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古诗乐      更新:2021-09-19 21:42      字数:4764
  娘说,不会的,水蛮多。但娘明白毛弟的心思,顺水划,就又在结尾说,“你就揭开锅盖看看罢。”
  这没毛鸡浸在锅内汤中受煎受熬的模样,毛弟看不厌。凡是恶人作恶多端以后会到地狱去,毛弟以为这鸡也正是下地狱的。
  当到毛弟用两只手把那木锅盖举起时节,一股大气往上冲,锅盖边旁蒸起水汽象出汗的七顺的脸部一样,锅中鸡是好久好久才能见到的。浸了鸡身一半的白汤,还是沸腾着。
  那白花鸡平平趴伏到锅中,脚杆直杪杪的真象在泅水!
  “娘,你瞧,这光棍直到身子煮烂还昂起个头!”毛弟随即借了铁铲作武器,去用力按那鸡的头。
  “莫把它颈项摘断,要昂就让它昂罢。”
  “我看不惯那样子。”
  “看不惯,就盖上吧。”
  听娘的吩咐,两手又把锅盖盖上了。但未盖以前,毛弟可先把鸡身弄成翻天睡,让火熬它的背同那骄傲的脑袋。
  这边鸡煮熟时那边癫子已经打鼾了。
  毛弟为娘提酒壶,打一个火把照路,娘一手拿装鸡的木盘,一手拿香纸,跟到火把走。
  当这娘儿两人到门外小山神土地庙去烧香纸,将出大门时,毛弟耳朵尖,听出门楼上头鼾声了。
  “娘,癫子回来了!”
  娘便把手中东西放去,走到门楼口去喊。
  “癫子,癫子,是你不是?”
  “是的。”等了一会又说,“娘,是我。”
  声音略略有点哑,但这是癫子声音,一点不会错。
  癫子听到娘叫唤以后,于是把一个头从楼口伸出。毛弟高高举起火把照癫子,癫子眼睛闭了又睁开,显然是初醒,给火炫耀着了。癫子见了娘还笑。
  “娘,出门去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瞧你这人,一去家就四五天,我哪里不托人找寻!你急坏我了。… ”
  这妇人,一面絮絮叨叨用高兴口吻抱怨着癫子,一面望到癫子笑。
  癫子是全变了。头发很乱,瘦了些。但此时的毛弟的娘可不注意到这些上面。
  “你下来吃一点东西吧,我们先去为你谢土地,感谢这老伯伯为了寻你不知走了多少路!你不来,还得让我抱怨他不济事啦。”
  毛弟同他娘在土地庙前烧完纸,作了三个揖,把酒奠了后,不问老年缺齿的土地公公嚼完不嚼完,拿了鸡就转家了。
  娘听到楼上还有声息知道癫子尚留在上面,“癫子,下来一会儿吧,我同你说话。这里有鸡同鸡汤,饿了可以泡一碗阴米。”
  那个乱发蓬蓬的头又从楼上出现了,他说他并不曾饿。到这次,娘可注意到癫子那憔悴的脸了。
  “你瞧你样子全都变了。我晌晚还才听到毛说你是在老虎峒住的。他又听到西寨那万万告把他,还到峒里把你留下的水罐拿回。你要到那里去住,又不早告我一声,害得我着急,你瞧娘不也是瘦了许多么?”
  娘用手摩自己的脸时,娘眼中的泪,有两点,沿到鼻沟流到手背了。
  癫子见到娘样子,总是不做声。
  “你要睡觉么?那就让你睡。你要不要一点水?要毛为你取两个地萝卜好吗?”
  “都不要。”
  “那就好好睡,不要尽胡思乱想。毛,我们进去吧。”
  娘去了,癫子的蓬乱着发的头还在楼口边,娘嘱咐,莫要尽胡思乱想,这时的癫子,谁知道他想的是些什么事?但在癫子心中常常就是象他这时头发那么杂乱无章次,要好好的睡,办得到?然而象一匹各处逃奔长久失眠的狼样的毛弟家癫子大哥,终于不久就为疲倦攻击,仍然倒在自己铺上了。
  第二天,天还刚亮不久娘就起来跑到楼下去探看癫子,听到上面鼾声还很大,就不惊动他,且不即放埘内的鸡,怕鸡在院子中打架,吵了这正做好梦的癫子。
  这做娘的老早到各处去做她主妇的事务,一面想着癫子昨夜的脸相,为了一些忧喜情绪牵来扯去做事也不成,到最后,就不得不跑到酒坛子边喝一杯酒了。
  六显然是,癫子比起先前半月以来憔悴许多了。本来就是略带苍白痨病样的癫子的脸,如今毛弟的娘觉来是已更瘦更长了。
  毛弟出去放早牛未回。毛弟的娘为把昨夜敬过土地菩萨煮熟的鸡切碎了,蒸在饭上给癫子作早饭菜。
  到吃早饭时,娘看癫子不言不语的样子,心总是不安。饭吃了一碗。娘顺手方便,为癫子装第二碗,癫子把娘装就的饭赶了一半到饭箩里去。
  娘奇诧了。在往日,这种现象是不会有的。
  “怎么?是菜不好还是有病?”
  “不。菜好吃。我多吃点菜。”
  虽说是多吃一点菜,吃了两个鸡翅膊,同一个鸡肚,仍然不吃了。把箸放下后,癫子皱了眉,把视线聚集到娘所不明白的某一点上面。娘疑惑是癫子多少身上总有一点小毛病,不舒服,才为此异样沉闷。
  “多吃一点呀,”娘象逼毛弟吃出汗药一样,又在碗中检出一片鸡胸脯肉掷到癫子的面前。
  劝也不能吃,终于把那鸡肉又掷回。
  “你瞧你去了这几天,人可瘦多了。”
  听娘说人瘦许多了,癫子才记起他那衣扣上面悬垂的铜夹,觉悟似的开始摸出那面小圆镜子夹扯嘴边的胡须,且对着镜子作惨笑。
  娘见这样子,眼泪含到眶子里去吃那未下咽的半碗饭。娘竟不敢再细看癫子一眼,她知道,再看癫子或再说出一句话,自己就会忍不住要大哭了。
  饭吃完了时,娘把碗筷收拾到灶房去洗,癫子跟到进灶房,看娘洗碗盏,旋就坐到那张烧火凳上去。
  一旁用丝瓜瓤擦碗一旁眼泪汪汪的毛弟的娘,半天还没洗完一个碗。癫子只是对着他那一面小小镜子反复看,从镜子里似乎还能看见一些别的东西的样子。
  “癫子,我问你— ”娘的眼泪这时已经不能够再忍,终于扯了挽在肘上的宽大袖子在揩了。
  癫子先是口中还在嘘嘘打着哨,见娘问他就把嘴闭上,鼓气让嘴成圆球。
  “你这几天究竟到些什么地方去?告给你娘吧。”
  “我到老虎峒。”
  “老虎峒,我知道。难道只在峒内住这几天吗?”
  “是的。”
  “怎么你就这样瘦了?”
  癫子可不再做声。
  娘又说,“是不是都不曾睡觉?”
  “睡了的。”
  睡了的,还这样消瘦,那只有病了。但当娘问他是不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时,这癫子又总说并不曾生什么玻毛弟的娘自觉自从毛弟的爹死以后,十年来,顶伤心的要算这个时候了。眼看到这癫子害相思病似的精神颓丧到不成样子,问他却又说不出怎样,最明显的是在这癫子的心中,此时又正汹涌着莫名其妙的波涛,世界上各样的神都无从求助。怎么办?这老娘子心想十年劳苦的担子,压到脊梁上头并不会把脊梁压弯,但关于癫子最近给她的忧愁,可真有点无从招架了。
  一向癫子虽然癫,但在那浑沌心中包含着的象是只有独得的快活,没有一点人世秋天模样的忧郁,毛弟的娘为这癫子的不幸,也就觉得很少。到这时,她不但看出她过去的许多的委屈,而且那未来,可怕的,绝望的,老来的生活,在这妇人脑中不断的开拓延展了。
  她似乎见到在她死去以后别人对癫子的虐待,逼癫子去吃死老鼠的情形。又似乎见癫子为人把他赶出这家中。又似乎见毛弟也因了癫子被人打。又似乎乡约因了知事老爷下乡的缘故,到猫猫山宣告,要把癫子关到一个地方去,免吓了亲兵。又似乎……天气略变了,先是动了一阵风,屋前屋后的竹子,被风吹得象是一个人在用力遥接到不久就落了小雨。冒雨走到门外土坳上去,喊了一阵毛弟回家的毛弟的娘,回身到了堂屋中,望着才从癫子身上脱下洗浣过的白小褂,悲戚的摇着头——就是那用花格子布包着的花白头发的头,叹着从不曾如此深沉叹过的气。
  毛毛雨,陪到毛弟的娘而落的,娘是直到烧夜火时见到癫子有了笑容以后泪才止,雨因此也落了大半天。
  一九二七年六月作
  …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文学视界(white…collar)编辑整理」
  十四夜间沈从文
  子高住在铜钱巷,出巷就是北河沿,吃了晚饭就去河沿走慢步,是近日的事。天气热,河沟里的水已干,一些风,吹来微臭的空气。子高在河沿,一旁嗅着臭气一旁低头走,随意看着坐车过路的车上人,头上是白白的月。淡档的悲哀,在肚中消化食的当儿,让其在心上滋长,他不去制止。向南走到骑河楼,就回头,一会儿,又到汉花园的桥上了。
  一对从身边擦过去的白衣裙女人。人是过去了,路上就只留下一些香。这些香,又象竟为子高留下的一样,因为路上此时无别个人。
  子高就回头。回头时,一对白的影子走进铜钱巷去了。
  “是个娼妇吧?”他心想。
  其实,是个娼妇,或者不,在子高,又有什么法子来分别这两种人的人格呢?在子高心中,总而言之是女人:女人就是拿来陪到男人睡或者玩,说好一点便是爱。一种要钱的,便算娼;另一种,钱是要,但不一定直接拿,便算是比娼不同一类的人。前者有毛病,使人笑话的地方,也只不过为了她干脆而已。或者,为了她把关系全部维系在金钱与性欲上面而已。不愿意,但要钱来生活,不得不运用着某一类女人天赋的长处,去卖与人作乐,这是娼所造的罪。但是比娼高一等的时髦小妇人,就不会为了虚荣或别的诱引献身于男子的么?一个男子他能想想他将一个女子的爱取得时所采的手段,他会承认女人无须去分出等项,只是一类的东西。她们要活,要精致的享用,又无力去平空攫得钱,就把性欲装饰到爱情上来换龋娼妓是如此,一般妇人也全是如此。过去既这样,此时自己也就不会觉到这是不正当的活法了。娼的意义,若是单在性欲近乎太显然直接贸易所生的罪恶上,成为一般人对之卑视的观念,这观念,在另一时期,会无形失去,可能的。目下的一般妇女,所谓时髦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在经济方面,撒赖于男子身上,十人之中可以找出有九 个,另一个,则是可以得母家遗产。这类女子可耻的地方,实在就比娼妓要更多,要女子想起这是羞耻,几乎是决不可能的事。也许以后永久也就没有一个女人会将这种羞耻观念提起吧。
  “娼是可耻的营生,但一个平常女人,其可耻的事情并不比娼妇为少。”这是子高常想及的事。但是,此时,子高却以为自己也是可耻的。女人在天赋上就有许多美处尽男人受用,天下女人又是那么多,自己不能去爱人,就是用少许的钱做一两件关于人的买卖也是办不到,懦弱到这样,就只单在一 些永不会见到梦里以意为温柔,不是可耻吗?
  “你就学一个流氓跟着这对女人走走吧。是娼妇则跟到她到家,做一个傻事,难道这就不算爱情么?”然而女人已经去远了,待到子高追进铜钱巷时已不能知女人去处了。依稀若有些余香,在巷口徘徊,子高又回头向骑河楼走去。
  月亮更白了,还有好几粒星子。风,是有的,不大也不冷。
  这样的天气,不知公园僻静处,就有多少对情人在那儿偎着脸庞说那心跳的话啊!
  “初夏,盛夏,秋,秋天过去,河沿树木不拘是槐是柳,叶子就全得落去,冬天于是便到了。冬天一到,于是这年便算完事了。… ”如今是初夏,这年已经就去了一半,且是一半好天气,子高是在全无作为的空想中度过了。
  “来了么?”子高见到伙计探头望,就笑笑的问。
  伙计今天样子也忽神秘许多了,只微笑,微笑这东西,有时是当得说十句以上的话的。
  “来了么?”
  仍然是微笑。
  他忽然觉得对伙计不大好意思起来了。害羞的是今天自己的行为,只好仍然低头看石涛的画。
  “吴先生,要开水吧?”
  “好吧,你就换一壶。”
  伙计走进来换了一壶水。水换了,要说什么似的不即走。
  伙计望各处,眼睛大大方方四处溜。伙计望到子高的铁床,枕头套子才换过。床上一些书,平时凌乱到不成样子,此时也全不见了。若果伙计自信鼻子不算有毛病,今天房中就比平时香了点。回头看书架,书架也象才整理过。报纸全都折成方形放在一块儿。桌子上,那个煨牛奶的酒精炉子同小锅已经躲藏不见了。
  “吴先生,今天是特别收拾了一下,待客呀。”伙计想到这样话,可不说。
  子高见到伙计鬼灵精样子,眼睛各处溜,心里不受用。他也想到一句话,他就想到催伙计一句;再说一句第一遍的话。
  伙计又望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