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冥王      更新:2021-02-17 12:53      字数:4771
  为四娘投水死了,他是首先发现四娘身孕主张逐出她最力的一个人。
  但是究竟欠了四娘怎么样的债,只有死的人自己知道。
  1928年6月10日 病后改旧作
  外遇逐客
  下面说的话,只可当做自言自语,不可当做给女人的一封信;这是我要首先声明的。
  发誓和你不通信,已经满十个月了。这次回到A埠,听得H夫妇提起你,使我一度复活了已死的情绪。我始终隐忍着的要想对你说的话,现在要倾吐出来了。我们俩的缱绻,也可从此告个结束。横竖你听不见的,可不至于把你已筑成的另一基地动摇!
  不能隐瞒的,在去年我们俩的热愿,确已踏上了一个可惊的阶段。挣扎着,苦叫着,在苍茫的暗夜中我们相抱哭泣;那一条是我们的生路?我们简直摸索不到。在求生不得求死无所的时候,忽然霹雳一声,把我们两两地隔绝起来,这也许不是自然的结果罢!
  缺乏理智的我们,自从隔绝之后,大家都不免沉在深渊似的懊恼着。所幸两人间,都能咬住一种有力的根据来互相谅解;就是这回的隔绝;在我可以说,得到H君的指示;在你可以说,得到夫人的指示;这是最好没有的根据了,但是把这个作为根据,至少一方面把我从前对你说的“我和H君恰如你和H夫人……的话推翻;一方面无异证实H夫妇以世俗道德的尺度估量我们的将来,而教我们早些隔绝的一种推测。世间不能容许我和你有甚么连锁的机缘,其原因不是这么简单,还有潜伏着的更大阻碍物,我们没有发现它。
  我现在深深地感到我和你,正像二条一纵一横的十字形的河源,除了在交叉点上有刹那间的会合以外,其后随着时间的运行,空间的展开,便成愈远的隔绝,从不同的出发点,达不同的终极点,要求它像Y形一般地在交叉点上会流下去,是做不到的事体。所以我们隔绝了后,要想回复到像在交叉点上会着的时候,如同河源倒流一样的艰难。我们相信彼此都不是卑怯者,可以对自然的定命反抗,然而这定命还牵制着我们,不容许我们去反抗。
  有时我在孤寂中,唤起沉醉的回忆,我总悔恨自己,已不是三四年前的自己了。要是在三四年前,我们俩有这样的热愿,我想我们俩一定可以得到美满的后文。因为那时的我,被铸成了勉强可算“浪漫期”的人物型,而你却是“浪漫期”之我的最称心的对象。还有,在我想来现在你对我已这般地温存,设使在那时你遇见我,你会像发狂一般的追索着我的衣角来擒住我;你急切需要的,就是这类“浪漫期”的人物型罢。我是一个有妻的人,H夫妇不愿意我和你在戏剧里排成有关系的角色,就因这一点;我看见了称我心意的女人,要引起感伤,也因这一点。但是世俗道德的打算,我自信于我是很稀薄的。三四年前的我,果然在独身的时期,那我决不因在独身的条件之下才当你最称心的对象,就使在三四年前我是有妇的人,我还是当你最称心的对象。在那时我正需要像你那样的人,我可以把有妻的问题闲却不管;就在今日,如其我还停滞在“浪漫期”里,我也管不得有妻,管不得H夫妇善意的拦阻,只管我和你……有妻是一个问题,我和你又是一个问题,我想你也决不存此世俗的偏见,为了我有妻而低降你的对我的热情,这是有去年我们初见时你已知道我有妻子的事可为保证的。
  事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我和你的隔绝留下了一种有意义的痕迹。离我发誓和你不通信有一个月光景,你在街道上走,我坐在一辆洋车里,直冲过去,你瞥见了我就在突然的温静中对我致敬礼。车子滚过了,只管在朝前奔去,我的笨重的头儿,像木偶一般固定着,不敢掉过头来望你。只似乎两只眼睛移到了脑后,看见你显出苍白的脸色,停在街角上,目送我的后影远远地没入街心里。又过了一个月光景,那天西风紧紧地带了一批黄沙,在广阔的公共体育场上狂飞。那是一个甚么的集会,城中的群众一起聚集到体育场上,我在主席坛上眺望各色各样怒飘着的旗帜,我认出你站在蓝色制服的女学生的一队里。你大约先看见我了,在无数的人头中,浮出了你的含有热意的眼色钉刺我,我的全身的血液周流得很急,然而不得不勉强镇静,并且刻意扮搭假面的严肃。终于为了你,我捧住脸儿溜到场外去了。逃出了后,像你在追袭上来,我不停步地向小街小弄里乱奔。幻象是否是最高的真实,我不去问它,但从有了这二次给予我面前的泼辣的微影,我时常吊起心儿,自己鞭挞自己,在头脑里紧切地扰攘着,挣扎着,流出眼泪去报偿这不可避免的进袭。在这里我所关心的,不是为了H夫妇要说话,也不是为了我有妻,是为了你的意识中耗费气力不断地追求着三四年前的我,而我竟找不出甚么来赔偿你的损失。
  世俗的道德果然不能管束我,现存的宗教同样不能限制我;只有这个时代严肃地在呼斥我,命令我不要回到三四年前,同时命令我不要再和你有甚么纠葛!你的那种像有世纪末的热病似的窈窕的睡莲一般的错误的美,我是没有福分享受了。在我现在,虽不像沙漠当中苦行的修道士,可是已失却狂欢的尖锐性。由缠绵的软梦里惊醒过来,成了一个干戈荆棘交错着的陌路上的行人。论理,在你的官感里是不需要像我现在那么的一种人了。
  这回H夫人曾对我说过,她在休假期间和你会见,你把我以前给你的信,伴着幽凉的情致一封一封的给她看过。说的时候,H君也在旁边,他为我们相见迟晚而叹息;我除了对你的虔意的感谢以外,没有话可以说。她对我说了些关于你的近状,我也除了为你虔意的祈祷以外,没有话可以说。只是我托她转言给你,要求你把我以前给你的信一起烧毁了,使它不要幸存于这个人世。
  旅店的窗外,是一片新秋永夜,连都市的疲惫吸息也止住了。窗内的电灯,惨白地要睡的样子。我孤单单地坐在沙发上,经过了长期的玩味了一切之后,我的结论是:“还是隔绝的好!”愿你坚决地忘掉陌路上赴难的行人,我甘心做你甜味之梦里的逐客!
  1928年9月初,在上海旅店
  外遇奇南香
  利冰接到了他的决绝了已满三年的恋人晴珊小姐的结婚的请帖,他在苦闷着。这是他所意料不及的事体,他旅居南京有一年半的时光了,为职业所捆缚,镇天地忙个不了,女人一类的事情,在利冰现在的头脑里,确已磨砺得淡无影踪了。
  这个请帖落在他的手里后,突然把他失去了的浪漫史唤了回来,他渐渐地着了魔氛似的,心神不安定起来。过去的女人一类的破片,重又飘浮到他的头脑里,特别是晴珊,在昔是他最心醉的女人,现在她将和别人结婚了。以他失恋者,不,逃恋者的资格看来,自然在心窝里不免酿出一重嫉忌怨愤的微波。然而反过来一想,他觉得无上的光荣,虽然是过去了的事,而恋爱的优先权还是属于他的,她的丈夫没有法子可以赎回去的。这是一件大事啊!在他的生涯中一切的际遇,再没有比得上和晴珊的恋爱事件了。因此晴珊的结婚,在他至少认为一件有关系的事。究竟要否去参与婚典?这是值得研索的;如其去参与,自己果然难堪,在她也必不快!况且发出这个请帖,是否她的本意,还是疑问。怕是她的父母的意旨罢?当他来往在她的家中时,她的父母认他是唯一的快婿,对他的体贴,慈爱,使他永远忘记了死去的自己的父母。如果是她的父母的意旨呢……不,她的父母爱她,也极其周到;关于她的自身的一切事,向来是顺从她的;这个请帖就使是她父母作主发的,也一定先征得了她的同意呢。他游移了好久,才始决定到上海去参与晴珊的婚典。
  在晴珊小姐婚日的前一天,利冰抱着满怀的无名的温意,热心地搭上夜车。在那漫漫的长途上,他起初不但不感得疲惫,而且奇异地兴奋起来;两足用力抵住踏板,心儿和车轮同一调子的滚转,似乎还在命令车子加快前行。好容易在神迷的激荡中,第二天的清早,就打醒了他的杂乱的酣梦;把他送到他所憧憬的上海了。
  天空爽美的气息,嘘出了初秋的特有的感觉。人的运命交给它管的威权的都市,依然像往昔一般的健康。利冰从车站雇了洋车,一路曲折地穿过去,到了三马路停车;他就上了一家旅馆,他把洗盥,吃东西一类的事情,匆促地办完;那时还不过上午十时。他想:晴珊的结婚是在下午三时,还早哩!他坐在沙发上舒畅了一回,头脑比前清醒了一些。午饭后他从箱里检出比较新的服装和硬领、领带、手帕一类的零星物件,一一换上。他忽然感到去参与她的婚典,有些难乎为情的样子。他迟疑了一回,从南京到上海的长途的工程做完毕了,难道从这旅馆到静安寺路的沧洲别墅顷刻可到的工程值得畏惧吗?去,去,他自己解辨了一番,重又平静起来。在未去之前,他觉得还有一件事要须备好的,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来。最后他在袋里摸出了一片桃色的请帖,联想出礼物要先得预备好的。把什么样的礼物送给她?泥金的喜对,金字的缎幛,银盾,他不愿意送这类恶俗的东西。化妆品呢,只是对于女的,太小器了罢;戒子一类的饰物呢,送这东西的资格早就取销了。那么甚么是适当的礼物?至少要比较可以纪念的,他想了好久,竟想不出一样满意的东西?横竖到了上海了,一切珍异的希罕的物事,只要拿出达拉斯去买就行了。他一转念间便走出旅馆了。
  利冰一个人杂在人众里,踱步过去。走进了先施公司;那天不知是秋季大减价的第几天?男男女女们,庞杂地,认真地,买卖的在买卖,观望的在观望;进的在进,出的在出,还有粉香,发香,女人的倩影,维持这大商场的奇迹。他所有的感觉几乎被迷塞了,他流连在化妆品的柜旁,又穿过去,流连在糖果食品的柜旁,他又在这两个柜旁往复了数回。他还以为在三年前的时分,伴了晴珊到这里,侍候她,保护她,为她拿东西,为她付钱,做她的骄傲的勤务兵。他每次伴她到先施公司,总是在化妆品和糖果食品的两个柜旁边,流连最久。等到她占有了她所心爱的东西,他和她才一同离开。送什么礼物——这个问题在追逼他,他才懔懔然觉着流连在这里的非计,于是他想移到清谧一点的地方,想定了适当的东西,再来光顾。
  他跨出先施公司的边门,越过大马路,从三马路西向跑马厅的一条路上走,在短墙的转角上,他又停步了。行人,车,马,自顾自的冲撞着,漫不理会他。在这个转角上……他想:三年前有一个深夜,他和晴珊从戏院里散出来,在惨白的路灯下,听客们的黑影,寻了各自的归途散开。他和她手牵手地走到这转角上,忽地那个恶魔般的做巡捕的印度人,擎起木棍,碰的一声把那座洋车驱走了。她吓得魂不附体似的,投在他的怀里;他觉着她的胸脏里在恐怖的跳跃,忙的一手抱住了她,一手拍她的背,抚慰她这小小的惊鸟。不曾抱过女人身体的利冰,这时觉得遍体松酥,几乎要呕出血来去感谢上天。那个巡捕呢,在她可咒咀,在他可颂扬。送什么礼物——这个问题又在追逼他,他懒洋洋地踱朝前去,走近跑马厅了。
  他到了三马路的尽头,一片壮伟的跑马厅卷到他的眼前了,他向右手转弯走去,迎面就是一品香旅馆。他望了一望一品香三个字,在他想来是最名实相符的了;或者这三个字还不够形容它。他咀嚼了一回,沉绵地想下去:在三年前正像今天那样的初秋时分,利冰害了病,他感到住在朋友家里不大方便;晴珊便给他定了个主意,迁到一品香来,租了一间比较宽敞的房间养病。每天早上,晴珊伴她的父亲来替他诊察。她的父亲是上海有数的名医,异常忙碌,来了一忽就去。她便留在房间里,替他煎药,替他管饮食一类的琐屑,小心谨慎地服侍他,到了深夜才回家去,他在病床上,看了她那种似乎曾受宗教的训练的动作,和情愿为了心爱者而受难的精神,往往暗地流出感激的涕泪来。有时在灯光氤氲之下,窗上张的绿色的幔帷,微微颤动,四周浓密地流荡出无声的节奏。她坐病床前,对他流着水晶般的眸子,把一种严肃中带着慈悲,疲乏中带着酣媚的眼色送给他;他吊住了心儿,总想倒在枕子上就这样的死去罢,至少须永远这样的害病!送什么礼物——问题是又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