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使劲儿      更新:2021-12-25 18:20      字数:4930
  它大概是在传递的时候,比如说询问海报的时候,小纸条被迅速卷进海报里,然后交到某人
  的手里,但是眨眼之间,也许是副官无意的一推(副官正在极其灵活地解释自己的笨拙),
  于是纸片便从颤抖的小手中抖落出来,而那个年轻的文职官员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但
  他接到的却不是字条,而是一张海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这真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奇怪事
  件!事实的的确确,您一定会同意,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感到更加不快。
  “Prédestine①”他悄悄地说道,两手紧紧捏着纸条,浑身直冒冷汗。
  “Prédestine!子弹一定会找到有罪的人的!”他的脑子突然闪出这一想法。“不,这不
  对!我有什么罪!哦,对了,这儿还有另一条谚语:子弹找到了倒霉的马卡尔”②,如此等
  等。
  ①法文:命中注定。
  ②这条谚语的全文是:“倒霉的马卡尔连松果都往他头上落”,意即处处倒霉。
  受到如此突然事件的震动,脑海中嗡嗡作响,开始出现各种各样想法的情况,难道还少
  吗!伊凡·安德烈耶维奇僵硬地呆坐在椅子上,正所谓半死不活。他相信,他遇到的惊险场
  面已经被四面八方的人们发现,虽然就在这时剧场里一片紊乱,纷纷有人要女歌星再来一次
  表演。他尴尬地坐着,满脸通红,不敢抬起眼皮,好像他出了一件意外的不快事件,似乎在
  这美好的大庭广众之中干出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他最后终于狠下决心,把眼皮抬了起来。
  “唱得真好啊,先生!”他对坐在他左手边上的一个花花公子说道。
  那位花花公子正在狂热之中,不停地拍手叫好,主要的是两只脚也不停地走动,他迅速
  而漫不经心地瞟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眼,然后两手放在嘴前,做了一个使声音集中的姿
  势,大声喊叫一个女歌星的名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以前从未听到过这种高声的喊叫,竟
  然欣喜若狂。“他什么也没发现!”他这么一想以后,马上转身向后。但坐在他后面的一个
  胖子先生此时正背对着他,用长柄望远镜察看所有的包厢。“也没问题!”伊凡·安德列耶
  维奇想道。前面的当然什么也没看到。他胆怯地,同时又怀着高兴的希望斜眼瞥了一下他座
  椅旁边的一楼池座,一种最令人不快的感觉,顿时使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原来那里坐着一
  位漂亮的女人,用手帕捂着嘴巴,趴在围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如同发疯似的。
  “哎呀,我就怕这些女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悄说道,随即就从观众的腿脚之间
  挤过去走到门口。
  现在我向我的读者建议,请他们来决断一下,看我和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谁对谁非。难
  道他此刻的言行是对的吗?大家知道,一所大剧院本身就包括四层包厢,第五层是楼座。为
  什么一定要认定这纸条是从一个包厢里掉下来的,而且正是这个包厢,而不是别的包厢,比
  方说五楼,那里不是也有女士吗?但是,激情往往是有排他性的,而忌妒则是世界上最具排
  他性的一种激情。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跑到休息室,站在一盏灯前,拆去铅封,读道:
  “今天散戏以后,立即去×街,××胡同拐角处,K先生家,三楼,楼梯的右边。从大
  门进。您就呆在那里,Sans faute①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弄错了。”
  ①法语:毫无差错。
  谁的笔迹,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没有认出来,但有一点却是毫无疑义的:私订约会。
  “要抓,要捉住,一开始就把罪恶消灭掉。”这是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第一个想法。他头
  脑里想到的是现在就揭露,马上就地解决。但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伊凡·安德列耶维
  奇甚至跑进了第二层包厢,但及时退了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跑,由于无所事事,他朝
  另一个方向跑去,通过另一个包厢敞开的房门,朝对面看了看。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沿垂
  直方向所有五层的包厢里,坐的都是青年男女。字条可能从所有这五层包厢中飞落下来,因
  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怀疑所有这些楼层都参与了反对他的阴谋。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看
  法,任何表面现象他也不信。整个第二幕演出期间,他都在各条走廊上跑来跑去,哪儿也找
  不到心灵的平静。他本想溜进售票室,希望从售票员的口中打听到所有四层包厢里看客的姓
  名,但售票室的房门已经上锁。最后,疯狂的欢呼声和掌声响起来了,演出已经结束。开始
  呼唤演员谢幕,有两个声音从最高层传来,叫得特别响亮,那是两派的头头。但是伊凡·安
  德列耶维奇没有时间管他们了。他的脑子里已经闪出下一步行动的想法。他穿上大衣就去K
  街,以便碰上他们、逮住他们,加以揭露,总之,要采取比昨天更有力的行动。他很快就找
  到了房子,刚要进大门,好像在他的手下面,突然闪出一个穿大衣的花花公子的身影,赶在
  他前面沿着楼梯登上了三楼。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觉得,这就是那个花花公子,尽管当时他
  没能看清他的面孔。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花花公子已经赶在他前面
  两级楼梯,接着就听到三楼的房门打开了,但没有响声,好像有人在专门等着来人似的。青
  年人一闪身就进了房内。伊凡·安德列耶维奇走到三楼时,这扇房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他本
  想在门前站一站,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行动,先是有点胆怯,后来就下决心采取某种非常果断
  的行动。但是,就在这一时刻,一辆轻便马车辚辚地在大门口响起,车门轰地一开,一个人
  迈着沉重的脚步和咳嗽声,通通通地登上三楼。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站不住了。他打开房
  门,迅速出现在房内,满脸露出一个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庄严表情。一个满怀激动的小丫头迎
  着他跑来,随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但要拦住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他像
  炸弹一样,飞进内室,走过两个漆黑的房间,突然出现在卧室里,站在一位年轻、美丽的太
  太眼前。这位年青的太太吓得浑身发抖,极其惊恐地望着他,好像不明白她身旁出了什么
  事。就在这时,隔壁房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原来有人迳直朝卧室走来,那是刚才上楼那
  样的脚步声。
  “天哪!那是我丈夫!”太太两手一拍,大叫一声,脸色白得比身上穿着的白罩衫还要
  白。
  伊凡·安得列耶维奇觉得他走错了房间,做了一件小孩子做的蠢事,没有好好考虑自己
  的行动,没有在楼梯上好好静下心来,但已经无法可想了。房门已经打开,沉重的丈夫(如
  果只根据他沉重的脚步来判断的话)已经走进房内……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伊凡·安德列耶
  维奇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什么考虑使他不直接迎着丈夫走去,说清楚他是误入
  房门,承认自己无意地做出了不礼貌的事,请求原谅,然后悄然退出——当然这样做也不很
  光彩,当然也不大体面,不过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掉。但是不,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又像
  小孩子一样,采取了幼稚的做法,好像他把自己看成了唐·璜或者洛维拉斯!①起初他躲在
  床边,用帐幔遮着,后来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于是趴在地上,毫无意义地爬到了
  床底下。惊恐对他的理智,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所以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一个受到损
  害的丈夫(至少他自认如此),不敢与另一个丈夫见面,也许他害怕自己的存在会伤害那个
  丈夫吧。不管是否如此,反正他躲到了床底下,根本不知道这样干是为了什么。但是,更奇
  怪的是那位太太居然没加任何反对。她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上了年纪的先生在她的卧室里
  寻找避身之所时,没有叫喊。她的确是吓晕了,大概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了。
  ①英国小说家理查逊(一六八九——一七六一)笔下的色鬼。
  丈夫走进门来,又是喘气,又是咳嗽,用最苍老的声音和妻子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屁股
  跌坐在围椅里,好像他刚刚背回家一捆柴火似的,一阵低沉而持久的咳嗽声响起了。伊
  凡·安德列耶维奇由一只狂怒的老鬼变成了一头绵羊,胆怯而恭顺,就像一只小老鼠见了
  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虽然,根据自身的经验,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受到伤害的丈夫会
  咬人。但此时,他的脑袋却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或者是由于思考不够,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
  原因。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摸索着朝床底下爬去,好让身子舒服一点。当他用
  手摸到一个东西时,他的那个惊讶神情哟!简直无法形容。使他最最惊讶的是:那家伙动了
  动并且同时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原来床底下还藏着另一个人!……
  “您是什么人?”伊凡·安德列耶维奇悄声说道。
  “唔,我是什么人,刚才对您说过的!”奇怪的陌生男子悄声回答。“既然您走错了
  门,您就快躺下别作声!”
  “然而……”
  “住嘴!”
  于是,这个不相干的人(因为床底下只够容纳一个人),这个不相干的人把伊凡·安德
  列耶维奇的一只手使劲捏在自己的拳头中,痛得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差点叫了起来。
  “先生……”
  “嘘!”
  “您别这么用劲捏我,我会叫喊的。”
  “好呀,您叫啊!试试看!”
  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羞得满脸通红。那个陌生男子既严厉,又是怒气冲冲的。也许此人
  不止一次地经受过命运的考验,不止一次地落到过这么狭窄的境遇,但是,伊凡·安德列耶
  维奇却是生手,狭窄的处境使他喘不过气来。血液直往头部上涌。然而又实在没有办法,需
  要俯卧着。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只好忍着,不再作声了。
  “我,宝贝,在,”丈夫开始说话了,“宝贝,我在帕维尔·伊凡雷奇家里。我们坐下
  来玩纸牌,就这么,咳,咳,咳!(他开始咳起来了)这么……咳!这么背……咳!去她
  的!……咳!咳!咳!”
  随后,小老头就一直咳过不停。
  “背……”他终于说出话来了,但眼里全是泪水,“背痛得很厉害……该死的痔疮!站
  不能站,坐不能坐……坐不得!咳,咳,咳!……”
  似乎又开始的咳嗽注定要比咳嗽的主人,这个小老头活的时间更长。老头儿在咳嗽的间
  隙之间好像在转动舌头,说点什么,但是怎么也叫人听不清楚他说的意思。
  “先生,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挪一挪!”倒霉的伊凡·安德列耶维奇低声说道。
  “往哪挪?没有地方呀!”
  “但是,您自己肯定会同意,我这样实在不行。我还是第一次处于这种糟糕透顶的尴尬
  境地呢。”
  “我却是第一次同一个很不令人愉快的人呆在一起。”
  “但是,青年人……”
  “闭嘴!”
  “闭嘴?您的行为太放肆,是极其无礼的,青年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还非常年
  轻,我年纪比您大。”
  “住嘴!”
  “先生,您太放肆了!您不知道您是在同谁讲话!”
  “同一个躺在床底下的先生……”
  “但是,我是被一件意外的事而弄到这里来的,是一个错误,而您,如果我没弄错的
  话,则是道德败坏……”
  “您的错误恰恰也在这一方面。”
  “先生,我比您年纪大,我对您说……”
  “先生,您知道吗,我们是坐在一块木板上。我求求您别抓我的脸!”
  “先生,我什么也不明白。您要原谅我,实在没有地方了。”
  “您为什么这么胖呢?”
  “天哪!我从来没有处于这么低声下气的地位。”
  “是的,再低就没法子躺下了。”
  “先生,先生!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人,我不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
  是一个误会,我不是像您想象的那种人……”
  “如果您不挤我,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您。您快闭嘴嘛!”
  “先生!如果您不动,我就会中风。您得对我的死亡负责……我请您相信……我是受人
  尊敬的人,一家之主。我不能处于这种状态之中……”
  “这是您自己爬进来的。好,您动一动吧,这块地方给您,再多就不行啦!”
  “高尚的青年人!先生!我发现我错看您了。”伊凡·安德列耶维奇高兴地说道。他感
  激青年人给他挪出了一点地方,放松了他麻木的四肢。“我理解您被挤的遭遇,但是,有什
  么办法呢?我看,您把我想得很坏。请允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