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青涩春天      更新:2022-02-09 10:44      字数:5090
  原稿需印成书出版,才可称著作等身
  她抽空问父亲:“爸,你的著作为什么不摆出来?”
  敖先生说:“啧啧啧,作家陈列作品多么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结婚照片放得老大挂床头一般。”
  悦时又觉得他说得真确。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声笑出来。
  “妈,你笑什么?”
  敖太太走开。
  真没想到敖家会产生那样大的变化。
  那天,悦时本来应在学校开会,可是发觉忘记一份重要笔记,故回家去取。
  她用锁匙开门进屋,听见父母在房内说话。
  咦,没出去吗?
  刚想扬声,发觉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穷。”
  母亲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为着悦时吧,我俩关系早名存实亡。”
  悦时吓得张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宾,两人都是君子,什么都不计较,一切以家庭为重,从无争执。
  原来是她这个女儿粗心,没有留意细节,他们争吵内容,原来同所有柴米夫妻并无不同。
  悦时愣住,在客厅一角,动弹不得。
  这时敖先生冷笑一声,“你也真有办法,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外遇。”
  敖太太叹口气:“我已把话说完,我打算恢复余剑鸣身份,悦时那里,我会对她讲清楚。”
  “还不是嫌我穷。”
  悦时没有听下去,她轻轻离开公寓,逃一般回学校。
  她把王冠华叫出来,说到一半,已经哭了。
  冠华安慰她:“你都二十岁了,应该接受此事。”
  “永不。”
  “离婚也是常事。”
  “不。”
  “悦时,你一直不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不。”
  “振作一点。”
  “不。”
  冠华反而笑了,“请尊重父母的选择,别介入父母私事。”
  “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华摊摊手。
  自那日开始,悦时对母亲态度日益冷淡,真的,父亲说得对,都已经活了接近半个世纪,还搞风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亲同她摊牌,可是,在这件事没发生之前,父亲先病倒了。
  病来得突然凶猛,一经检查,医生说恶性肿瘤已经扩散。
  悦时哭肿双眼。
  王冠华的表现非常好,一直抽时间沉默地伴在悦时左右。
  敖先生对女儿的男友说:“患难见真情,悦时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冠华说:“毕业我就会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俩。”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写作,写得累了,停几日再写。悦时亲手服侍父亲,日以继夜,不到一个月,已经瘦一圈。
  她对母亲,已经连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问:“悦时,你是否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无话可说。”
  “那我去上班。”
  悦时忽然大声说:“这种时候,你还往外跑?”
  “家里要开销,我怎么好不上班?”
  “你说得好似全家靠你,别忘记我父亲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声,取过外套离开。
  她是去工作,抑或约会?悦时开始憎恨母亲。
  冠华苦劝:“也许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压的方法。”
  “她已不关心他。”
  “伯母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时,她可另结新欢。”
  “悦时,这样说太不公平。”
  那个秋天,敖先生病逝。
  悦时悲痛到极点,迁怒母亲,想搬出来住,被冠华大力劝阻。
  处理了后事,悦时发觉她真正长大。
  她同冠华说:“父亲生前原来没有朋友。”
  “他那样低调,当然没有交际网。”
  “可是,报馆的编辑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悦时,你别介意,世人势利。”
  “可是,父亲到底是个作家呀。”
  “他不是畅销书作家,吃亏一点。”
  悦时忽然感动,“你对我真好,冠华,你是我生命中一朵玫瑰花。”
  王冠华微笑,“那么,请接受我求婚。”
  悦时在哀伤中笑出来,紧紧把住王冠华,“是,是。”
  数一数,他们在一起已近十年,都说男女认识太久感情会变,也有例外。
  “让我们把好消息告诉伯母。”
  悦时的反应冷淡,“适当时候一起宣布好了。”
  “对母亲的芥蒂仍未散?”
  “是她把父亲逼病。”
  “你急痛攻心,乱找借口。”
  “她另外有男朋友。”
  “当然,不然还找女友不成。”
  “每天很晚才回来,甚少做家务,父亲的东西一直堆着,无人收拾。”
  “这个长周末我来帮你。”
  王冠华真是没话说,努力开解悦时与她母亲的误会。
  周末,他来敲门的时候,悦时刚刚起来。
  他带了许多大塑胶袋以及移民用的纸箱。
  “呵,有备而来。”
  “伯母呢?”
  悦时无奈,“一早出去了。”
  “那也好,任得你作主。”无论什么事,他都看到好的一面,这种积极的人生观叫悦时感动。
  “从睡房开始?”
  “是,连床铺被褥衣物全部捐慈善机构。”
  “不用留作纪念?”
  “父亲长存我心。”
  敖先生年纪不算大,可是不知怎地,有老人不舍得扔东西的习惯,杂物甚多,垃圾一大堆,两个年轻人做了整个上午,才把衣物同旧书报杂志分类装好。
  单人床也拆开打算扔掉,房间将改成起座间。
  “这间老公寓十分清静宽敞,是自家的物业吗?”
  “是母亲的嫁妆。”
  “你外公十分钟爱女儿。”
  “是呀,这些年来,若不是这幢旧公寓,我一家三口就惨了。”
  然后,他们推开书房的门。
  “哗。”两人倒把一口冷气。
  连王冠华都吓一跳,这可如何收拾?到处是剪报、书籍、信件、茶杯、剩余的食物……一股霉气。
  冠华连忙去把窗户打开。
  “都扔掉算了。”
  “可是原稿要保存。”
  “是,设法替他拿到出版社去。”
  “书房是父亲列为禁区的地方。”
  “那是一个作家的堡垒。”
  公寓内只有三间房间,他一人占了两间,母女只好挤在小房间里。
  冠华说:“敖先生一生最幸运是拥有一双爱他的母女。”
  是,在家里,他是土皇帝。
  足足整理了十多箱垃圾出来,冠华叫了货车来载走
  “父亲名下没有值钱的东西。”
  “文人多数两袖清风。”
  悦时微笑,“也有人住山顶开平治。”
  冠华故意说:“他们媚俗。”
  两人一身汗,正想收工,悦时忽然看到角落两只樟脑木箱子。
  “咦,这是母亲放丝棉被的箱子,怎么在这里。”
  她走过去掀开箱盖。
  “哎呀,看!”
  “什么事?”
  “父亲的原稿。”
  王冠华过去,只见箱子内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钉装成一迭迭的原稿,足足数百本之多。
  悦时泪盈于睫,“父亲一生的心血结晶都在这里了。”
  冠华肃然起敬。
  悦时轻轻取起一本,打开来读。
  看了一会儿,她愣住,一脸不置信,又取过第二本。
  冠华问:“是小说还是散文?”
  悦时不答:又取过第三本第四本来翻开。
  “怎么了?”
  “你来看。”
  悦时的表情震惊兼困惑。
  冠华充满疑惑,是怎么一回事?
  他接过原稿来读,一本、两本、三本,以致十本、二十本,他一边看一边流汗,他与悦时两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悦时,像是给人重重打了两记耳光。
  “怎么可能,”她喃喃地说,一边坐倒在地,“他不是个作家吗。他写的,竟是这些。”
  一本本厚厚原稿,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宇,悦时自童年起天天都见父亲伏案苦写,写得背脊佝偻,写得头发斑白,原来他写的,都是这些。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二日天晴,中午起来,漱口洗脸阅报,无大新闻,早餐吃面包香肠,已经吃腻,明日最好改吃粥,阿姨来电,说下个月决定移民,下午无事,上街买书看,分别为……”
  这是世上最详尽的日记,他把生活中每件琐事都记录下来,连橘子几多钱一斤都写得一清二楚。
  最可怕的是,一连几十年,他天天都在写早上几点钟起床,晚上什么时候休息。
  这种文字怎么出版,他怎么好算作家?
  悦时张大了嘴。
  父亲骗了她几十年。
  他假装怀才不遇,其实根本没有工作过,这个家,多年来全靠母亲一人苦苦支撑。
  悦时声音颤抖,“妈妈可知此事?”
  冠华轻轻问:“你说呢?”
  “她一定知道。”
  “是,但是她默默容忍了廿多年。”
  “那是何等样的忍耐力。”
  这是老式妇女愚昧可怜的美德。
  “真的没有其它原稿了吗?”
  他们把两只箱子都翻出来,细细查阅,没有,一本小说也无。
  悦时颓然。
  原来母亲一直用爱心供奉的,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悦时用手抹出眼泪,而她居然还对母亲不敬。
  “来,”冠华说:“喝杯热茶。”
  悦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听得大门响,呵,母亲回来了,身后是个相貌端正的中年人。
  她有点意外,“你们在家。”
  悦时连忙迎上去,“请给我介绍。”
  “这位是董先生。”
  呵,女儿回心转意了。
  悦时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冠华斟出茶来。
  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一页翻过,新一页快将开始。
  钻冠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寻找失猫》
  星期一才回到公司,老板娘便喊我。
  “悦时悦时,过来,叫你看一样好东西。”
  我笑了,“一切好东西我都见过。”
  真是,跟着吴太太做珠宝已有三年,她又什么都肯教我,正是鸽蛋大小的红宝、薄荷糖似绿钻,以及七彩的南洋珠,百年打簧表,均见识过了。
  吴太太笑,“今晨刚收到。”
  我过去一看,是四四方方一只盒子。
  “这又是什么?”
  “猜一猜。”
  “盒子不小哇。”
  “对,不是项链手镯。”
  我啧啧称奇,“到底是什么,揭盅吧。”
  吴太太打开盆子,一层一层,小心翼翼。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钻冠!TIARA。”
  吴太太郑重地颔首,“猜得不错。”
  丝绒盒子打开,钻冠呈现,晶光灿烂,十分耀眼,一时看不清楚设计式样。
  吴太太把水银灯关掉,钻冠仍然暗暗生光……
  “哗。”
  吴太太笑,“用这个字形容最好。”
  她托出钻冠,只见数百卡拉钻石砌成波浪状,手工细致考究,分明是件古董,今日的首饰匠再也做不出来。
  “哪个客人找?”
  “黄陈英琳女士。”
  “她自己戴?”
  “她已是地产界无冕女皇,不,她女儿下月嫁人,叫我替她找钻冠。”
  我接过钻冠,“唷,不轻。”
  约有两旁重,压在头上,时间久了,也许会头痛。
  我从未那样近距离看过实物,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钻冠底部包着粟色丝绒边,并且装着插梳,方便巩固在头发上。
  “这项皇冠的前主人有咖啡色头发。”
  “是,我会叫人把丝绒改成深棕色。”
  “前主人是谁?”
  “欧洲某一个皇后。”
  “落难?”
  “自然,否则钻饰怎么会流落到民间。”
  “好似不吉利。”
  老板娘叹口气,“没法子,本地师傅就是没有经验,设计的款式不得黄夫人钟意。”
  这是真的。
  吴太太取出一本杂志,“看这两位新娘子,都是名媛,婚纱上也配钻冠,可是才那么一点点大,反而比不戴更小家子气,你看这一顶怎么同。”
  真的,这一顶自左至右几乎三百度整个圆圈,闪闪生辉,包围着头顶,矜贵万分。
  “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