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换裁判      更新:2021-02-17 12:46      字数:5071
  这边两人一来一回说得融洽,严子桓羊脂美玉般的脸却越绷越紧,越来越沉。
  外面,马车经过了检查,又晃悠了半晌,最终在城内最大的客栈前停下。
  “咦。”非玉透过窗子一看,有些惊讶,“这天黑得可真快,才说一会儿话的功夫,天都快黑了。”
  严子桓轻嗤:“你都说了快半个时辰了。”
  “有这么久么?”非玉有些不信,却并不看他,只是朝楚清欢伸过手去,“楚青姑娘,小可扶你下车吧。”
  “男女有别,这可是你刚才说的。”严子桓凤眼微挑,忽地对楚清欢一笑,“楚楚,我扶你。”
  “砰!”正掀开车帘的宝儿一头撞在车门上。
  钟平掐了下耳朵,他没听错吧?
  车边的铁塔们齐齐望天,今儿个太阳落山的地方是东边?
  “公子,你会扶么?”宝儿揉着红肿的额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是一万个不确定。
  “嗯——”严子桓凤眼一斜,长长的鼻音上扬,让宝儿明白了他此刻的不悦,在转眸之际,却又眼波荡漾,“楚楚,来……”
  楚清欢淡淡一瞥:“我上完茅厕没净手,你也确实要扶?”
  严子桓眼角狠狠一抽:“……”
  楚清欢已无视他的玉手,越过他悠然下车。
  严子桓望着自己伸出去的手,半天收不回来,这女人为什么总是驳他的面子煞他的景?
  非玉眉眼一弯,就要下车。
  “你笑什么?”严子桓长眉一挑,收手。
  “哦,小可有笑么?”非玉摸了摸自己的脸,点头,“好象是笑了……”
  “笑什么?”
  “那还用问?”非玉用一种‘一看你象个聪明人却为何问这种傻问题’的眼神看着他,“笑么,当然是因为开心,不开心笑什么?”
  “你开心什么?”
  “小可开心……”非玉望着车外的楚清欢,正想回答,却话到一半顿住,“小可开心是小可的事,为何要跟公子说?”
  “你坐了我的车,若不是我,你能不能进城都是个问题,更有可能露宿街头。”严子桓两指撑头,望着他,“受了本公子的恩惠,你不觉得你这种态度很不对?”
  “若不是因为楚青姑娘,想必公子也不会让小可上车吧?”非玉微笑,却寸步未让,“不过,多谢公子提醒,小可会将楚青姑娘的这份恩惠放在心里的。”
  说罢,也不顾脚上只着了袜子,利利索索地跳下了车,追着楚清欢而去:“楚青姑娘,等等小可……”
  严子桓微眯了眸子。
  “公子,他,是刚才上车那个书呆么?”宝儿又万般不确定了。
  严子桓整了整衣衫,翘起唇角,下一瞬又恢复了高贵优雅的模样:“扶公子我下车。”
  ------
  黄城的夜间行人不多,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都有蜷缩着身子的难民,从他们面前经过时,那些角落里悄然无声,但楚清欢却可以从这些麻木的注视中,清楚地感觉到一种仇恨。
  这种仇恨很细微,从一小部分人眼里迸射出来,射在她身边衣衫华丽的严子桓身上,这是对高阶层的仇恨,并非针对某一个人。
  若非周围有侍卫环卫着,恐怕早有人扑了过来。
  楚清欢随意地在行走于各条街巷,眸光清淡,然而在不经意的抬头中,眸中却有冷芒一掠而过,快得谁也无法察觉。
  这座城池,看似松懈,实则外松对紧,各个城头都有大量精兵把守,然而仅凭这样观察,依旧无法看出城中的兵力布置。
  而且让人奇怪的是,眼看夏侯渊的大军很快就要到来,城中却未见有任何增兵的迹象,难道承顺帝果真昏庸至此,至黄城于不顾?
  要知道,这黄城作为夏侯渊北攻的第一关,成败与否对双方来说影响都极大,承顺帝再无用也不至于不知其中利害。
  “爹,不要……不要丢下我……”正当楚清欢打算往回走时,前方拐角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孩子的哀求,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惧,在这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爹,求求你,不要……”另一个孩子的哭求亦响起,“爹,想想娘好不好,想想娘死前的话……”
  非玉“咦”了一声。
  楚清欢转身,只是稍一停顿便走了过去。
  转过拐角,出现在眼前的是两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手里分别拉着两名孩子,往彼此相反的方向拖走,而那两个孩子却浑身发抖,坠着身子怎么也不肯走,仰起的脸上污渍斑斑,全是斑驳的泪痕。
  “爹,我还想活,我不想死……”
  “爹,我是你的孩子啊……让我活吧,我做牛做马养活你……”
  两个孩子眼里都是恐惧和救生的希望,不断地恳求,扳着墙缝的手指已裂出血来,然而那两个男人却沉默着一声不吭,脏黑的脸上除了木然以外没有任何表情。
  手里的力道加大,孩子终究人小力气小,慢慢地被拖离了原地,望着无动于衷的男人,他们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天上有惨淡的月光,照着这一处拐角,十多个难民沿墙而坐,木然地望着这一切,更有人盯着那两个孩子,露出了贪婪之色。
  “住手!”一声清喝响在这充满了异味的角落,所有人都被一声喝震得一惊,连两个孩子也停止了嚎哭。
  “这是怎么回事?”楚清欢沉着脸,“为什么要抓孩子?”
  没有人回答,那些难民都以一种冷漠的眼神回应她,其中一个孩子张了张嘴,却被抓着他的男人狠狠地捏了下胳膊,将他更紧地抓在手里,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
  “我再问一句,为什么抓孩子?”
  还是没有人回答,只有孩子无声地流泪。
  “恐怕,这就是易子而食了吧。”身后,严子桓懒懒地说道。
  “你说什么?”楚清欢霍然转身。
  “易子而食。”严子桓轻皱了眉头,似乎在忍耐这里难闻的味道,“一般人无法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可为了不被饿死,就与别人互换孩子……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吃起来也不会那么难以下咽,不是么?”
  她心下大震,看向非玉,却见非玉默然点了点头。
  心中象是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她望着那两个孩子,那孩子才多大?七岁,还是八岁?
  再看那两个男人,此时他们都低着头,麻木的表情出现了裂痕,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象是在竭力忍着什么。
  她知道古时确实有“易子而食”这一说,但那毕竟是史书上记载的东西,未必当得了真,却从未想到,有一日她会亲眼所见。
  此时,她才明白为何有人刚才会露出贪婪之色,那种盯着孩子的神情,就如同盯着一顿美味。
  她心里有种隐隐的恶心,她不怕血,也不怕杀人,但吃人肉,真的无法接受,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两个孩子被自己的父亲拿来做交换用以裹腹。
  跟在严子桓后面的宝儿紧紧捂住了嘴,身子颤了几颤。
  “孩子生下来就有责任把他们养大,这样算什么?”她的声音很冷,“你们虽有难处,但作为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交换来吃,你们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一个男人砰地跪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
  被松开的孩子趁机退到墙角,却不敢朝自己父亲跑过去,神情犹如遭了蛇咬,再也不敢相信自己最亲的人。
  那男人看着自己孩子的举动,眼里闪过痛苦,也松了手,那孩子立即跑过去抱住痛哭的父亲,父亲又反手紧紧抱住孩子,哭得比孩子还伤心。
  原先漠然看着这一切的人群中隐约响起了女人的哭泣声,有人无声流泪,将脸上的脏污冲刷得一道一道,也有人抬头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拿着吧。”楚清欢将两锭银子抛了过去,扔在那两个男人面前,“省着点用,找个地方做点小营生,把孩子养大。”
  银子落地,并不响亮,却令所有人又是一呆。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银子上,那两个男人更是一脸的不敢置信,抖着手半天不敢去捡。
  “爹,是银子!”孩子一把捡了起来,喜不自胜地拿给男人看,“真的是银子!”
  凝固了一般的空气顿时被孩子的喜悦给冲散,其他人立即回过神来,纷纷跪倒在楚清欢面前,不住地磕头:“姑娘慈悲,求您发发善心,给我们也分点银子吧,我们都好多天没吃饭了……”
  十多人砰砰地磕头,不顾地面沙石的粗砺,很快额头就磕出了血,他们仿佛无知无觉,只是一味的磕头,而她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
  “都别磕了,拿去吧。”楚清欢将年纪最大的那名老人扶了起来,将一块银子放到他手里。
  然后再是其他人,直到钱袋里的银子尽数分完。
  每个人都紧攥着手里的银子,脸上的木然已被激动与感激代替,老人抖着嘴唇,老泪纵横,望着楚清欢说不出话。
  “走吧。”楚清欢转身。
  身后是齐齐下跪之声,她没有回头,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在今晚让她真正体会到了它的残酷,也让她真正看清了腐朽的强权者统治下的底层者,生存有多么艰难。
  严子桓与非玉亦不再如来时那般的轻松笑言,皆沉默地走在她身边。
  许久,严子桓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银子只能救他们一时?等银子花光了,那样的事情还会发生。”
  “能救一时是一时。”楚清欢望着眼前的路,“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而自己却能够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开。”
  “你不是最鄙夷仁慈么?”严子桓一笑,“现在又是因为什么?”
  楚清欢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他在微微地笑,那笑却仅止于唇角,那双映着月光的眸子折射着清亮波光,看似清澈明净,却什么也看不清。
  非玉亦看过来,面容皎如清辉,语声平和:“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善人太多,说着仁慈,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发,又怎能与青青姑娘相比。”
  楚清欢没有言语,她静默地立于暗沉的街角,夜风吹起她漆黑的发与雪白的衣袂,她的神情在这一刻如这夜一般沉重。
  “我虽不是什么善人,也唾弃假仁假义的仁慈,但尚且懂得何为大善。”久久,久到他们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缓缓开口,“我现在的所为虽然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但我无愧于自己。你们也许已经看惯了这一切,认为这些低贱的难民理应如此生活,我却认为不是。”
  “皇权至上,一句话就可血流成河,无数人头落地。百姓命如草芥,是生是死尽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不能有所反抗,只能默默承受,这就是你们认为的天下。但你们可知,真正的人世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语声平静,眼底深沉如海。
  在她获得重生的那一刻,还未睁眼,就已切实地感受到了皇权的无情与残酷,来到大邺,现实的残忍更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不是甘于承受一切的人,从来都不是。
  她向来坚信,人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无法接受别人强加在身上的命运,那就打破它,揉碎它,重建它。
  就在刚刚那一刻,长久以来心中隐约模糊的想法突然清晰地浮出脑海,从未有过的清晰。
  非玉眼中似乎若有所思,严子桓的笑容渐渐敛去,沉静地望着她。
  “真正的人世间,它应该是公平,公正,还要有公理,哪怕做不到绝对,但至少人的生命应该得到尊重。”她说得极缓,却字字落地有声,“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总有一天会有所改变。天下不再受战火凌虐,百姓不再受流离之苦,更不会有这般饿到极致易子而食的境况发生。”
  她看着严子桓,不似回答,却又是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这就是我的信念。而你的信念,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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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寂静。
  一条黑色纤细的人影穿梭于死气沉沉的黑夜,如一尾汇入江海的游鱼,对环境有着超越常人的适应能力。
  穿过两个巷口,她在一面高墙上停下,抬头看了眼高度,将腰间的钩索抛了上去。
  爪钩在墙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轻到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她无声攀爬而上,到达墙头时将钩索一收,别回腰间,跃入。
  避开所有明岗暗哨,她来到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外,轻轻纵身,双臂舒展如灵猴,无声地攀上了廊顶,倒挂下来的身影与夜色几乎融成一体。
  窗纸被润开一个小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