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10-16 18:43      字数:5011
  他学会了留下韩世忠;让西军与京营互为犄角,同享收复燕云的不世奇功。
  他学会了借口“洒些种子”;与梁红玉军鸽传信;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了北安州;将靖康二帝顺利接走。
  他学会了不顾一切地跑来上京,只为了看她是否安好。
  这大半年来,他学会的奇怪事情太多了;多得都不像他自己了。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丢开长枪抛下战马,孤身一人穿梭在荒芜的原野上。那时大雪封山;极目冰寒,他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将火折子往外头一丢,紧接着,便是烈火燎原。
  火势没有维持多久,就渐渐平息了。因为融掉的雪水,是可以阻止火势蔓延的。
  他孤独地站立在原野上,慢慢地转身,执着锋利的长剑,往金人的营寨走去。
  记不得攀出了多少尸山又爬过了多少血海,身上又添了十多道深深浅浅的伤痕。他举起火折子朝连成一片的粮垛丢去,刹那间原野上燃起了昼夜不灭的大火。他听见金人惶恐地叫喊着咒骂着,试图将他的性命,彻底留在这冰雪原野之上。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死,想到了祖父想到了力战身陨的许多兄弟,想到了一双明净且温暖的眸子。
  他不能死。
  他要活着去见她。
  这样胆大妄为的帝姬,天神一般的帝姬,除了他,恐怕再没有人敢娶她了。
  这样不好。
  他不喜欢她孤老终生,他想看她带着恬淡的笑,悠然一世。
  他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以战养战”,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抢不完就烧”。原来她早已将一切洞悉,原来她都站在最高处,俯瞰着燕云大。地之上的风云变幻。
  ——我来替你,决胜千里之外。
  这绝不是一时兴起的誓言,他会用他的所有,来践行对她允下的承诺。
  他背负着三日的口粮,疯狂地奔跑在燕云大。地上,身后是沉默的黑甲亲卫,无声无息地守护着他也守护着这片古老的大。地。燕州、蓟州、颙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毅力,只凭着一股信念支撑着,在苍茫燕地上奔走不息。
  终于他接到了梁红玉的传信,接走了靖康二帝。
  终于他等到春回大。地牧草生发,等到急红了眼的燕地驻军们割下嫩草喂马。帝姬所言不差,那些刚刚抽出嫩芽的紫云英,混添到草料中之后,金人的战马,成片成片地倒下。
  但是紫云英太少了。
  他沉默无言地取出了火折子,在牧场中浇上火油,引燃了另一场漫天大火。
  这一回没有雪了,风助火势,将广袤无边的牧场烧得一片焦枯。他没有带任何人,连赵桓也被他留在了北安州,只有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带着不多的口粮,疯狂地纵火。
  金人的战马倒下了、饿死了,宋军如同锋锐的长枪,狠狠撕裂了他们最后一道防线。
  金人溃退。
  宋军从未如此扬眉吐气也从未如此气势如虹,红缨毡笠从古老的燕京城一路席卷了大半个燕云。他觉得他应该退场了,剩下的交由宗泽和韩世忠,交由这些常年在战场上打熬的关陕汉子们。
  然后,他同赵桓一道,北上上京。
  他想见见帝姬,也想见见金国贵族们惶恐的表情。他觉得这会很有趣。
  种沂静静地看着身前的赵瑗,她正低垂着头,无意识地划拉着脚尖。他忽然很想伸出手碰一碰她。然后他真的这么做了。触碰到帝姬的一瞬间,入手生滑,如同抚摸着最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你会生气么?”他低声问她,“我这般对你,你会生气么?”
  赵瑗划拉了一下脚尖又皱了一下眉:“若我说‘生气’呢?”
  他如同触碰到烈火一般缩回手,后退了两步:“臣……”
  “好了。”赵瑗走上前,伸臂环抱住他的腰,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胸前,低声说道:“我不生气。”
  他呼吸一滞,随后是不可抑制的狂喜。
  “可是我……”她皱皱眉,嘟哝着说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嗯,我一定是哪里坏掉了,一定是……”
  “唔,十三公子,哦不,十三郎。”她抬起头,眸中渐渐透出几分奇异的神采,“你带了多少人过来?城外可有人接应?”
  “自然是有的。”他答道,“帝姬是要……”
  “借我十八个人,不,十九个。”她静静地开口,“我要先送一批人回去。”
  种沂“唔”了一声。
  忽然之间,他愣住了:“十九个?”
  帝姬身边假冒的舞姬,连同她自己在内,统共也就只有十八个!
  她莞尔一笑:“最后一个是你。我想……和你回去看看,你愿意么?”
  他拥紧了她,低低叹息一声:“……不能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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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帝有命,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
  但这并不妨碍有些人偷偷做些“交换”。
  只要登记在册的外来舞姬永远都是十八个,那么这些粗心的金国官儿,根本不会费心去数。所以很顺利地,十八位舞姬去城门口溜达了一圈,回来时仍旧是十八个,却变得膀大腰圆,虽然裹着厚厚的皮袄,依旧怎么看怎么怪异。
  再然后,赵瑗又去了一趟浣衣局,预备再带出十六个人来。
  不过这一回,她却碰了壁。
  当时依旧是大半夜,她仗着空间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金国皇宫里。连续两个月的戒。严,即便是金人,也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巡起街来也是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沉寂的皇宫里,唯有浣衣局偶尔响起了捣衣声。
  是韦妃。
  赵瑗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韦妃,是赵构的生母。
  不过她也仅仅犹豫了那么一下,便走上前去,亮明身份,温和地询问韦妃,是否愿意跟她离开。
  韦妃一下一下地捣着衣,冷笑道:“你一个十六岁的弱小女子,能带本宫走多远?”
  赵瑗轻声说道:“柔福已将母妃顺利送出城去。”
  “算了罢,本宫不愿冒这个险。”韦妃依旧不紧不慢地捣着衣,抽空抬头瞥了赵瑗一眼,“本宫的命,唯有攥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安心的。至于你——呵,与其指望你,还不如指望康王。”
  赵瑗沉默了一下。
  确实,韦妃说得没错,与其指望她,不如指望自己的亲儿子。
  赵瑗极小心地在浣衣局里试探了一轮。当时夜色未深,这些被迫成为粗使宫女的汴梁贵女们,大多也不曾安睡。她们见到赵瑗时先是一愣,紧接着大多像韦妃一样,沉默着摇摇头,宁可龟缩在浣衣局中等“更合适的人”来救,也不愿意跟赵瑗去冒这般大的风险。
  这是人之常情。赵瑗暗想。她没有勉强留下来的人,而是叫过那寥寥数位愿意跟她离开的人,低声嘱咐了两句话。
  没过多久,浣衣局里又传来了粗使宫女“死亡”的消息。有投缳的、有投井的、有服毒的……造册的太监还没来得及检验,就已经听说她们被人用草席一卷,丢到了城外的乱葬岗里。
  好罢,横竖不过是几个宫女,丢了,也就丢了。
  太监心不在焉地造了册子,琢磨着明日去哪里挑两个少女来补上。横竖这些女子在他们眼里都不是人,死了再换两个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件事情,赵瑗干得相当顺利。
  她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就将二十余位替换出来的“舞姬”带出了上京城,送上马车,朝燕京城一路飞驰。
  “柔福果然变了许多……”
  上京城墙上,赵桓顶着一张坑坑洼洼长满了麻子的脸,喃喃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3=
  ☆、第44章 泰山崩
  燕州官道上;一队车马缓缓向南。
  眼下正值开春,冰雪融了不少,官道一路畅通。赵瑗与种沂乘了白马,带着一众女眷;从建州一路往北安州、蓟州、燕州而去。途中王贵妃曾对此表示不满,却被赵瑗一句“他便是救了我的人”;给轻轻巧巧地揭了过去。
  当日在刘家寺救下柔福的人;便是眼前这位少年么?
  王贵妃登时对种沂和颜悦色了许多。
  由于带着女眷行动不便;等到两人临近燕京城时;已经是桃花满枝头的季节。或许是战乱频繁的缘故;原本繁华的燕京城,已经显出了一些衰败的气象,街上随处可见背负长枪的宋军。偶尔有两个辽人打扮的过客,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半点声气也不敢出。
  种沂勒定了马;笑着说道:“我们到了。”
  “嗯。”赵瑗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种沂忽然转过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似乎要将她此时的模样,尽数印在脑海之中。她预感有些不妙,果然看见她的将军翻身下马,向后退了半步,齐齐整整地束甲行礼,用他一贯严肃且刻板的语气说道:“臣,恭迎帝姬。”
  ……又来了。
  赵瑗颇为怨愤地瞪了种沂一眼,却只能瞧见少年低垂着头,帽上红缨松松软软地垂下,长且浓密的睫毛尽数遮挡了目光。
  罢了,小心一些,也是没有错的。
  赵瑗同样翻身下马,来到马车前,轻声说道:“母妃,我们到了。”
  马车里缓缓伸出一只手来,素白干净,看不出半点曾经红。肿溃烂过的痕迹,只是已经不再年轻。赵瑗愣了片刻,才伸出胳膊,稳稳扶着那只手,看着王贵妃矜持且骄傲地探出半个身体,簪上流苏优雅地拂过耳际,稳稳垂悬在雪白的脖颈边上,神色宁静且淡然。
  “柔福辛苦。”
  王贵妃内敛且从容地对赵瑗微微一笑,扶着赵瑗的胳膊,优雅地走下了马车。紧接着是顺德帝姬、茂德帝姬……赵瑗没留神,小腿边上忽然多了一个软乎乎的小东西,低头一看,她最小的妹妹正撅着嘴抱着她的小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柔福姐姐,抱。”小帝姬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瘪着嘴几乎要哭。
  王贵妃矜持地抿唇一笑,对前来迎接的官员们示以贵妃的全部矜骄。赵瑗一面抱起小帝姬,一面在旁边自惭形秽了好久。这副十足十的贵族范儿,打死她也做不出来。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宗泽在燕京城经营已久,故而众位后妃一到燕京,立刻受到了最高规格的礼遇。但是,赵瑗却听到了两个令她惊恐万分的消息。
  第一个,半月前宗泽身上中了一箭,如今卧病在床奄奄一息,怕是……要不行了。
  第二个,她偷偷去上京接回赵佶赵桓的时候,赵构集齐亲信,在燕京城中,登基称帝。
  怎么会?……
  赵构称帝,她虽感意外,却一点儿也不稀奇。可宗泽……
  燕云未复,辽金未平,宗老将军怎么就不行了?
  她明明记得,宗泽是在今年七月才……
  “将军膝上中箭,箭上淬毒,能支持到现在,已是万分艰难。”那位疑似庸医的太医令是这么对她说的。当时她真恨自己,为什么前世不学医呢,若是前世学医,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医疗水准低下的南宋,替宗老将军多延续两年生命。
  但已经来不及了。
  宗泽左腿膝盖以下全数变黑,毒素已经蔓延到了心脉。他每天昏昏沉沉地要睡上十一二个时辰,醒来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将老夫中毒的消息瞒死!拿下燕云!拿下燕云!”
  赵瑗站在宗泽房门外头,听着他费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说出“拿下燕云”四字时,再也压抑不住,转身抱住种沂,伏在他胸前,痛哭失声。
  没有人知道,在原本的时空里,宗泽三呼“过河”,带着永恒的遗憾,与世长辞。
  如今……如今燕云未复辽金未平,这位操劳一生、戎马一生的将军,又再一次……
  够了,已经够了。
  “帝姬。”
  种沂低低地唤了她一声,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背,最终却握成拳头,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帝姬不可。臣……”
  “闭嘴。”赵瑗通红着眼睛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帝姬就爱抱着你哭,不可以么?”
  “臣……”种沂同样微微红了眼眶,为宗泽,也为她。
  他转过头去,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说道:“如蒙帝姬不弃,臣当永世为帝姬遮挡风雨。”
  可眼下不行。
  天知道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天知道言官们的史笔有多么犀利。若他们有半步行差踏错,立刻就会被御史台一笔弹劾,紧接着,等待他们的,必定是铺天盖地的骂声。
  他自己倒还罢了,可帝姬,如何能忍受这些粗言秽语?
  “帝姬。”种沂放软了语气,低声劝慰道,“臣知道帝姬心中难过。可宗老将军这回受伤,瞒下了所有的人,连臣也不曾探听到半点消息。想必宗老将军心中,燕云才是第一位的。”
  赵瑗点点头,红着眼睛说道:“不错。”
  “帝姬悲痛若斯,却也于事无补,不妨……嗳?”
  赵瑗揪着他的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