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谁与争疯      更新:2021-12-16 18:16      字数:4814
  肖海涛接过去也弹一弹,拨一拨,却不知如何应对。
  “海涛,你说这东西,长着鱼鳞模样,响起来就像佛堂的铃声,闻起来有茉莉花香味,摸一摸如人肚皮那样光滑,煮不熟烧不烂,还能治人病,这不是太奇妙了吗?看来,世界上奥妙如神的东西太多了,一个人本事再大也猜不透它。人不服输不行啊。”
  肖海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清楚他要向什么认输。
  “我有时觉得,这个东西,”他掂了掂手上的鱼鳞,“真是鱼鳞吗?我看不是,它是一个信号,就像我们发现堤要垮了吹号敲锣一样,向别人发信号。它也是向我们发出的信号,要我们小心谨慎,不能莽撞。可惜我们不懂,没听它的。我这几十年只听自己的,我不相信有我拿不下来的事。这次是它给我一个警告。”
  肖海涛聚精会神听着,表面很安静,心里却像风吹的丝线,一片乱七八糟。
  秦天沉默下来,手心捏着鱼鳞,怔怔地眺望窗外。
  这里视野十分开阔,前面蜿蜒着啸天湖大堤,大堤右边是辽阔的江面。无水的地方一片浩浩雪白,有水的地方一派乌青,雪白的壮丽,乌青的恐怖,它们交织着,紧挨着,像美女与魔鬼发生着赤裸裸的肌肤之亲,相互袒露灵魂与肉体,将冲突与和谐统一在雄浑大度的天幕之下。
  看着秦天这种令他陌生的专注怅惘神情,肖海涛知道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他干脆说:“老秦,骆家女人掉在冰洞里淹死了。”
  秦天微微一震,收住目光,然后一声长叹,“这样的年成,是老天要收人啊。春天大水,秋天大旱,冬天大雪,只有夏天逃生,到外地逃生。这不是老天要收人吗?小小啸天湖如何承受!我看,这又是个信号。还有人要去,还会有人去见它。你信不信?”
  肖海涛突然发现秦天的目光十分陌生和难以捉摸,甚至是用一种怀疑、讯问的眼光盯着他。他突然觉得绝望,随之产生他从未产生过的、难以相信的厌倦与疲惫。
  “老水又提出建房的问题……”
  “随便他。”
  “还是开个社委会研究一下吧。”
  “想开就开。顺其自然就好。”
  肖海涛觉得真没法谈了,弓起身子说:“我先走了。”
  就在大年将近的日子里,啸天湖果然又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姚先喜浑身发臭的老父亲。晚上孙子还伴他睡着,早晨,孙子叫“爷爷”,不见动静,去推他,却见爷爷身体冰凉,已经硬了。
  三八、这样的地方会产生爱意与激情吗(1)
  大雪天冻死的老小,给啸天湖人心灵蒙上了冷飕飕的阴影。但是,毕竟令人生厌的大雪已经停止,太阳把白皑皑的世界化解得支离破碎,田野露出湿漉漉的黑色泥土,朝阳的屋脊上,茅草缝里摇曳着丝丝水汽,冻不死的冬茅草从湿泥中弹出一根根光洁白亮的肉根儿,仿佛小女妖露出她虽然清瘦可是白皙结实的小腿。只有背阴的土坎或人兽不及的刺蓬里还残存着不再放亮的小片雪渣。人们在努力忘掉即将过去的一年发生的种种可怕的故事,在春天就要到来之际做些实实在在有希望的事情。
  办骆家丧事的时候,秦天也没掺和吹吹打打跑跑颠颠的事。与寿芝老头蹲在地上分享那杆旱烟时,突然说:“没个女人怎么办?”肖寿芝想想才明白他意思,点点头说:“这样子还讨得起媳妇?”秦天仰起脑袋朝无云无日冷凄凄的天望了半晌,叹口气,“老天真不饶人,真不饶人啊。”
  那天,他给会织布却不会织草鞋的肖菊林送几双草鞋去。水灾后本来还剩一间摇摇欲坠的茅房,一场缘由不明的大火使它化为灰烬。乡亲们七拼八凑这才搭起一个比水炳铜的茅棚还要矮小的茅棚。肖菊林勾背赤脚站在乌黑的水盆里稀里哗啦踩布,爱华脸上留着父亲树枝抽打的伤痕,默默蹲在露天土灶前烧水。秦天见父女俩脸色苍白,手脚都浮肿了,心想,真是饥寒交迫呀,难道老天又要将这父女收了去?
  “老肖,怎么用煤炭?还是用些淤泥吧,挨饿的日子还长得很,长得很。”
  肖菊林冻得浑身打颤,也没留意秦天扫在他身上的奇怪的眼神,一边把手放在嘴里暖和,龇着牙说:“有人家要裁过年衣服呢,不用些煤炭染不黑呀。”
  秦天鼻子“哼”了声,忽然大声问:“爱华几岁了?”
  “十七了。”
  “嗯,给她找个婆家。”
  肖菊林哆嗦着嘴唇说:“谁愿和我们攀亲家?秦社长开玩笑。”
  “开玩笑,我跟你开玩笑!”
  忽然大步流星走了。
  第二天清早,秦天叫上骆飞亮一道去大堤工地铲雪。
  白天的太阳把雪融化,晚上的月亮又把湿泥冻成豆芽似的冰凌,湖区人叫它“狗牙凌”,踩上去一片脆生生、十分中听的“嚓嚓”声,像玉竿儿似的整整齐齐倒下。秦天跟骆飞亮比赛似的,横着竖着踩向遍地小竹笋,看它们白花花一片粉碎,他开心地笑了。
  骆飞亮悄悄瞟了他一眼,惊诧他们的社长这些日子第一次有了笑声。别人都说秦社长从医院回来变了个人,似乎也没太变啊。他也附和着嘻嘻傻笑。
  来到堤上缺口,他们扬起铁铲,将场地里的积雪抛到一边。太阳出来时,黑色泥地立即升起袅袅水汽。
  秦天招呼道:“休息吧。一个太阳,明天就能挑土。”
  他们在朝阳的土坎里蹲下,秦天摸出衣袋里残存的烟丝在鼻前嗅着。
  “飞亮,我给你找个老婆。”
  他歪头盯住飞亮说。
  骆飞亮一下炸红了脸,瞅秦天一眼,脑袋勾到衣袋里去了。
  “十八九岁,怎么还不讨老婆?我十七岁结婚。”
  骆飞亮红着脸又瞅秦天一眼,声音像蚊子一样,“哪个?”
  秦天道:“我给你物色一个。你要发狠。你生产劳动不错,要多想集体的事,还要想天下的事。做个大男子汉。人要活下去,不活下去也是违了天意。”
  骆飞亮心里忐忑地瞅着秦天,“秦社长,我……想学你做个英雄人物!”
  “哼,”秦天忽地一声冷笑,“学我干什么。我一事无成。”
  “不,”骆飞亮急忙说,“你文武双全,做事厉害,想事也厉害,对人又好……”
  秦天朝他嘴巴一拍,“少说废话。”
  “谈么事?谈么事?蛮有味啊。”
  飞亮站起一看,肖长根背把锄头上堤来了。
  “你来得好,正要人铲雪。”
  肖长根一边撩起衣襟揩鼻涕,“姑爷,我闲不住,我闲不住。看见姑爷上堤,我晓得是铲雪呢。做个义务工,为农业社。亮伢,你说呢?”
  “那好,动手。”秦天看也没看他一眼,拍拍屁股站起身。
  一边做事,飞亮壮着胆子对秦天说:“把你的石锁借给我好吗?”
  “你举石锁?那你还差点啦。想学我姑爷,那不晓得学得到啵。”向来不管别人心情如何只爱自己唠叨的肖长根又叽里哇啦起来。
  “学总比不学好吧?谁像你,长得像根豆角。”
  秦天虽然没有笑,却一边铲雪一边缓缓讲着自己的故事。好像在回忆,又似在诉说。从举石锁讲到打拳,练棍,驾船,撒网,写字,唱戏。太阳三竿了,雪也差不多铲完了。
  几个坐在锄把上擦汗,一时都沉默了。
  河边草丛里,一只麻黑色水鸟正蹲在那儿,一会儿耸耸翅膀,一会儿埋头在肚皮底下吱咋什么。肖长根又忍不住了,悄悄摸上去,“我看它下蛋没有啊。”
  两人瞧着肖长根那笨熊模样。
  忽然,有颗东西落在他们跟前。飞亮拾起一看,大叫道:“嗨,秦社长,是颗糖!纸包糖呢!”
  秦天正瞧着旁边一只在洗嘴的白顶苍鹭,头也没回,声音哑哑地说:“讲梦话啊。”
  三八、这样的地方会产生爱意与激情吗(2)
  “真的,真的!”
  秦天狐疑地接过来左瞧右看,头顶又飞来一颗。
  他呼地站起身,向后张望。
  苍鹭和鱼鹰“嘎嘎”叫着紧贴江面飞走了。
  秦天几步跃上大堤,悄悄接近一个土坑。
  随着一阵脆亮的笑声,郑爱英拍打着身上泥土从坑里站起来。
  “是你?”秦天忽然不知所措地倒退了几步,随即一缕喜色从他僵冷的脸上一掠而过。
  郑爱英仍然扎着两条长辫,深色短袄上系一根军用皮带,脸上红扑扑的,显得十分精神。“听说你们冰天雪地打赤膊筑堤,全乡都知道了。我来慰劳慰劳。”郑爱英抖了抖口袋,笑着说,“可惜慰劳品不多,就十颗糖,不成敬意啊。”
  秦天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没说话。
  骆飞亮在洞庭湖和郑干部聊得很熟了,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呢。”
  后面赶来的肖长根手伸得老长:“哎,郑干部,我就没糖吃啊?不公平吧。”
  郑爱英笑道:“给你一颗。同事的喜糖,数量有限。”
  “郑干部小气,郑干部小气。一颗糖掉我牙缝里去了。”
  “你要多,那边一堆牛屎呢,快去。”
  他们沿工地走着,郑爱英一边听秦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啸天湖,一边留意着,发觉他比住医院时精神状况好多了,只是仍然清瘦,仍然蓄着胡子,脸上伤疤又长了冻疮。想起医院里秦天拼命抓扯自己衣服的情景,简直难以置信。
  回到村里,郑爱英召开了社委会。她总像天使一样,每到关键时候就给啸天湖人带来好消息:政府的新政策,过年的救济粮,盖学校的茅草,以及温暖人心的话语。
  因为她的要求,秦天只得带她回家吃午饭。所谓午饭,实际已是晚餐。湖区人冬天干活只吃两顿,不干活更不能多吃。
  郑爱英把剩下的糖果分给秦天的孩子,特意将一颗糖剥开,送到正在灶上切白菜根的玉兰手上。
  一颗颗切得珍珠那么大的白菜根,和原本只能喂猪的碎稻米,在温温的柴火里熬成白净绵软的稀粥,喝起来有种悠悠的清香,十分爽口。
  郑爱英虽然在机关不喝粥,但到下面工作遇什么吃什么,却没见过用杂粮做得这么精细的食物,不禁由衷感慨女主人的贤淑能干。家庭再贫寒,有个贤淑勤俭而又能干的主妇,这个家就富了一半,平安了一半。
  郑爱英问铁牛:“妈妈常给你熬这样的粥吗?”
  铁牛一手拿筷子,一手在裤兜里捏弄那颗舍不得吃的糖果,正想着如何把姐姐那颗也偷过来,随口答道:“嘿,今天是你来……”
  他的腿被妈妈捏了一把。
  饭后,郑爱英和社干部察看学校,耳里听着他们介绍,心中缠绕着一个小计谋———她要在秦天家住一晚。这个想法也许突如其来,也许蓄谋已久,她自己也讲不清。
  自从到啸天湖办点以来,我还从未在这里过过夜。提出这个要求,是否不合常情?会不会引起误会?秦天能答应吗?他妻子怎么想?
  她始终难以判断,决心自己下了,实现却要依靠别人。时间已经不早,她必须相机而动。
  雪天的黄昏很快到来,空中大量水汽映射出一个庞大鲜红的太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鸟儿雀儿振奋着潮湿的翅膀叽叽喳喳在空中乱飞。尽管橱下飘荡的是野菜气味,茅房顶上的烟霞和富贵人家的却没什么两样。黑色土壤又面临一个寒夜,它们吸取的阳光已经深入永远不乏生机的腹地,撑破冰凌的时候不远了。
  看看暮色降临,她还没想出办法。正着急时,肖海涛过来对她说:“老郑,天不早了,你还要赶到乡政府吗?”
  郑爱英急忙说:“我要了解学生和家长思想情况,今天就住在这里,可以吗?”
  肖海涛不假思索就说:“怎么不可以?只是我们条件太差,怠慢客人。你想住哪家?”
  郑爱英装着认真思考似的,“秦社长家怎么样?正好和秀月、铁牛他们谈谈。”她紧紧盯住肖海涛脸色。
  肖海涛果然沉下脸来,朝秦天那边瞟一眼,舒了口气,“嗯———我去说说。”
  看着肖海涛朝那边走,郑爱英想,糟了,只要秦天一句“不行”,计划就全落空了。如果安排我住别的人家,岂不弄巧成拙?秦天本来很倔的脾气,治病以后变得更古怪了,他不答应别人是说不动的。何况你有什么理由……
  她顿时紧张起来,甚至有些后悔了。隔着学校洞穿的窗户,心神不安地瞧着肖秦二人说话。如果秦天一挥手,或者发脾气,她简直就要拔腿逃跑。
  肖海涛过来了,表情平静。她松了口气。
  “没问题,老秦到我家睡。不过他们两个床,还是很挤的。”
  郑爱英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