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大热      更新:2022-01-05 15:44      字数:4716
  她长叹一生,季布隐约觉得这声长叹是在总结她已经走到尽头的一生,那些他并不清楚却隐约知道的过往让他的心脏也莫名其妙地痛苦。
  她抚摸着瓶子,神态安详,这个时候季布才能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隐约看到照片里,岁月深处那个美丽纤细的女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为了这个来我家的。他也有一只青花渔樵耕读筒瓶,听人说我父亲有,他便托人介绍想来看看。那天他抱着他那只来,谁知越看越像跟我家的那只是一对,我父亲见了也很喜欢,所以他想买我家的,我父亲又想买他的那只,两人都不想放弃,买卖也就谈不成。不过买卖虽不成,他却跟我父亲成了忘年交,也就时常来我家看那只筒瓶。我现在还记得他站在我家楼下的模样,高高的个子,眼神温柔……”老妇人微笑了一下,季布眼前的时光模糊了,这只是一个少女,在隐晦地诉说着心中的爱情,她没有细说下去,只是微笑着沉默了一阵子,季布知道她回去了旧时光,在那些谁都不知道的,只属于她的旧时光里留恋着。
  “在认识我们一家之前他就已经订下了亲事,他父亲给他挑了个世家的女儿,我总想知道那女子高不高,美不美,可他从不提她,可惜我也知道,他是绝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思,让父亲难堪的。唉,其实我也喜欢他这个性子,倔强得很,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让别人难过。所以他从没说过喜欢我,甚至也没跟我说过几句话,可是我却时常忍不住看他,他也时常会看着我,我想那不是爱情,那只不过是眼神。”老妇人缓慢地笑了,“我过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父亲不在家,我在街上遇见了他,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就一起去看了一场戏——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老人轻声念叨着《牡丹亭》的唱词,闭了眼,泪水又滚了下去,“生者可为之死,死又可为之生,那是戏啊,人纵然能到了这一步,若是有缘无分,也依然是生不能一处,死又不能同穴,所以我终究是连杜丽娘那点幸福也不可得。”
  季布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老人的述说,柏远惊诧地看着自己奶奶。
  “十六岁后我家便迁走了,三年后再见他,他告诉我他最终没娶那世家女儿,他等着我说话,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嫁了人。”老人叹息一声,“那时候已经解放了,他就娶了一个高干的女儿,这次我知道,他不爱他妻子一分一毫,因为我晓得他,所以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我们一路人。他结婚那年,我的丈夫死了,被人打死了,我父亲家里的人也都被批斗死了。我能怎么办?我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大的儿子,为了我的儿子,我嫁给了一个工人,他粗野得像个野蛮人,可是他的政治成分好啊,嫁给他,我和儿子才能得好。我结婚那天,他来看我,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他哭,我跟他说,咱们读书人不该信命,我却觉得果然有命,跳不出,逃不得。”
  “我的第二个丈夫酗酒成性,死的很早,他帮助我料理了丧事,有人说闲话,被他女儿听见,唉,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告诉我说,为了他的女儿,他再不会来见我了,我答应了。唉,那么久的岁月,十六岁以后,半个多世纪,到他死的前一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二十次。可是每一次见面,他看着我的眼神都那么温柔,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七十几岁。”老妇人微笑了,“后来,那一年,他忽然经常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出现,有时候我会鼓足勇气过去跟他说说话,有时候我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就走了。随后半年我没再看到他,一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了讣告。我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想去送他,想去看他最后一眼,可是我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再走到门口,再退回来。我想那里没有人认识我,如果有人问我是谁,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是他的任何人,所以我连出席他葬礼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候小远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想我这辈子终于能做点什么了,我在胳膊上带了一只黑布条,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在悼念谁。
  现在我快死了,觉得后悔,对这一辈子很多事后悔,比如他的葬礼,我应该去见他最后一面;再比如,他死前那半年分明是来跟我永远地道别,我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没能跟他多说几次话;我这辈子也有很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女儿已经把他跟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所以我连跟他死后同穴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生啊,就像午后的悠长一梦,就这样走到了头,他甚至没说过爱我,所以我想,我们甚至不能算是爱情,就这么什么都不是地过了一辈子,远远地,远远地看了彼此一辈子。”
  柏远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开了卧室。季布沉默了一会,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相册,“我外公,还有个东西想要让我替他交给他。”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相册,哆嗦着去枕头下翻眼镜,季布连忙帮她找到戴上,然后看着老人哭起来,为了那封面上写着的“给我的至爱”,为了这活着的时候,无法开口的爱语。
  一生的爱,到了尽头。老人紧紧攥着相册,先是无声地滴泪,然后是对一个虚弱老人来说无比艰难和无法承受的大哭,吓得柏远冲进来又冲出去叫医生。
  季布离开柏远家,开车直奔卫未一的家里,他已经看够了听够了别人的一生,痛苦不堪。他不知道他想找卫未一做什么,他不知道他能承诺给卫未一什么,也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害惨了卫未一,他只想告诉卫未一,如果自己先死的话,希望死的时候卫未一能守在旁边给他点眼泪,让他不至于孤单,当他们最后都离开人世的时候,他想要他们能躺在一起,那样这一生就算再辛劳痛苦,离开的时候却足够平静满足。
  第 34 章
  在楼下看到卫未一家的灯亮着,但是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季布就感觉到卫未一不在家,卫未一出门的时候经常习惯性地忘记关灯。打开门时季布有点讽刺地想到自己,分手了仍旧随身带着卫未一的钥匙,是不是心底里早知道会有用得着的这一天?
  这个熟悉的带着卫未一味道的空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杂乱了一点。季布进屋转了转,厨房里有成堆的方便面,东倒西歪的碳酸饮料,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卫未一不可能因为住过医院就懂得照顾自己,季布心里不太舒服,溜达着拐进卫未一的卧室。
  床旁放着卫未一跟自己的合照,季布伸手把那只相框扣在桌子上,他没做过什么值得卫未一这样来爱的事情。他抽出一只烟,不管卫未一什么时候回来他都打算在这儿等,现在他比刚才冷静了一点,开始考虑到底该跟卫未一说什么,能说什么,卫未一会理他么?总会理他的吧。卫未一可能一见他就怒火中烧地把他赶出去也说不定,不过之后他总该是能够哄他安静下来。只是他不知道卫未一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天在医院里,卫未一的那份平静让他不舒服,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有多介意卫未一在想什么。
  现在他回来了,他知道只要卫未一还爱他,总会原谅他的不好,“所以自己才这么恬不知耻地有恃无恐?”他的脑子里冒出这句话,随后忽然有种安慰,卫未一是绝对不会这样想他的,即使他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时候,他在卫未一的眼里仍旧是好到值得全心全意去爱的,他十分确定这一点。他想起多少年前根本不相信爱情的时候,从一本外国小说上读到的一句话——这世上唯一的魔镜就是你情人的眼睛,在那面镜子里秃头也可以照成风度翩翩的王子。
  他在卫未一的床上坐下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卫未一拍的照片。能给卫未一什么他还是不知道,能保证卫未一什么他也不确定,未来……打住吧,季布强迫自己停止所有理性的思维,他只知道现在他就是想要看看卫未一的脸,今晚他心神不宁,这种渴望他再也压抑不下去了。他在心里祈求——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向谁祈求——只是祈求他心里那个永远蒙着面纱的权威允许他放肆一次,允许他随心所欲地试着爱上一个人,就这一次,他发誓他一辈子绝对不会再放任自己第二次,就这一次他相信幸福其实不是幻觉。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季布抽了不少烟,越来越着急,但是在见面之前又不想先通电话,免得横生枝节。等到终于听见开门的声音,季布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发现自己心跳加速。今晚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顾虑重重地压抑着自己的行为,他会按照他的本心去讨好这个孩子,求他原谅自己,他愿意全心全意地对待那个孩子,全心全意地保护他们两个人的生活……
  卫未一在门口发出一阵大笑,季布愣住了,随即意识到卫未一不是一个人回家的。
  卫未一大笑着在门口跟一个蓝头发的男孩缠在一起,那个男孩也笑着,一进门就被卫未一拽下裤子,卫未一咬着男孩打了很多孔穿了一堆环的耳朵,男孩也不甘示弱撕扯开卫未一的衣服,随即又被自己堆在膝盖的裤子绊了个跟头,卫未一顺势跟着倒下去,趴在他身上。
  两个人激烈地亲吻着,男孩气喘吁吁地拉开卫未一的裤子,两个人的手在彼此的关键部位较量,卫未一放开男孩的嘴唇,刚要去咬他的耳朵,突然顿住了,男孩从下面看到卫未一惨白惊愕的仿佛见了鬼一样的脸,也吓了一跳,“卫未一,你怎么了?”
  怎么了?进门的时候就觉得不对,那个时候就闻到了熟悉的烟味,可是自己竟然没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都是这男孩身上妖里妖气的香水味太浓,熏昏了他的头。卫未一脸朝下不敢抬头,衣 冠 不 整 地趴在一个几乎全 裸 的男生身上,烟味比刚才还浓,他闭上眼,要是不抬头不睁开眼睛一切就没发生该有多好。
  可他还是张开了眼睛,一点点抬起头,先是熟悉的长腿,然后是再熟悉不过的衣服,最后是季布的脸,他正在抽烟,泰然自若居高临下地瞧着这幅 淫 乱 画面。
  “打搅了啊。”季布吸了一口烟,似乎笑了一下,往那男孩身上脸上看了看,“质量还不错,看起来技术也很娴熟。舒服吧?”
  季布转身向门口走,走出门的时候,卫未一从地上爬起来,追了出去,一把拉住季布胳膊,“你来干什么?”
  季布回头看着卫未一的眼睛,看了很久,最后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口气很轻松,“我想起来钥匙还没还你,所以送回来。”
  卫未一接过钥匙就松了手,嗓门很大,“放屁,为了那屁大点事,你是不会等到我回来的。”
  季布看了他一眼,“我走了,你要是想自己继续站在门外的话,记着你裤子拉链还没拉上呢。”
  卫未一看着他走进电梯,突然愤怒地抓着钥匙向电梯里的季布砸过去,“要滚就滚的彻底点,再也别在老子面前出现。”
  电梯门关上了,卫未一呆呆地看着那两扇合金门,没用地幻想着门又开了,季布走出来回到他面前来。可是电梯门上的数字在下行,终于停在一楼不动了,季布走了。
  卫未一走回家,关上门,膝盖发抖,倚着门颓然坐在地上,这次是真的绝了。
  蓝头发的男孩子提上裤子,无所谓地说,“真不巧被你男朋友撞见了。”
  卫未一抱住自己的膝盖,垂下头,一句话都不说。
  男孩等了一会,“嗯……还要继续吗?”
  “滚!”卫未一吼了一声。
  “嗯,好。但是,我们已经讲好价钱我才跟你来的,这样你就耽误了我一晚上工作。”男孩发愁地看着卫未一。
  卫未一手向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摸,摸出钱夹一把抓出所有的钱丢给男孩,“快滚快滚。”
  “嗯,”男孩高高兴兴地收起钱,只不过却没动地方,“可是我今晚没有地方去,你能不能暂时收容我一晚上,反正你男朋友也不会再回来了。”
  卫未一没有理他,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脑袋,突然大哭出来,哭声嘹亮,把那男孩吓了一哆嗦。他担心地拍拍卫未一的胳膊,“算了,同性恋这个圈子就这样,你男朋友自己就能保证干净吗?他肯定也明白这事,过几天就会回来找你的。”
  “你给我滚,给我滚。”卫未一尖叫着大哭,哭得气喘吁吁几乎要把自己肺里的空气都掏干净,“你知道个屁!他是回来找我的,他竟然回来找我了,可是我把一切都给毁了,我把我自己给毁了。”
  男孩被卫未一给吓着了,卫未一拉开门,揪起男孩的衣领就把他丢了出去。这一天晚上卫未一直哭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