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闲来一看      更新:2021-09-19 21:43      字数:4696
  女人跟这个恨不得咬她两口的司机说,我碰到过一些司机,自己的车开不上去了,也不像你这样发火。他们上不了就暂时不上,歇下来,等后面的车。等上几辆车了,大家凑份子钱来买灰铺路。司机被女人弄得咬着牙直晃头。面对这么个女人,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他说,你他妈在骂我憨?但说了还是说了,他对这个女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奈的他只好去跟后面的司机玩无奈。我已经出了二十了,但看来今天这二十块钱还过不了这截路,剩下的就该你们来出了。这下他完全没了刚才的血气方刚。他一脸的无可奈何,还加上些许自嘲。
  有人不服,大概认为自己能上去,就呜嘟呜嘟猛冲一阵,又退下来了。这下和横上的大东风嘴对嘴亲密上了。这回是上不去也下不来了。不到二十分钟,上上下下拉了好长一串。喇叭催命似的哇哇乱叫。
  就像是看到自己导演的戏成功上演,女人的心里丁东有声,那心真想飞上天空唱一首歌。
  司机们都下车来了。上面的,下面的,都朝横着的两个车这里聚。但谁都不接凑钱的话,装没听见。
  女人不急,回到屋里,找个活儿在手里干着,耐心地等。大东风车司机终于扬着一把零钱来了,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女人不管他骂不骂,接了钱,提灰去铺路。刚出门,司机慌忙吼,这回可不能乱撒啊,我叫你撒哪儿你就撒哪儿啊。
  女人这回真听司机的。司机说,你往我那车轮子下撒,她就往他的车轮子下撒。司机上车,对女人说,你看着,我把车发动起来,你看哪儿需要灰就往哪儿撒,一点不能浪费,听见没有?女人说,听见了。司机把车启动了,车呜呜吼。其他的司机也陆续回到了车上,准备着开路。大东风吼着,车轮子把地上的泥呀炭灰呀刨飞起来,打在女人的身上。女人泼了些灰在轮子底下。这一次她真的很节约。但可能是她太节约,泼出去的炭灰不够轮子两下子,就刨得不见影了。泼了等于没泼。然而,女人还是耐心地泼。炭灰泼出去,好多都又回到她身上了,还有的跑进她的鼻子里,被她吸进了肺。后来,可能是老爬不上,东风车也不耐烦了,就把女人拉到了轮子底下。这样,女人就代替了炭灰,铺到了大东风的车轮子下面。原来在路边站着一些人的,他们多是些过路的和闲着没事干的小孩子。他们一直关注着大东风的轮子,大东风老是爬不动,他们也在旁边暗暗的给它使劲哩。他们突然就发现女人成了一张饼。他们很奇怪,怎么搞的,刚才她还囫囵站着,现在却到车轮子下面去了?又怎样成了一张饼了?但他们又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哦!你压死人了,你把她压死了!他们朝司机喊。
  喊声响过,人们也围过来了。司机却迟迟不下车来。他不相信。后来他明白不相信不行,他就下来了。立刻,人们给他闪开一条路,让他看到了女人,看到了那张血糊糊的肉饼。
  女人的头和大东风的轮子如胶似漆地合二为一,身体,那块血糊糊的肉饼,朝着轮子五体投地地匍匐着。那样子很像是一个长着大轮子脑袋的皮影人在朝拜这个大铁家伙。鲜红的血,带着一股很有侵略性的腥味醒目地占领了一大块地方。
  有人说,我看着她好像是被车轮子抓过去的。大东风司机回头瞪那人一眼,吼,车轮子没手,怎么抓?!
  有人又说,可能是她的辫子给轮子绞上了。
  陈大懂的女人死的时候,陈大懂还在厂里上工。他和他的工友们一起,被好大一团雾一样的灰尘裹着,耳朵里塞满了机器的吼声。他们的儿子,雪山,不知道玩到哪儿去了。
  陈大懂刚把女人的丧事办完,侄子陈小路就来收钱。陈大懂问,什么钱?陈小路说,还能是什么钱,不就是修观音庙的钱?
  陈大懂跳起来,说,我看那东西用不着修了。陈小路说,是叔你喊修的。陈大懂说,我原来说要修你们听,我现在说不修了你们就不听了?陈小路把眉头压下来,把声音掖到舌根下说,这样不好的。陈大懂说,怎么不好?我女人为了凑钱来修观音庙,连命都丢了,还死得那样惨,我看观音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们要修你们修去,反正我不凑钱!
  陈小路这回做出一副被辣椒辣得不可开交的样子,说,叔,都交齐了,就剩你了,你叫我怎么去跟大伙说?陈大懂突然变成一只发怒的狮子,朝着陈小路断喝,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二章 李作民
  陈小路去找李作民。
  叔不交钱。全都交了,就他不交。他跟李作民说。
  李作民说,他不交就算了,他连女人都没了,你们还要他怎样?
  陈小路说,我是怕大家不依。这观音庙修起来是全庄人都得益,哪能不凑钱呢?再说,这事本身就是他发起的,这下他不入份子了,这件事谁来牵头?
  李作民听不得陈小路唠叨,在口袋里摸。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遍,从身上搜出三块钱。他很不好意思。他把这几块钱摊在陈小路面前,很羞愧地说,我也不能替他垫这份子,我没钱。陈小路脸上突然飞起一片红晕,他说,作民叔,算了,我去跟大伙说去。李作民朝着陈小路的背影说,牵头的人,叫大家选一个吧。
  陈小路叫齐庄上人,怂恿大家选李作民做牵头修观音庙的人。他说,作民叔是一个有头脑有见识的人,而且也只有他才比较有时间,我们把这件事交给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家的雪豆。雪豆刚生下来时就会说话,而且说了那样的话,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件事说明雪豆不是凡人。而且,指点我们修观音的还是雪豆和作民叔,所以我认为这件事交给作民叔是最恰当的了。大家觉得陈小路说得有道理,他们的确没时间来管这个事儿,能有个人把事情做好了,大家只管受益当然是好事。这样,钱凑齐了,修观音庙的事就交给李作民了。李作民不想干。一是因为他女人卧床不起,家里家外都得他忙,他没精力。二是他认为修观音庙是搞迷信,他不相信迷信。大家说,不是你叫我们修观音庙的吗?你不牵头谁牵头?再说,除了你,我们也选不出人啦。
  观音庙这个工程不算小,李作民每天把时间分成几块,给厂里两块,拾掇中晚餐。给观音一块,料理工程所需的材料。其余的给家里,管两个孩子和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有时候,事情会故意捉弄他一下,迫使他把计划打乱,弄得他方寸大乱。
  女人会偷出不咳嗽的时间骂他,说他逞能,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好,还要多管闲事。李作民自嘲地说,怎么是多管闲事呢,是建观音庙哩,建好观音庙观音就来这里保佑我们哩。女人说,观音要真是有那本事有那诚心,你现在正在忙给她修庙的事,那她怎么不保佑我药到病除?她要是真能让我这病好了,能干活了,我给她烧高香,不管她的庙有多远,我都去给她烧。李作民笑出一丝丝苦笑来,说,你可要少说点观音的坏话,不然大家听到了要撵你出庄的啊。女人还要跟他理论,他就阴了脸看着女人,用冷冷的眼光把女人的话堵回去。女人把话憋回去,咳嗽就开始了。李作民收回只有零度的目光,走了。
  作民给管理这间厂的几个浙江人煮饭,这几个浙江人听说李作民的女人生了病就有些不满意李作民了,不是因为李作民本身,是因为他女人生的那病。浙江人说的是夹生的普通话,李作民听着那话里的嫌弃成分就很浓。浙江人说,你女人那病有可能是肺结核,那是很传染人的。他们要求李作民开餐之前必须把餐具煮一遍,他们要亲自从沸水里把餐具捞起来才肯吃饭。浙江人的这些行为很刺伤李作民的心,但李作民不能计较,他能做的就是忍气吞声,尽量把在厂做饭的日子往长里走。可是尽管他十分小心,可浙江人还是能找出对他的不满意。有时是菜的问题,有时是开饭时间的问题,反正总是要说点什么,好像不说点李作民的什么他们就吃不下饭,他们把说李作民一点什么当下饭菜了。就这样,李作民还被乡亲们拖入一种忙乱中,结果是可以想象的了。这天,一个浙江人居然说出“不想好好干就走人”的话。关于这些,李作民也不能跟老婆说,更不能跟别人说。他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一口一口叹气,权当是倾诉了。
  李作民托人请来了几个外地工匠,按照大家的意思请人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工了。李作民常去监工。虽然工程上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懂,他也只好抽一些时间来走走,和工匠们拉拉呱,把一些希望说给他们。平时,他在这里呆的时间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他说他很忙。但这天,他连着给工匠们撒了好几根烟都还不走。工匠们说,兄弟忙去,工程的事儿,你放心,我们保证让大家满意。到时候要不满意你们不给工钱行不?可李作民说,我不忙,和大伙聊聊。今天不忙?为什么今天不忙?你哪有不忙的?工匠们也都知道李作民的家里有个病老婆,还知道他每天都得到厂的食堂里去煮饭。李作民虚弱地笑笑,说,我从今天开始就不在厂食堂干了。不干了?为什么?那里不好?李作民朝着远处用力吐了一口口水,大了声音说,他妈的厂不要我做了。为什么?李作民看着那个问为什么的工匠说,他们说我老婆是肺结核,我再去那儿替他们做饭就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威胁。工匠们不说话了,手上也不动了。后来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他妈的!又过了好一阵,谁说,其实,你女人的病跟这个厂有很大的关系。是啊,谁接过去说,他妈的这厂一天要弄出多少的灰尘啊,看你们这地方,连片韭菜叶子上都上着一寸厚的灰,人每天要吸多少灰尘到肚子里啊?不生病才怪呢,你们说是不是?李作民说,这个我们也知道,但我们找不着厂,因为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我们搬到这里来就是冲这地方有个厂,能找到钱。
  李作民这天和这些工匠们拉了半天的呱,回去后就去了粉石场。女人的病要医,一家四口要吃饭,他不能停了找钱。
  女人也要回厂去干。李作民不让。女人说,我这病一天两天也医不好,你一个人苦干怎么行?李作民说,你要是再回去,你这病就不用医了。女人天真地说,我想摆个小摊儿,卖点盐啦酱什么的。李作民说,你得了传染病,谁会来买你的东西?女人说,庄上的人不买其他人来买呀。李作民说,你就呆在家里养病吧。
  兰香
  外地工匠是六个,全是些生猛汉子。他们在庄上搭个布棚,白天在棚里吃饭,晚上在棚里睡觉。观音庙建在桥溪庄后面的坡上。那地是阴阳先生看的。阴阳先生说那里是桥溪庄的主脉,观音在那里才能震住庄上的邪气。白天,总有人跑到工地上去。男人们去了,谁递上支烟,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上一会儿。女人去了,站一边,工匠们一边干着活,眼睛却偷时间在她们身上忙活。嘴上说不定俏皮话就冒出来了,女人也不急,俏皮话回过去,还站着不走。当然,庄上的男人闲工夫不多,身子骨强的女人的闲工夫也不多。他们都在厂里上着工哩。往工地上去得勤的也就是庄上的孩子和陈小路的女人。
  陈小路的女人不是身子骨不行,她才二十三岁,身子骨好着哩。但陈小路不要她去厂上工,从去年她怀上孩子陈小路就不让她去了。虽然后来她只生了一长串的屁,但听说这回又怀上了。所以,陈小路还是不要她去上工。对于耕地太少的桥溪庄人来说,不到厂上工就会多出很多闲工夫。这些闲工夫里,陈小路的女人就往修观音的工地上跑。女人喜欢看生猛男人,一个喜欢看,两个也喜欢看,六个也还是喜欢看。这是天生的,女人的眼睛生来要是不喜欢看男人,那就不能算是女人的眼睛,不能怪谁的。但女人说,她是想看看他们怎么修观音庙。她又不是工匠,她也不准备当工匠,别人怎么修关她什么事?她又能看出个啥?女人养着头猪崽,她每天都要替这头猪崽打猪草。男人陈小路上工了,她就背着个背篓出门了。原来是要到后面坡上去割猪草的,没想到腿却把她带到工匠们那儿去了。
  工匠们都听说过庄上怀孩子怀成气的事情,他们问她,听说妹子去年怀了个孩子,怀到后来是一肚子气,是不是真的?她说,谁说不是真的?要不也不请你们来修观音庙了。谁问她,你叫啥名儿?她说,我叫张兰香。谁啧啧称赞,好名儿。谁说,过来,我们闻闻你香不香?兰香说,要闻的就过来,我过来怕给你们熏着,瞧你们那一身汗,多臭。但并没人过来。他们继续着手里的活,嘴上不停。兰香咋闲着,为啥不去上工?兰香说,我从去年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