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1-12-13 08:40      字数:4864
  这是一生仅此一次的大事,不肯草率行事。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勉强折中,削减了一些步骤,但基本框架不变。
  庞枝从天不亮,就在忙下聘的事,又当总管,又当接待,必要时候还要回闺房当花瓶……结果她就这么忙了一上午,水都没喝一口,前心都要贴后背了,突然一道晴天霹雳,庞老先生撑不住了……
  庞枝一路飞奔回内院,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眼睁睁看着庞老阖了眼。
  且不提庞家如何哀恸,如何悲声彻天。光是清洗尸体,更换寿衣一事,就是一桩难事。
  今日庞老所有子侄男丁都不在家。此时朝中议着大事,三位师兄都无闲暇,庞家儿子都在外任,只有小荣儿够凑个数,但小孩眼睛干净,怕撞上不干净的东西,故而庞母不让荣儿随意到灵前。
  此时本应依靠女婿鲁子由,但庞枝却不肯。
  明明就在一间府中,却连父亲最后一程都无法相送,庞枝如何想不得而知,但从她停下聘仪,客客气气送走鲁家亲眷,甚至拒绝鲁子由以半子身份为庞老清洗入殓等事来看,庞枝显然在迁怒。
  幸好今天是省试最后一日,贡院一开门,王臻华就被向叔迅速接走,倒也还算及时。
  王家的马车在庞府门前停下,王臻华跳下马车,看到庞家匾额旁已经换上了白灯笼,而另一辆马车也在王臻华身侧停下,典素问下了马车,同样是一身匆匆赶制的粗布孝服。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沉重。
  门房是见惯了王臻华和典素问的,忙开了大门,将二人迎进门来。
  一进门,就见一抬抬聘礼摆在庭院,红木箱子上的大红花朵都被人拆下,抬聘礼的下人都披着麻衣布片,领口前襟偶尔露出红衣一角,在庞家来往仆从触目可见的惶惶悲痛气氛中,显得尤其尴尬。
  王臻华没有理会,直接往内院而去。
  正院灵堂已经在布置,黑的纱幕,白的帷幔,牌位香炉、火盆纸钱……王臻华瞥了一眼,眼睛像是被刺痛了一样,立刻调转视线,一眼不眨朝内院而去。
  一踏入内院门,就看到鲁子由和庞枝僵持在院中。
  “……亲事没成,聘礼你直接拉走,你也不用在这儿假惺惺充好人,我庞家就算再家中无人,也不需要你来为家父入殓收尸……”庞枝一张脸冷若冰霜,明明白白在下逐客令。
  鲁子由本来还待说什么,正看到王臻华和典素问先后进门,退后一步道:“你心情不好我理解,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再谈成亲的事。我知道自己碍你的眼,先行告辞。”
  说完,鲁子由转身离开,在路过王臻华时,也没有一贯的风度,只冷漠点了点头。
  庞枝却一点情面没给他留,招来绿梓,“吩咐门房,把聘礼扔出去。”
  鲁子由脚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直接离开。
  “你这又是何苦?”王臻华上前,倍感头疼对庞枝道,“好歹是师父一手安排的亲事,就算是鲁家不愿意等你守孝三年,让他们开口退亲就是,你一个女儿家何必担这个恶名?”
  “师兄何必为我找借口?”庞枝冷笑,在白衣孝服的映衬下,有种锋芒毕露的冷艳,“我早就不喜这桩亲事,不过是不忍父亲为难,才耐下性子敷衍。现在父亲不在了,我何必再委屈自己?再说,若非姓鲁的多事,我也不致失陪于父亲最后一程。我没打杀了他,都算是我忍功了得了。”
  “也罢,现在总归不是议亲的时候。”王臻华叹了口气,沉声道,“师父在哪?我去拜祭。”
  ☆、第四十七章
  屋里了无生气;透着一股冷寂的气息。
  几个使女垂头丧气站在床前;庞母仿佛在一夕之间头发全白;脸上皱纹横生,双眼红肿;神情呆滞;连上好的脂粉都掩盖不住老态憔悴。
  王臻华和典素问上前安慰庞母;庞母眼珠子迟缓地转了转,落在二人身上;木然点了点头。
  庞老先生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握;置于小腹上方,面容平和;一点都不像死去的样子;仿佛只是小睡一下;有人来叫立刻就会睁眼醒来。
  然而这只是错觉罢了。
  使女取来蒲团,搁在床前地上;王臻华和典素问各自行了三叩拜礼。
  庞枝使人请了庞母离开;走到王臻华和典素问身边,低声道:“还要请两位师兄帮一个忙了。”
  两人义不容辞,自然应下。庞枝命人将其父寿衣,连同热水、毛巾等物悉皆奉上,才对王臻华二人裣衽道:“兄长不在,荣儿还小,为家父擦身和更换寿衣一事,就有劳两位师兄了。”
  二人点头,无有不应。
  待庞枝退出房门,典素问挽起袖子净手,王臻华才反应过来,貌似她自己也该跟着庞枝避嫌退下才是吧。可事到临头了才找借口抽身……谁都不是傻子,难道还看不出来她是临时反悔?
  王臻华摸摸鼻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当这是自己的老父亲,尽一尽最后一点孝道吧。
  想罢,王臻华也净了手,跟典素问一齐脱下庞老先生的常服。两人都不是四体不勤的人,这一流程并没有花太长时间。随后王臻华二人分别拧了条毛巾,给庞老先生细细清理一遍身体。绿梓端来寿服,从里到外,都整整齐齐叠在一起。两人再次换水净手,合力给庞老先生换上一身寿服。
  王臻华退后一步,看着绿梓带人将庞老先生抬到正堂,放入棺材里。
  灵堂还没布置妥当,王臻华跟着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婉拒了庞枝留饭,直接离开回家。李氏和婧娘都没睡,熬夜等在王臻华房间。王臻华沐浴更衣,出来时热腾腾的饭已经在桌上摆好。
  婧娘亲自取了筷子,放在王臻华手里,示意她别来见外一套,赶紧趁热吃,“本来你考完省试,很值得庆贺一番,但庞家出了这种事,只能委屈一下了。”
  “有得吃就不错了。”王臻华也不客气,喝了杯热茶暖胃,就开始吃饭。本来庞枝也留了饭,但闻了一晚上烟熏香绕,再加上庞家触目可见的悲伤惊惧,王臻华实在没胃口在庞家用饭。
  王臻华匆匆填饱肚子,跟婧娘商量好明天的祭礼,看到李氏一脸困意,拿帕子掩着,悄悄打了几个呵切,才反应过来,“都差不多了,你们先回去睡罢,有事明早再谈。”
  这几天王臻华在贡院里头考试,李氏和婧娘在家里也跟着揪心,虽然软榻高床比王臻华的睡觉条件高好多倍,但睡眠质量真不比王臻华好多少。李氏和婧娘原是担心王臻华,现在见她无恙,也就放下心来,相携离开。临走前李氏想问问王臻华考得怎样,被婧娘掐了一把,直接拉走了。
  王臻华笑纳了婧娘的体贴。
  冬草上前收拾走了碗筷盘勺,开窗散了会味儿,准备点香熏屋。王臻华实在闻够了那股烟熏雾燎的味儿,挥手让冬草退下,本来累了好几天准备睡下,犹豫了一瞬,还是进了书房。
  书房是沿袭自王昱的,很多书因过于生僻专业,王臻华并没细看,不过找起来倒还是约略有点印象的。王臻华将烛台点亮,走到第二排书架边,取下一本书,书名《洗冤积录》。
  今日为庞老先生擦洗身体时,王臻华心中就有些疑惑。
  按说尸体在死去一段时间之后,会出现尸僵现象。王臻华本来听到向叔说起庞老还未净身入殓,就有些担心她和典素问来得太迟,装殓一定会很不方便。但事实却截然相反,在王臻华到来时,庞老明明已经过世四个多时辰,但尸体柔软,关节灵活,一点没有僵直的迹象……
  一般人在死后两三个时辰后,会出现尸僵现象。虽然因为年龄大小、个人身体状况以及周围环境因素不同,尸僵现象会提前或延迟一定时间,但庞老先生难道就那么巧,正好在这例外中吗?
  这本《洗冤积录》记载了很多验尸技巧,王臻华翻出它,就是想看看所谓例外都有何种情况。
  冬草悄悄进来,给王臻华换了杯参茶,剪了烛心,重又退了下去。
  王臻华磨了墨,记下尸僵相关的知识,合上书,不禁沉思起来。尸僵现象延迟,归根到底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外界坏境,第二种是本身因素。
  第一种,如在土中或水中,或者在低温情况下,尸僵会延缓很多。
  庞老先生自出了事,就一直躺在床上,既没挨着土,也没沾过水,屋里一直烧着炉火,没旺到让人出汗,但也不至于冷到影响尸体*速度,所以这种可能排除。
  第二种,本身因素也有两类,其一是个人身体素质,其二是药物影响。
  其一,个人身体素质不同,死后尸体僵直情况自然不同。肌肉发达的青壮年,一般尸僵形成迟而强;与之相反,肌肉不发达的老人和小孩,或者肌肉过度疲劳者,都会过早形成尸僵。
  庞老先生虽然注重养生,但只是少食多餐,饭后散步等,更剧烈的健身活动很少去做,平日不是站或坐着,又是老年人……按照上述推论,尸僵情况应出现得更早才是,所以这种可能也排除。
  其二,药物影响。
  对于中医方面如何解释,王臻华不太明白,但现代生物知识让她知道,所谓尸僵出现,是能产生人体日常所需化学能的三磷酸腺苷减少,肌原纤维蛋白质脱水,肌纤维收缩,才导致尸体僵直……
  王臻华不是学生物的,不太清楚这世上是否有一种药物,能在人死后延长人体内蛋白质的脱水作用,从而延迟尸僵现象,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中药、西药、苗疆蛊虫……虽然《洗冤集录》只在此种可能上存疑,却并未列出确定的中药材,但既然单独列出,就说明有存在可能。
  而鉴于之前几种因素在庞老先生身上都不适用,那么药物影响只会是唯一的可能。
  庞老先生在离世半年前一直久病不起,且因各种病症此起彼伏,所服用的中药种类也浩桎繁多,说不定某几种组合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影响。王臻华也希望真相如此。
  因为倘若不是,只会是另外有人下药,这种情况下,庞老先生的死因就不是单纯病逝身亡了。
  王臻华把《洗冤集录》收起来,插回书架上,熄了书房的烛火,回了内室。
  冬草打了水进来,王臻华漫不经心洗漱着,想着明日去庞府,记得向绿梓要来庞老先生这半年多的脉案和所有药方,寻个妥当人问问。不过药方一定很多,只怕多而杂一下子看不出端倪。
  依着王臻华的想法,把常见和不常见的药材都归类列表,简单排除一下,再让内行人去看,说不定能省些时间。但中药讲究得多,一样的药材,火候、时间、水量等不一样,熬出来的药效都不尽相同。她到底是个外行,这个主意是省了时间,还是纯属添乱,还要问问正经的大夫才行。
  冬草端着残水退了下去,王臻华脱掉外袍,熄掉烛火,只着中衣,钻进被窝里。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王臻华仰面躺着,看着床帐顶上的藤蔓花纹,某个她最不希望的可能又偷偷钻进她脑子里——如果庞老先生之死是源于蓄意下药,那动机又究竟为何呢?
  早些年庞老先生当御史时,是弹劾得罪了不少人,但庞老先生丢官弃职,满腔抱负无处施为,只能窝在一家私人书院当教书匠,这已经平息了很多人的怒火,现在数十年过去,时过境迁,谁还会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报复谋害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书生?
  如果不是庞老先生当年做官时得罪下的人,那就只能是他教书期间惹下的官司。
  可庞老先生一直深居简出、淡泊名利,收了几个徒弟都几乎是放羊吃草,哪会平白得罪人?
  再说就算庞老先生是得罪了书院某个同僚,或者某个有权有势的学子家长,他前面那五个徒弟一个赛一个能耐,一般人巴结他老人家还来不及,哪会冒着得罪这五人的危险,下毒药谋害他呢?
  或许是她多心了,世上哪有那么多阴谋,说不定是她自己吓唬自己。
  王臻华翻了个身,抛开那些让人不快的猜测,将注意力转回庞老先生半年来的脉案药方上,提醒自己明早别忘了问绿梓要,才慢慢入了睡乡。
  ☆、第四十八章
  翌日,王臻华来到庞府;拜祭过师父之后;寻来绿梓问话。绿梓倒是一五一十说了;庞老先生这半年来的脉案药方都在,每旬一汇总,由庞枝保管着,绿梓手头只有最近几日的。
  王臻华抄下来绿梓手里的脉案药方,抽个空寻来庞枝,轻描淡写说出自己的来意。
  但庞枝却敏感地眯了眯眼,“你觉得父亲的死有蹊跷?”
  王臻华斟酌一番措辞,谨慎道:“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在为师父整理遗容;更换寿衣的时候;遇到一些不解的地方;因此想要借脉案一观,一解心中之惑。”
  庞枝一眼不眨看向王臻华。
  脉案药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