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寻找山吹      更新:2022-01-05 15:40      字数:4767
  “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
  宫里的人都这样说。也许是被这些鲜艳的色彩所迷惑,尚诫这个从来不关心花月的敬业皇帝,也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御苑中的那几株桃花。
  纷乱桃花,盛开在春风中,轻缓招摇,令人有点怀疑,要是没有桃花的话,这个世界上,是否还会有春天。
  今年桃花大盛,满城的桃花开得妖异一样,直如灿烂的红云将整个京城笼罩住。
  就像去年、前年一样,白昼照例陪着他一起到城郊踏青,不过今年还加上了铁霏和雕菰。他们沿着清浅河水,一直往上游而去,放眼望去,对岸的桃花林远远延伸到山脚下,阳光洒在桃花上,那艳丽的粉红色如同云霞的颜色,胭脂一般迷人。
  那个荒废已久的花神庙,如今居然有了庙祝,而且还修葺一新,竟然也有点香火了。
  尚训下马走到檐下,一抬头看见覆盖在窗户上的芭蕉,阴阴绿绿,一片幽凉,碧绿的芭蕉影倒映在庙旁的三生池上,随着微风水波,舒缓招展。
  曾经有个人,在这里,接过芭蕉上滴下来的雨水。那时她清澈的容颜,不染纤尘。曾经有个人,和他并肩站在三生池上,看着水中聚散无常的影子,相拥亲吻。
  他想着陈年旧事,竟然觉得心底一片柔软,只剩下淡淡的怀念。
  他走到庙内看花神,神像上的灰尘被掸去后,木雕像披上新衣,竟隐约可以看出一点衣袂飘飘的风姿。
  见他进来,庙祝赶紧迎上来,问:“客人要烧香还是算命?”
  他淡淡地说:“我万事已足,没什么好算的。”
  庙祝又转头问白昼和铁霏,至今没有着落老婆的白昼赶紧说:“我求个姻缘。”
  庙祝从旁边柜子中翻出了签盒和签书,递给他。
  签条已经有几根被虫子蛀朽了,微一晃动就应声断裂,白昼不敢摇得太厉害,在手中慢慢晃动,那些断裂的签条也在里面跳动。所以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根掉了出来。
  铁霏拿起来看,说:“第一百一十签。”
  尚诫听到了,笑了一笑,随口说:“真巧,和我以前求的是一样的。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正在翻签文的庙祝摇头说:“不对,第一百一十签,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唉,这位小哥,你情路堪忧啊……”
  尚诫微微一怔,伸手将那本破旧的签文书拿过来,看着一百一十签的判词,良久,才慢慢微笑出来。
  见他神情奇怪,白昼赶紧问:“主上,这……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女人真奇怪,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笑道,怔怔看外面许久,又缓缓说了一句,“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她就骗我……她为什么要骗我?”
  铁霏和白昼完全听不懂,只能面面相觑。
  他又抬头看了看这小庙,发现了墙上挂着的大幅刺绣,便站在下面看了良久,看着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和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你不觉得,这画上的仙女有点面熟吗?”见他一直盯着这幅画看,铁霏也觉得有点异样,忍不住小声问雕菰。
  雕菰想了半天,才说:“和德妃以前绣过的那幅《七十八神仙图》有点像,我没见过别的刺绣上有这样的仙人,而且这眼珠特别鲜活,我记得姑娘在绣好眼珠之后,还会反复地调丝线,说丝线的光泽要是乱了的话,目光就不灵了。”
  “可见绣得好的人,都一样需要下工夫。”铁霏对于妻子的话,向来奉为谕旨。
  尚诫看着上面的仙子,衣带当风,浑欲在花雨中归去,他看着上面鲜艳的花朵,几乎让这乱花迷了眼睛。
  三人离开花神庙,正要上马离开的时候,尚诫又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座小庙。
  在这一瞬间,他看着那片桃花林,那几株绿阴阴的芭蕉,觉得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转头,吩咐白昼:“去绣庄打听一下,绣这幅刺绣的人是谁,住在哪里。”
  白昼苦着一张脸,觉得这事实在是希望渺茫:“可是皇上,天底下的绣品不都是一样的吗?而且绣的都是神仙,所以有点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尚诫淡淡地说:“虽然如此,但毕竟,还是不死心。”
  “臣觉得,要是她尚在人间,一定早就远离京城,躲避在山野中了……”白昼低声嘟囔着。
  铁霏附和:“而且,她所有远在天南地北的族亲,朝廷全都监视着,可也没有音讯啊……皇上,不如你就放下吧。”
  尚诫没有理会他,也不说话。
  雕菰在马上,暗暗地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别说话。
  铁霏最怕老婆,赶紧住口了。见没有了帮手,白昼无可奈何地只好屈服在尚诫无理的命令下——毕竟,拿了人家薪俸,不能不听吩咐啊!
  他一个人拨马回去询问庙祝,问清了那个绣庄之后,又怏怏地上马离去。
  铁霏和雕菰,一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有个病急乱投医的主人可真惨啊,居然连这么渺茫的事情,都要试上一试,这跟溺水的人抓稻草有什么两样?
  “可是,我还真的挺羡慕德妃娘娘的……”雕菰和铁霏共乘一骑,慢慢地回去,她望着前面渐渐消失的尚诫的身影,说,“这么久了,他一定也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真是奇怪,我认识的皇上,从小到大,可没有这么傻过啊……”不在尚诫面前,铁霏和老婆讲私房话,也不在乎是不是大逆不道了。
  雕菰又狠狠踢他一脚:“哼,要是我忽然不见了,你会不会也这么傻地找我?”
  铁霏想了良久,才讷讷地说:“也对……”
  “也对是什么意思?”雕菰狠狠白他一眼。
  “因为,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明知道你已经不在了,我也一定会固执地找下去,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活着干吗……何况,现在德妃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雕菰得意地点头,靠在他的怀里,低声说:“是啊……无论是谁,喜欢上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嘛。”
  春日的下午,十分闷热,似乎快要下雨了。
  回到宫中之后,尚诫坐在殿中看完了奏折,天气依然闷闷的,雨还是没有下起来。
  他拿了一本书,坐在榻上看,不知不觉,因为烦闷,他丢开了书,站起来走出去。在恍惚间,他又来到刚刚去过的花神庙,看到了刚刚那幅天女散花的刺绣。
  那上面的一双眼睛,清澈透底,无比熟悉——那正是他们初遇的时候,盛颜的一双眼睛,在雨中,却比当时的雨珠还要清澈明亮。
  他出神地看着,良久,转头又看到庙的后门开着。他和盛颜曾经在那里坐过,后面的山环抱着这座庙,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
  他听到那后面,传来轻微走动的声音,轻微缓慢,该是女子的脚步。他本不欲浪费时间,想转身离开,但,看着那后面鲜亮的绿草与桃花,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来——
  就好像,那个小小的天地中,有一种无比异样的,肉眼看不到的丝线,从里面爬出来,将他心上的某一条血脉,紧紧地扣住。
  他不由自主,走到后门,站在那里,看向后面的天地。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如同盆底的小山谷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颜色是最娇艳的粉红。
  天空,桃花,碧草,阳光下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他的眼睛都受不住。
  可,最灿烂的,还是花下的一条人影,她站在那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艳阳下所有鲜亮的颜色,天蓝粉红嫩绿,全都褪色成灰白。
  只有她的容颜,比纷乱桃花还要夺目,绽放在他的视野中,占据了他所有的世界。
  就像大雨中初遇时,羞怯的容颜。
  就像桃花树上,令人仰望的容光。
  一眼,一刹那,一恍惚,一生一世。
  尚诫醒来的时候,外面的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轻轻敲打在窗棂上,滴滴沥沥,细若不闻。
  他靠在榻上,想着自己的梦,想着他和盛颜的重逢。
  外面,传来白昼的脚步声,他轻轻敲了敲门,用着一种,因为紧张与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叫他:“皇上,有个消息要告诉您。”
  他应了一声,看着外面的春雨,桃花,轻微的风。
  整个人间,就像笼罩在梦里,圆满如意。
  ——完——
  【番外】
  刹那人生
  人的一生中,总有几个日子,会让人的一生改变。
  即使是当今的皇上尚诫,也是一样。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改变,是在四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牵着他的手,穿过宫中长长的通道,去看望刚刚出生的,他的弟弟。
  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中,母亲抱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这里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他与母亲,长久地在暗红色的阴暗角落中行走着,仿佛是恐惧这里的阴暗,他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直到眼前一亮,阳光遍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才觉得,全世界都瞬间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是一座无比高大雄伟的宫殿,而他从那狭窄的地方出来,眼前豁然一亮,使得这座宫殿像是骤然自地下涌现一样,突如其来填满了他的视野。
  在百来丈的广阔平地上,三层白玉殿基层层垒砌,宽可并列数十人的台阶,上面站满了锦衣宫使和彩衣宫女。在那围栏与白玉阶的中间高台上,是高大的殿宇,在此时明艳的四月阳光下,里面欢笑隐隐,与他和母亲,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年少的尚诫,牵着母亲的手,望着这座宫殿,心里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居住的地方吗?
  住在这座宫殿内,会是什么感觉呢?
  母亲带着他等候宣召,过了很久,进去通报的宫使才慢悠悠地出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他跟在母亲的身后,穿过层层走廊,经过重重殿门,终于来到大殿之上,他的父亲,正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坐在最高的地方。
  他对父皇的第一个记忆,就是在这里,他抱着刚刚出生的尚训,满脸欢喜地看着,对身边的人不停地说:“像我,这孩子真像我……”
  直到母亲带着他跪伏在地,他才终于想起来,其实自己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身上,微微迟疑,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母亲赶紧说:“皇上,他还没有起名字。”
  他的母亲,本是易贵妃宫中的一个宫女,某一次皇上来找易贵妃时,喝醉了偶尔遇上她,迷迷糊糊中宠幸了她,等到酒醒后,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谁知他一味独宠易贵妃,易贵妃却一直没有怀孕,偏偏这一次却有了个孩子。
  易贵妃对这个卑微宫女,自然恨之入骨,皇帝本来也早已遗忘这个孩子,但因为后廷确实有记载,所以才无奈给她封了个低阶,甚至连这个孩子,都不去看望,任由他们母子在宫廷中自生自灭。
  但是今天,是他喜欢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的日子,所以他对自己厌恶的这个孩子都不太介意了,听说他还没有名字,便随口说:“这样吧,太子名训,这孩子就赐名为诫好了。”
  那是一个尚诫永远记得的日子,因为他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他的名字,是跟着他的弟弟,顺便赐给他的。
  但是,那个时候,他全不知道替自己难过。那时四岁的他,只是看着父亲怀中的弟弟,看他睁大圆溜溜的清澈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而父亲,用温柔而欢喜的神情,宠溺地看着这个小孩子,爱若珍宝。
  那个时候,他也曾经想过,到什么时候,父亲也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一看自己呢?
  后来,他想到这一天的时候,在心里,也会隐隐地想——也许,他对尚训的恨,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从他第一天懂事开始,就深埋下了对这个夺走自己很多东西的人的怨恨。
  不过,有些东西,不是尚训夺走的,而是谁也留不住的,比如说,他母亲的死。
  在他九岁那年的秋天,母亲因为郁积忧病,含着泪,最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娘对不起你。
  他守在母亲的床前,看着没有了呼吸的母亲,很久很久才猛然醒悟过来,他母亲死了,从此以后,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恐惧与悲伤占据了他的心,他大哭出来,向着外面奔去,在周围瑟瑟的枯树中,明月在天,星河灿烂,秋天的风冰冷如刀。
  他向着父亲的宫殿跑去,却在门口就被人拦下了,他急促地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