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10-16 18:43      字数:4991
  是梦么?
  一个已死之人,怎会……怎会出现在严寒的极北之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厉害,如同被大石碾压过一般,连动动指头都艰难。这是十数日不眠不休之后,又患了大病的征兆。他见过太多次这种情形,心里也比谁都清楚。就算他再年轻、身体底子再好,接连不断地这么折腾,也是会要命的。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有些冰凉,也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帝姬宁静且悠远的声音,如同雁柱箜篌一般令人沉醉,安抚着他每一根疲惫的神经,连郁结数月的闷气也渐渐消解了去。他听见她伏在他耳边说道:“你累了,将军,躺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好么?”
  不、不能!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拼命的反抗却换来了更轻柔更细密的吻。不能啊……多少老兵对他说过,在雪地里万万不能睡下,一旦睡下了,便会全然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再也起不来了。
  “帝、帝姬……”他艰难地开口,心中渐渐涌起了一丝惶恐。
  她在亲吻他。
  “臣……尚未除服……”
  她的动作微微僵持了片刻,紧接着,大颗冰凉的水珠滴落在了他的身体上,混着温暖的烈酒,渐渐在他紧绷且优美的脊背上蔓延开来,剧烈的痛楚令他微微颤抖,却更加惊惶且恐惧起来。
  是的,恐惧。
  “所以说,我最讨厌程颢程颐的那一套了。”她喃喃地说着,声音模糊不清,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到了他的身侧,又似乎就在近旁,“三年茹素,三年罢官,三年不出籍,等孝期一过,整个人都……形销骨立……”
  冰凉柔软的指尖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轻轻点了点,随后又轻抚着他深陷的眼窝,满是疼惜之意。
  “等到过些年朱熹将其发扬光大,再号召天下女子缠足……哦,还有那该死的文官辖制武官,该死的从军刺面……”
  她的吻渐渐落在了他的面颊上,正好是刺青所在的地方,轻柔,却有着令他眷恋的温暖。
  “要是我最最心爱的少将军,因为这些严苛的礼制,陨落在我的怀中,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她喃喃地说着,却更教他摸不着头脑。
  死在她的怀中?什么……意思……
  “你发烧了,很严重的高烧。”她忽然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在我怀中睡一会儿好么?将军?”
  不……
  “不能……”
  “将军。”他听见她叹息一声,仔仔细细地拥着他,低声说道:“我是神女,你记得么?我是神女。所以啊,这世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谁能取走我的性命……”
  “将一切交给我,好么?将一切,交给我……”
  轻柔的声音有如天籁,又如雁柱箜篌悠远的曲调,令他忍不住沉眠在其中。是的呢,帝姬是神女,她有着翻天覆地的本事,就算所有人都对他说,宗弼已经将她一箭穿心,她也依旧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冲着他笑弯了眉眼。
  一箭,穿心!
  他惊惶地挣扎着,想要确认她是否安好。她依旧温柔地吻着他的眼睛,吻着他面上淡淡的刺青,怀抱温暖得令他舍不得挪开,只想就此沉沉睡去。“帝、帝姬……”他惶急地想要睁眼看她,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了眼睛上,她愈发细致地安抚着他,对他说道,他累了。
  大约……真的是累了……
  他听着她一声声地唤着将军,唤着他的名字,如同月夜一般宁静悠远且安然。周围已没有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也没有雪片一样的弹劾,只剩下她温软的声音,融融的有如春日,熨得他心口微微发烫起来。
  “将军,睡一会儿,好么?”
  他无意识地说了声好,急促滚烫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绵长,剧烈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下去,睫毛密密地合着,不再挣扎,不再反抗,沉沉地进入了梦境里。
  赵瑗缓了口气,略略抬起头,又闷闷咳嗽了几声,这才发现眼前又冒起了金星。
  果然是受过重伤的身体,才劝了他这么一下子,就已经受不住了。真是没用得很、没用得很。
  她小心地扶着他躺好,又重新去烫了一壶酒,仔仔细细地替他擦试着身。体。擦到一半,还从空间外抓了两把雪过来,揉在他的额头上,替他降温。酒精的散热速度极快,冰雪的吸热速度也极快,加上种沂年轻,身体底子好,没一会儿热度便消退了些。她又喘了口气,闷闷咳嗽了几声,替他盖好被子,去熬了些东西吃。
  原本是想顺便喂他的,可他睡得极沉,怎么也叫不醒,只能暂且作罢。
  这样持续了三两日,种沂身上的高温终于退了下去。
  她仔细地替他束好衣甲又扶他躺好,又远远地架了锅开始烫酒熬粥。
  大约过了三四个时辰之后,她听见身后响起了悉悉簌簌的声音,隐约还有甲叶的摩。擦声。即便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种沂醒过来了。不过为了避嫌,她依旧蹲在炉子旁生她的火,一股烟熏得她胸口有些发闷,忍不住又低低咳嗽了几声。
  “帝姬?”
  身后传来了低沉且带着几分欣喜的声音,果然是他醒过来了。赵瑗调整了情绪,慢慢站起身来,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故作平静地说道:“饿了么?我恰好做了些吃的。”
  镇定、镇定,不能让他回忆起昏睡时的任何事情,否则依照他的个性,肯定又……
  “嗯……”
  种沂抬起手,似乎想要抚上她的肩,却最终颓然地垂落下去,“臣……”
  他不知当说些什么好。
  脚下是一片黝黑坚硬的土地,似乎是最纯净的铁;方才醒来时,他便已发现,天空满是浓郁的金铜之色,似乎又是纯净的一片铜……这里,是什么地方?
  还有他栖身的竹榻,还有这口小锅,还有小米粥的浓香……
  赵瑗闷闷咳嗽了几声,用衣袖掩着口,喘了会儿气,才低声说道:“如你所见,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
  种沂愕然。
  “这便是我最大的秘密。”她重复道,“我可以自由进出这里,也可以掌控这里的一切。所以我才能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也才能这般一掷千金……”
  她遥遥指着远方,说道;“诺,出了这个世界,便是你我所在的人间。”
  种沂惊得无以复加。
  出了这个世界,便是你我所在的人间!
  这里竟不是人间,竟是她……
  她不惜将自身最大的秘密与他共享,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若他稍有不臣之心,便会……便会……
  赵瑗咳得愈发剧烈起来。
  种沂上前一步,想要扶着她的身。体,最终却又握紧了拳头,两手垂落在身侧。恍然间,他似乎瞧见她的衣袖上,散落着点点红赤之色,刺眼,且狰狞。
  血!
  ☆、第78章 去接辽帝
  点点猩红溅落在袖口上;沿着绣线一点点晕开;狰狞且妖冶。
  种沂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抿着薄唇;脸色苍白如纸,隐约可以看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他张了张口;声音却碎得不成字句:
  “……怎会;如此?”
  她怎会受伤?
  怎会受伤!
  那句“被宗弼一箭穿心”依然历历在目;眼前的猩红愈发刺目起来。他慢慢松开了她的衣袖,又缓慢却坚定地一把将她抱起,朝竹榻旁走去。
  “将军?”赵瑗有些不解。
  他依旧紧抿着薄唇;墨色眸子中暗流汹涌,像是凝聚了世间最最煎熬的苦痛。一箭穿心、一箭穿心……他不晓得她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躲过那要要命的一箭;他只晓得如今她咳了血;她……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的脚步分外沉重;目光也分外暗沉。
  赵瑗乖顺地枕在他的臂弯里一言不发;面颊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银甲;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剧烈且急促,如同密集的鼓点一般,冲击着她的耳膜。
  “将军……”她很轻很轻地唤了他一声。
  他不答,也没有半点停下脚步的意思,一步步走到竹榻前,轻柔地将她放下,而后抱过一床薄被,替她盖好。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亲。密的举动,一时之间,赵瑗竟有些不适应。
  她愣愣地看了种沂很久,直到他揽过她的肩,让她枕在自己胸口上,略有些低沉地问她伤了哪儿时,才反应了过来,挣扎着要远离。
  “帝姬……”种沂深深地望着她,眸中暗流汹涌,交织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你这个人。”她摇摇头,有些艰难地说道,“你这个人,从来不肯逾越半点。现在非但、非但……你告诉我,此间事了之后,你打算如何惩罚自己?”
  “帝姬?……”种沂一怔。
  她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不肯错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愈发暗沉,如同有风暴攒聚,渐渐沉淀成了最为浓郁的黑色。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沂当,自断一臂。”
  混蛋……
  赵瑗一口气没上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甚至隐约听见了细微的喀喀声。这个人、这个人,她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他给气出病来。
  她喘了口气,反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答应。”
  种沂沉默地垂下了头。
  “你种家既然惯常侍奉君王,自当明白‘君君臣臣’才是。”她望着他的眼睛,同样一字一字地说道,“本帝姬不容许你这么做。种氏一族,不比萧氏沈氏差上一点半点。你听好,我说过会重现汉唐之风,必定会说到做到。你见过哪个汉朝唐朝的将军,会因为……会因为抱了自己的未婚妻子,要自断一臂以谢罪?”
  “未婚妻子”四字一出,种沂猛地一震。
  赵瑗静静地看着他,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帝姬……”
  他不知是第几次这般唤她了,透着几分无奈,又透着几分焦急与茫然。他摇摇头,伸手扶过她的肩,低声说道:“好……好罢。帝姬且告诉臣,究竟哪儿受了伤?”
  “唤我‘瑗瑗’。”
  “帝姬?……”
  “唤我‘瑗瑗’。”洗脑要一步一步地洗。她得让他彻彻底底地抛弃这种念头,否则她不晓得哪一天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经不再是个人了。
  青年慢慢地垂下头去,声音几不可闻:“……瑗瑗。”
  他也不晓得,为何她的父兄唤她“嬛嬛”,自己却唤她“瑗瑗”。可这独一无二的称谓,且是她亲口对他说的,他……很高兴。
  “我伤在了胸口。”赵瑗说道,“你要看么?”
  他一惊,猛地低头看她,似乎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算你想看,眼下我也不会让你旁窥的。”她继续说道,眼中渐渐透出了几分狡黠的情绪,“替我守着好么?我用酒精擦擦伤口,再重新固定一下。”
  什么叫“用酒精擦擦伤口,再重新固定一下”,他是不晓得的,可他却记得她那副镇定且从容的表情。只要帝姬依旧成竹在胸,那便代表着,这一切依旧在她的掌控之内。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低声说道:“好。”
  既然种沂已经来到,那么烧烈酒、拣银块这种事情,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沉默地为她取来烈酒又烧红了匕首,听着她在身后说道:“原本我自己一个人,是不敢这么做的。可如今你来了,我便再不用担心,自己会昏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腐烂的伤口清掉,积淤的血放掉,她紧紧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发声,冷汗却一阵接一阵地冒。她发誓自己从未忍受过这样的痛楚,简直是……简直是要将整个人打碎了又重组一样。
  “帝姬。”她听着他在身后说道,“唔……瑗瑗,你让我做的事情,分明是要准备接骨。”
  她不答,因为已经分不出半点力气去答。
  她听见他自顾自地说道:“用劲要狠些,一次痛过了,便不会再痛。若是一次下不了狠手,便会越来越痛,而且是隐痛……”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沉,渐渐有了几分哽咽的味道。
  赵瑗很想过去拧他的胳膊。
  “再有,烈酒虽好,却不能用得太多……”
  混……混蛋啊。
  她痛得几乎要飙泪,却每每在要痛死过去之前,被他低沉醇和的声音给拉了回来。她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聒噪,因为分散她的注意力,要……
  痛、痛死了嗷嗷嗷!
  匕首呛啷一声掉落在地上,她伏在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身后渐渐传来了脚步声,竹榻忽地一沉,有人轻轻拢起了她汗湿的发,低声问道:“瑗瑗,你还好么?”
  “没、没死。”她短促地答道。
  红赤的血在薄被上晕开,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眼。他沉默地将她抱在怀里,喂了她一些温盐水,听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的心脏与旁人不同,它、它长在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