么?”
  青蔷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骗董天启,她确实是将那根从沈紫薇发上拔下来的珠簪悄悄沉入了昆明湖,但珠簪内的黄色药粉她却已事先取了出来。只不过……只不过大半都下在那杯置淑妃娘娘于死地的符水之中了,余下的只剩这些,兰香既然求她带毒药进来,便正好完璧归赵。
  沈青蔷叹道:“……你竟为着毒药谢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兰香黯然,哑声道:“二小姐,我的苦,您是不会懂的……死了,才是解脱呢……”
  青蔷心中一惊,忙问:“怎的?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不成?”
  兰香惨然一笑,回答:“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首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吗?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发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吗?
  第四十五章 莲影(1)
  沈青蔷心中一恸,只觉有什么东西填满胸口,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哑声道:
  “……疯子?这宫里,也许早就是疯子的世界了。”
  兰香忽然也笑了,说道:“是啊……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呢。甚至都想,要不然,干脆径直讲出来,径直一死……算了。日日夜夜这样担惊受怕,总觉得明天甚至下一刻小姐就会笑着,很开心地在皇上面前讲出那个名字来—好多次我都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这份煎熬……”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已被青蔷打断:“此刻便求死,你甘心吗?”
  兰香缓缓眨眨眼,摇了摇头:“自然不甘心—我若甘心,不会等这四年。可是,你不甘心,又能怎样?”
  沈青蔷望定兰香,突然问:“那你恨吗?”
  兰香似一愣,反问道:“恨什么?”
  青蔷道:“恨淑妃娘娘,恨大殿下,恨皇上,恨把你的腿打折的奴才们,甚至……恨我?”
  兰香又一笑,微侧过头去,轻声答:“我怎会恨二小姐您?不、不,兰香是个口拙心笨的,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也明白,若不是您,我家小姐早就死在淑妃娘娘手上了。唉,其实,淑妃娘娘、大殿下、皇上……这些人我通通都不恨,我只恨自己怎么就是个女人,怎么便进了这种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恨又有什么用?这就是我的命。天生贱命,能怨得了谁?”
  青蔷轻叹一声:“兰香,你记得吗?小时候,我给郑厨子关在柴房里,你半夜送吃的给我,我却骂你,还把你赶了出去……”
  兰香垂眉思索,终于一笑:“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那时候我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您可不知道罢……”
  青蔷笑道:“后来我也哭了,我也哭得很伤心……兰香,你那句话是错的,真的是错的。”
  兰香疑惑,方要开口询问,青蔷已道:“那时候你便说,我们人穷命贱,所以我们要认命—那时候我便不信,所以才骂你、赶你;现在我更加不信了,绝对不相信!兰香,你家小姐是你救回来的,是你跪在碧玄宫门外鸣冤,用这条腿换回来的,你忘了吗?所以这不是命,绝对不是命—你四年前没有放弃,难道四年后却要放弃不成?”
  兰香望着沈青蔷,泪盈于睫,终于是狠狠地摇了摇头。
  青蔷缓缓道:“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所以你也一定不能放弃—我给你那药,是到绝对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用的,万一……万一皇上动了真怒,你要替你家小姐解掉那些痛苦折磨,是为了这个才给你的—你明白吗?”
  兰香抬起袖子不住揩着眼中滑落的眼泪,重重点头;忽然又破涕一笑,说道:“二小姐,你真的变了好多,小时候,你的性子可有多么古怪。而现在,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淑妃娘娘……不、不,我不是说手段心肠,你是好人,淑妃娘娘却……不过,娘娘她总是很沉静,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