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悟来悟去      更新:2022-01-30 22:40      字数:4856
  怎麽办呢?她叹息。偶尔会接收到一缕几乎要衰竭的心音,求救着,希望能挣脱灵肉交相摧的痛苦。但,大半时候,却渴望进入永恒的黑暗状态,彻底终止这种梦魇,再也不要醒来。
  海风吹起,飘动她的发丝,扬起幽微的海哭的声音……
  她闭上眼,轻扬起头,让赤裸的双足陷入海沙里,领受海的温柔。海洋本是无情物,而今却牢牢的负载着她,像一座被海水包围的小岛。
  《沉默之鸟》中,丹尼问晨勉:「你为什麽喜欢岛屿?」
  晨勉说:「我觉得完整。太大的空间对我没有意义。」
  她满心所祈求的,也只是这样。毋需多,毋需广,只要简单而完整。一座小小的孤岛便足够,这也算奢求吗?
  被注视的感觉来自後方。
  她恍惚回望,从水蓝色的海洋,移向那股自放的光。
  他来了。遥迢一座海洋的距离,竟然在她不知不觉间消失。
  就站在她眼前。
  深刻的脸庞依然俊美,风流邪嚣得令人屏息。衣着、仪容不可思议的整齐,熨贴的黑绒长裤,搭配的白丝衬衫,甚且嘴角那撇魔性的倜傥的高傲的流转的微笑,也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你为什麽而来?」原以为这句话仅留滞在她的心海,直到耳里听见凄楚得几乎断息的语音,才发觉自己将它放诸於空气之间。
  阴魅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的光更灿更焰,越过分开两座孤岛的海水,朝她欺围包拢。
  「你瘦了。」温存的食指触上她脸颊。「清瘦又苍白。」
  呵,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麽熟悉的感觉,深夜梦迥的依恋突然具象化。
  「我……很不想、很不想再见到你。」她必须    上眼睛,断绝泪泉的出路。
  「可是,我很想很想见你。」温存的嗓音触上她性灵。
  这男人,直到现在还要和她作对。
  她突然动怒,以着消失已久,不知道从何处生成的新能源对他发怒。
  「回去!」她突然拾起一把海里来的沙,丢    向他的胸膛。「回台湾去,那里有数不尽的岛屿等着你开发,有刘若蔷、彭姗如,还有其他更多更多的港口让你停靠!」
  他紧紧围上来,紧紧搂住她的颠倒,怕她在沙海里翻覆,跌伤了自己。
  「恺梅。」他轻唤,脸孔的肌肉扭曲着。「恺梅,恺梅,恺梅……」
  她的名字变成了咒文,由他的唇吐露咒语。
  就是这两个字吗?她瘫倒在他怀里,几乎进入无意识状态。自幼开始,她便经常感觉冷恺群说话的方式像魔咒,低低在她耳边吟念,咒诅了她幸福的可行性。她甚至曾寻思过,如果他真的念了咒,那麽,咒文的内容是什麽?当然肯定不会是    嘛呢叭咪哞。
  今天终於听了真确。却原来,只有两个字……
  脑袋又乱沉沉的。她吐叹了淤塞的气息,颓倒在宽广的怀里。
  「我好累……」
  「你很久没睡着了,对不对?」轻怜密惜的吻,飘落在她苍白的脸容。「回屋里去,我陪你好好睡一觉,嗯?」
  这实在不像他。意识模糊中,她勉强分出一丝神智想着。她耳边回汤的温柔声音,一点也不像冷恺群。他从来不把心底的感情表达出来,又怎麽会露骨的从声音中传出类似怜惜的音符?
  这个人一定不是冷恺群。最有可能是上帝以他的塑型复制出另一座岛屿,企图弥补对她的亏欠。
  她隐约感觉身体在移动,昏昏顿顿的,对外在景物的变换已失去感受力。
  咸凉的海风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鲜凉的冷空气。她对环境的意识,直到现在才重新拾了回来。
  有人抱着她,回到屋子里。那座相像於冷恺群的岛屿。
  她勉强撑起一丝丝馀力,凭藉着他的挽扶而站立起身体。一仰眼,乍见到熟悉的亮华。
  不可能有另一座岛放出同样璀璨夺目的光,那麽,应该就是他本人才对,真正的那一座冷漠的孤岛。
  哀伤的泪滚滑下脸颊。
  冷恺群,总是选在她最脆弱的时刻出现,让她不由得倚赖,不自主的倾心,再给她最沉最痛的一击。
  「伤害我,是一项很具趣味性的娱乐吗?」她近乎无声的低语,苍雪的容颜没有控诉,只有凄然,无边无际的涩楚。
  「我无意伤害你。」他霍然又收紧怀抱,匆惶的感觉她彷佛要腾云驾雾而去。「原谅我,如果我的无意造成你的痛苦……」
  「无意?」泪水迸流。她鼓起拳,用力捶击他的心口——假设这片血肉之躯底下藏有心。「你背离了我!把我的爱,以及我给你的最纯净的身和心,一起抛到脑後。你用你的身体背叛我,用其他的女人羞辱我,这麽残忍的作为怎麽可能出於无意?我倒觉得你是「无心」,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心!」
  「恺梅……」他又吟起了低咒,不亚於她的痛楚程度。「我从来不曾丢开你。远在你知道之前,甚至远在我自己知道之前,你早已经锁在我心里。我们俩都付出太大的代价去认知这个事实……」
  「不,你才没有心。你不但失去了自己的心,连我给你的那颗心也一起丢开了,现在,连我也变成一个「无心」的人了。」无力的拳心垂落在她身侧。「你怎麽可以这样对待我……怎麽可以……」
  失了力的弱躯软软坐倒在地毯上。
  冷恺群也随之降低身子,将她强箝的紧锁在胸怀内,紧得让她无法喘气,宛若欲揉和进他的身体,化为血肉里的一部分,永远分拆不开。
  「恺梅,你了解我的。你一定知道我今天的出现,必须经历过多麽深刻的心理建设。」他细吻着她,绵绵密密,盖满她的头脸颈项,每一寸暴露出来的肌肤,语音中的痛苦,深沉得令人发抖。
  「你为什麽要和刘若蔷纠缠不清?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吗?难道她可以给你更多吗?」她徘徊在空洞和迷惘之间,抓摸不到一个实感。
  心里暗自偷问,究竟他想说些什麽呢?她已经不敢期望了,怕跃上高高的希望顶峰之後,摔跌得更疼痛……
  「你给我的,太够了。」低柔的调子似担心惊着了她。「你懂吗?因为太够了,远超乎我应该要得到的,所以我害怕。」
  「害怕?」怔怔的泪水淌在她颊上。「害怕」两字有可能出自任何人口中,唯独不会是冷恺群。他总是充满自信,生命无往不利,对一切事情有肯定的答案,这样的男人不可能有害怕的时刻。
  「是的,我害怕。」他顶起她的下颚,直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你给我的爱,美好得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我害怕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不该得到它,决定收回去,更害怕我失去了这份爱之後,再也缝合不起来。你信仰我的万能,认为我无所不能,但我只是凡夫俗子,我也有恐惧的时候。一直以来,你的恐惧由我代为安抚,而我的恐惧呢?」
  她听得怔忡无言。
  「我无处排除掉体内的恐惧,只好设法让令我恐惧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所以我的生命填塞满不相干的女人,刘若蔷、彭姗如,甚至更多遗忘了姓名的。」他执起她的手,也执住她的心。「她们排除了我的部分恐惧,让我相信自己并没有把整颗心耽溺在你身上,也让我以为,即使你收回这份爱,我的损失也仅限於一个轻微的缺口,「冷恺群」本身永远安全无虞。」
  「我让你觉得不安全?」她愣愣的发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他才是让她觉得不安全的主体啊!原来,原来她并非唯一对生命无法掌握的人。
  「记得吗?你曾经反问我,如果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我更多,我会怎麽取舍?我回答你——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眼中的光被水柔冲淡了,晕化成流萤似的星芒,扑散在她的脸上,心中,脑里。「恺梅,你懂吗?我以为,不让她知道,我就安全了。正如同你自己的答案——逃开。你也以为逃开是安全的,於是,我不让你知道,而你也逃开了。」
  「我们俩都做了一件自认为正确的事……」她喃喃接语。其实,却是最愚蠢的。
  「没错。我们依循当年的答案而做出动作,却忽略一项更重要的细节。」他又勾起她的下颚,不让她的灵魂之窗迷离。「昔时的题目是「当你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你更多」,而现在的情况却非如此……」他的语气无法克制的流露出恳求。「恺悔,我爱你,和你爱我一样多,我们对彼此的爱是等量的,没有谁比谁多或少的顾虑。我们都错解了题目,也导致谬误的答案,同时在承受这个苦果。」
  他爱她?冷恺群爱她?
  他竟然亲口告诉她,他对她的爱!
  她又呆愕了,无法从极端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冷恺群误解了她的没反应,又气又急,突然凶恶的狠吻住她。「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听见了吗?一辈子休想!即使你会因此而恨我,我也不在乎,反正你永远别想逃走!」
  啊!这个人……看,一个不顺他意,他又强凶霸道起来了。她真的要和这种毫不温柔的男人共度这一生吗?
  玫瑰花瓣的嘴角浮现淡笑,好轻好浅,浅得让人险险忽略掉。但他没有,他注意到了。
  冀望的火苗终於窜出一个小小的引燃点。
  「可是……」浅淡的笑容转眼蒙上哀戚。「还是不成的。你是冷恺群,我是冷恺梅,对这个世界而言,我们仍然是兄妹,任何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爱情,叫做「乱伦」邪恶,不洁,永还不会见容於这片天地之间。」
  一晃眼间,她熟悉的那个冷恺群又变身回来,嘴角突然浮上坏坏的笑纹,胜似一头狡计得逞的大豹。
  「谁说的。」他从长裤口袋掏出两张文稿,递交给她。「你离开的这段期间,台湾早已翻炒过一票新闻。」
  文稿是从国内知名的商业杂志剪下来的人物报导。她茫惑的瞧向他,无法聚集足够的心力去读那篇文章。
  「上面写着,」他接回来,让她舒服的倚靠在自己怀里,念诵出大意让她明白。「「纵横科技」的总经理冷恺群透过新闻稿对外宣布,已经寻获一位名叫郑金石的老年人,并且证实郑金石是其妹冷恺梅的生父。为了协助冷恺梅一尽为人子女的孝心,特地在阳明山购置一处产业,让老人家安养馀生。冷恺梅也即将在近日完成与生父的认养手续,正式回归到郑氏的香火,剩馀的报导全是一堆废话,不提也罢。」
  她错愕的水眸瞪得老大。「什麽?!你是说……」说不出话来了。
  「没错,全台湾的两千一百万同胞都知道你的生父是谁了。」他抢在前头先声明。「还有,如果你想责怪我侮蔑令堂的名节,让她亡故之後还得背上偷人的罪名,那麽我只好很遗憾的告诉你,那不关我的鸟事。」
  「你、你……」她头晕目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缠绕了一、二十年的困扰——他的爱、他们的关系——一夜之间都获得解答。
  「郑恺梅小姐,我愿意再给你几天的时间习惯新身分,然後,请你尽速回台湾,到户政机关把这个刺耳的「冷」姓改掉,我会很感激的。」
  她想大笑,想大哭,想跳起来大吼大叫,想做尽一切最不淑女、最不文雅的举止,末了,却只能做出要个微笑。
  娇涩    美得令他失去呼吸的微笑。
  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落下一吻。他沙哑的喃语将时光回溯到她六岁那年,在一个窄小的凉亭里,隽刻成她水生无法忘怀的印记——
  「你不是我妹妹,我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哥哥。」
  尾声
  直到许久许久之後,她犹记忆着那日的情景。
  当时,台北的下班车潮几乎吞灭了她。漫无目标的开着车,来到人潮最汹涌的购物中心,想品味那种破人群淹没的滋味。
  建筑物内部的中心点完全挑高,凸显出一楼大厅的气派,第二层以上环绕着天井而升。
  在购物中心四楼,她没有任何主题的闲逛。
  原本,在汹涌的人潮中,她是不该注意到的,然而,她却警觉到一双幽暗的瞳眸穿越长距离,遥遥从对端投射过来。
  她回眼迎了上去。
  刘若蔷。
  命运竟然安排她们在没有交集点的场合重见。
  往日的点点滴滴,似水一般流过心田,泛涌过相隔的距离,霎时把两个人的思路连续起来。
  都过去了!彼此因着一个男人,莫名续接了十多年的恩怨情伤,终究都过去了。
  或许这就是每个人一生的写照吧!明知不会再交错,却仍站在各自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