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作者:闲来一看      更新:2021-09-19 21:43      字数:4779
  婶婶又说,只要你听婶婶的话,婶婶保证你不穿露脚趾的鞋子。
  婶婶还说,只要你听婶婶的话,婶婶保证不再对你爸妈说你的坏话。
  最后,婶婶用她那粗糙的手指摸了豆芽的脸蛋说,豆芽你对婶婶说,你叔去你灵姑姑家都干过什么?
  豆芽忍受着婶婶的气味儿和手指,回答说,说话。
  婶婶说,还有呢?
  豆芽想想说,喝水。
  婶婶说,还有呢?
  豆芽摇摇头说,没有了。
  婶婶将脸贴向豆芽的脸,说,你叔和灵姑姑这样亲过没有?
  豆芽躲闪着,说,没有。
  婶婶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抓住豆芽瘦小的肩膀,压低嗓门说,你要记住,他们要真这样过,老天都不会容他们的!
  豆芽背靠了门,一动也不能动,他又急又怕,眼泪都不由得流出来了。
  豆芽趁婶婶进里屋找鞋样子的当儿,还是跑出去了。叔叔正在院门外等得焦急,他说,再不出来我就自个儿先走了,叔叔每回都这样说,但从没自个儿先走过。豆芽感激着叔叔,同时又觉得叔叔其实也需要他。
  豆芽没把婶婶的话告诉叔叔,因为婶婶一再嘱咐他不要对叔叔说。他觉得这很是个负担,走在叔叔身边,便一直闷声不响着。
  叔叔问他,怎么了,作业还没写完?
  豆芽摇了摇头。
  叔叔说,没关系,你叔上学的时候就总完不成作业,但一考试就考第一。
  豆芽想到自己一考试就考第二第三,比叔叔也差不到哪里。但他闷头走着,还是没说话。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街灯还没有亮起来,夜色中时而传来孩子的啼哭和大人的训斥。牲畜们也趁机肆无忌惮地叫着。村子的上空到处飘散着从厨房和牲口棚传出的味道。时而一两个人影走得近了,你看我我看你的,还没认出是谁却已经过去了。街灯的开关在大队广播室,大队广播室的钥匙由灵姑姑的爹一人掌握着,他是想开了就开,想关了就关,常常大白天里街灯开着,大黑天里街灯却关着。豆芽曾听叔叔问过灵姑姑,你爹是不是记性不好?灵姑姑一撇嘴说,好着呢,开关全看他高兴不高兴了。豆芽听了不由惊讶着,这可是全村人的事呢,他也真敢啊。
  走着走着,豆芽发现朝的不是灵姑姑家的方向,灵姑姑家住在村子中心,叔叔却带了他在往村外走,他问叔叔,咱们去哪儿?叔叔说,到时你就知道了。他觉得叔叔今晚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变成个星星飞到天上去,叔叔的脚步也又轻又快,就像是天下最好的一个地方在等着他。
  走出村口,天显得更黑了,除了一条隐约可见的土路,树木、庄稼,高岗、沟壑,什么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叔叔开始吹起《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曲子,悠扬的口哨声就像鸟儿一样在黑暗中自由地飞翔着。口哨能飞似也能照亮,渐渐地,眼前的庄稼显出了轮廓,高高的玉米穗子,矮矮的红薯蔓子,浅色的花生棵子,深色的豆角架子,有甜香味的甜瓜垄子,有农药味的棉花叶子……豆芽就觉得,没有叔叔村外的夜是可怕的,有了叔叔村外的夜忽然变得有趣了,他受着叔叔的感染,情绪也慢慢地快活起来。
  在一块长得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前,叔叔停下了,豆芽也随了停下来。
  挨了玉米地是一块西红柿地,西红柿地和玉米地之间是一条长流不息的渠水,叔叔就停在水泥砌成的水渠沿上,嘴里继续吹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豆芽问,你在等灵姑姑吗?
  叔叔用手指在豆芽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依然顾着他嘴里的旋律。
  豆芽说,灵姑姑一来,盼盼一准儿会跟来。  叔叔点着头。
  豆芽说,你是因为怕灵姑姑的爹才来这儿的吗?
  叔叔停了吹,惊讶地问,谁说我怕他的?
  豆芽说,我看出来的。
  叔叔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豆芽说,去灵姑姑家,你从不敢自个儿去。  叔叔笑了说,小兔崽子,那是叔叔怕你在家里闷得慌。
  夜色中,除了天上的星星,一切都是模糊的,豆芽去看叔叔的脸,也只是一圈黑色的轮廓。豆芽只好抬头去看星星。但星星也是不经看的,不知哪一会儿就看跑了,再找不到原来的那一颗了。
  豆芽听到叔叔问,你还看出什么了?
  豆芽说,你也怕我婶婶。
  豆芽觉得,黑天里说出的话,不由得就和白天不一样了,有些愣头愣脑的。
  叔叔更笑了说,我怕你婶婶,我怎么怕你婶婶了?
  豆芽说,叫我去灵姑姑家的时候,你总是吹口哨。
  叔叔说,我那不是怕她,是懒得理她,懂不懂啊你?要说怕,这世上我只怕一个人。
  豆芽说,谁?
  叔叔说,你灵姑姑。
  豆芽说,我才不信,我要是怕谁,就跟他没话,可你跟灵姑姑有说不完的话。
  叔叔说,怕跟怕是不一样的,等你长大了,怕上了一个女人你就知道了。
  豆芽说,你不怕婶婶,也不怕灵姑姑的爹,为什么不敢亲灵姑姑?是怕老天不容吗?
  豆芽说完,一阵莫名的突突的心跳。这种事似是不该被一个孩子提起的,可从离开婶婶到现在,这事就像一团乱麻,一直在他心里缠绕着。
  叔叔果然吃惊道,这话打哪儿来的,是不是你听人说什么了?
  豆芽只是摇头,却心跳得更厉害了。
  叔叔说,不对,一定是有人说什么了。
  豆芽仍是摇头。
  叔叔说,一定是你婶婶,你婶婶说,他们要是胆敢那样,老天都不会容他们。
  豆芽才不再摇头。但他一点都没觉得轻松,反而比刚才的负担还重了。他搞不清这负担的来由,很后悔自己提起这事。但后悔已经晚了,他看见叔叔在水渠沿上来来回回地走,走着走着忽然往对面的沿上一跳,又一阵来来回回地走。叔叔的口哨也不吹了,脸上的笑容像是也没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一双脚上,咚咚咚咚咚咚的,豆芽就觉得,叔叔变成了一头狮子,就像他看过的画书里的那头雄狮一样。这狮子正在酝酿一件可怕的事情。豆芽不能想像那事情是什么,只看见狮子身边的玉米地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狮子脚下的渠水闪烁着诡秘的白光,豆芽忽然感到身体有些发冷,牙齿也随了身体打起架来。
  这时,一声尖利的带颤音的口哨忽然响起来。叔叔显然是有些等不及了,就如同雄狮召唤雌狮一样,叔叔在召唤盼盼和灵姑姑。
  天啊,那口哨尖利的,把夜空都要划破了,豆芽抬头望去,看见星星们眨巴着眼睛,真的受到了惊吓一样。很快地,一条黑影子就箭一般地冲到了叔叔面前。叔叔弯下腰,像迎接一个孩子一样用双手接住了盼盼高高抬起的前腿。
  叔叔的目光越过盼盼,向远处望着。
  盼盼看懂了似的跳下来,一转头又朝回跑去。
  盼盼很快就把灵姑姑带来了。盼盼走路没声音,灵姑姑走路也没声音,黑暗中的两个影子就像飘过来的一样……
  接下来,叔叔眼里就只有灵姑姑了,他和灵姑姑挨肩坐在水渠边上,一只手揽在灵姑姑的身后,比在灵姑姑家的时候亲密多了。两人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就像有意不让豆芽和盼盼听到似的。
  盼盼在两个大人身边转了一会儿,看没人理会,只好去找豆芽了。它讨好地挨了豆芽卧下来,学了豆芽的样子,也朝天上望着。它知道豆芽不像叔叔那么在意它,但和豆芽追逐起来,还是很好玩儿的。
  豆芽装作没看见盼盼的讨好,目光仍然朝了天上,他害怕一注意它,它又会一阵疯跑。今儿晚他可不想跟它跑了,他的心事太重了,重得跑不起来了。他不看盼盼。也不看叔叔和灵姑姑,对他们他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他生怕去看时,叔叔的脸正贴在灵姑姑的脸上。他觉得那样的事今儿晚免不了要发生了,他真不知到时他该怎样面对。
  天上的星星愈来愈多了,密密麻麻就像灵姑姑身上那件黑底白星星的衣服。豆芽不由朝灵姑姑那边望了一眼,发现她身上的白星星不见了,一件黑乎乎的衣服披在上面,而叔叔身上只剩了件白衬衣了。不过还好,两人虽说肩挨了肩脑袋挨了脑袋,仍是在不停地说话,并没有豆芽担心的事情发生。
  渐渐地,天起风了,不算大,却持续地刮着,身后的玉米叶子刷刷地响起来,就像雨下大了一样,身前的西红柿棵子也微微地摇着,如同在向豆芽悄悄地招手。豆芽想起叔叔对他说,今儿晚让你把西红柿吃个够。可眼下他一点也不想吃什么西红柿,他的心里全让叔叔和灵姑姑占满了。
  风是从叔叔和灵姑姑那边往豆芽这边刮的,叔叔和灵姑姑的话就比刚才能听见些了,有一刻豆芽闭上眼睛,发觉听得更清楚了。
  ……
  叔叔说,我总在想……
  灵姑姑说,想什么?
  叔叔说,说出来怕你不高兴。
  灵姑姑说,你说嘛。
  叔叔说,我总在想,要是没了你爹也没了杨桂桂,这个世界就再好不过了。
  ……
  叔叔说,看看,我说你会不高兴吧。
  灵姑姑说,不是不高兴,是觉得你太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叔叔说,一个是村支书,一个是母老虎,就算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灵姑姑说,你还是怕他们不放过你。他们要不是村支书不是母老虎呢?
  叔叔说,可他们是。
  灵姑姑说,是又怎么样?
  叔叔说,还不是怕他们伤害了你,伤害了你我会心疼的。
  ……
  叔叔说,老天像是也站在他们一边。
  灵姑姑说,老天?
  叔叔说,杨桂桂说,他们要是胆敢那样,老天都不会容他们。
  灵姑姑说,你竟信她的,你竟连老天都怕了。
  叔叔说,我是真怕,可也是真想,特别是今儿晚上……
  灵姑姑说,小点声,豆芽会听见的。
  叔叔说,没关系,他一个小孩子。
  灵姑姑说,他是没关系,就怕他不小心让你老婆问出来。
  叔叔说,看,你也怕了吧。你放心,我让他不说出去就是了。
  ……
  豆芽闭了眼睛听得真真的。婶婶那边和叔叔这边都有不让他说出去的秘密,这些秘密装在脑子里,他觉得就像老师给他的多余的作业,又像婶婶做的不合脚的鞋子,是留不想留,丢又不能丢,真是烦心啊。
  这时,叔叔忽然提高嗓门喊,豆芽,去,给叔叔摘几个柿子去!
  豆芽睁开眼睛,看见叔叔离灵姑姑远了些,他们一齐望了他,像是充满期望地等待着。
  豆芽只好站起来,向西红柿地里走去。
  架上的西红柿还不太多,摸索半天才摘到一个,豆芽摘得手上拿不住了,也无心去吃,匆匆地就往外走。架子上的竹尖时而会划到他,脚下的鞋子也常会被田埂绊下来,青涩的西红柿秧子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子,他躲避着竹尖,寻找着鞋子,连连地打着喷嚏,步履艰难地向外走。
  可是,等他走出来,水渠边上已看不见叔叔和灵姑姑了。
  水渠两边黑森森的,水渠的流水像条鬼兮兮的长蛇。盼盼也不知哪里去了,只听见玉米叶子哗啦哗啦的声响。
  豆芽的心咚咚跳着,大声喊,盼盼!
  就见一条黑影子,嗖地从对面的玉米地里钻了出来。
  盼盼跃过水渠,来到豆芽身边,目光仍朝了玉米地。
  豆芽便明白,叔叔和灵姑姑是在玉米地里了。刚才叔叔要他去摘柿子,原来是要支开他,原来是要和灵姑姑往玉米地里去呢。
  豆芽将西红柿放在地上,拍拍盼盼的脑袋,引盼盼去吃。他说,吃吧吃吧,都给我吃完!他想像着叔叔和灵姑姑脸贴了脸的情景,不知为什么,眼里涌出了一串串的眼泪。
  盼盼低头嗅了嗅,抬起脑袋,也无心吃的样子。豆芽说,吃吃吃,吃啊吃啊!他用力按着盼盼的脑袋,使盼盼的嘴巴紧贴在西红柿上。
  盼盼挣扎着,一次一次将嘴巴扭向一边。豆芽不由得举起拳头就打。盼盼尖叫一声,脱开豆芽撒腿跑了开去。
  盼盼跑,豆芽就追。盼盼见豆芽追,就愈发地疯跑。豆芽也不知哪来的力量,紧紧跟在盼盼的后面,一步也不肯落下。
  豆芽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是坚实的土路,那双露脚趾头露脚后跟的鞋子呱嗒呱嗒拍打着地面。豆芽觉得要不是鞋子,他几乎都能飞起来了。这时他可真想飞起来,飞得高高的远远的,管他什么叔叔婶婶,管他什么灵姑姑、灵姑姑的爹,管他什么盼盼……
  盼盼跑在前面,不断地停停望望,奇怪这小孩子怎么像换了个人,跑得都要有一只鸟快了,看那两片忽闪忽闪的上衣,分明就是两个鸟的翅膀啊。它先还循了田间小路跑,见总也甩不下豆芽,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