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3 节
作者:浪剑飞舟      更新:2021-09-05 09:21      字数:5020
  本以为已湮没于岁月长河中的往事,就伴着这把悄悄燃起的火浮现了出来。
  云詹先生以手握拳抵住自己的心口,觉得里头闷得慌,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庆隆帝在位时日尚不算长久,而今的肃方帝也还只是端王爷,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也还只是白家的女儿。不曾远赴京都做她的端王侧妃。
  物是人非,说的大抵便是这么个滋味。
  云詹先生尤记得,庆隆帝当年跟端王爷走得近。却很不喜欢靖王。
  昔年靖王年岁还轻,加之自小性子顽劣,庆隆帝十分不耐烦他,可偏生靖王又不仅仅只是个纨绔,他文能武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若想要叫他领兵出征。也是立即换了戎装就能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的。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还是个温文尔雅、讨人喜欢的大好青年,未免叫人忍不住侧目。
  何况,庆隆帝这一辈里,已有了这样一个人。
  端王爷同庆隆帝并不相像。同靖王倒颇有些相似。那时便连坊间也传,端王爷像另一个更优秀的靖王,而靖王则是生得更好的端王爷。
  端王爷年长,年轻时性子也沉稳,手段也厉害,比起年轻些的靖王来,他更加引人瞩目。
  然而只有跟随在靖王身旁的他们知道,靖王其实远胜于端王爷。
  即便如今端王爷成了肃方帝,在云詹先生心中。他仍是比不得旧主的。即便,他已经离开多年,许久未曾再见过靖王爷的面。
  身为昔日靖王身边最得他器重的心腹。云詹先生自认对靖王的了解为第一,那就断然没有人敢称第二。
  躺在病榻上辗转反侧的老人,头一回怀念起了过去。
  曾几何时,他也是风光过的。
  人生的转折点,始于那一年的初夏时节。
  荼蘼花一丛丛开了又开,他甚至记得那几丛荼蘼花。一共开了几日。
  花开正好的时候,却也是他们一行人不得不离开京都的时候。且不提靖王跟庆隆帝兄弟感情淡薄。只看京都已有了一个端王爷,靖王也该早日为自己做打算才是。
  江南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富庶闲适,最适合养老。
  不过二十出头的靖王爷,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里,变成了一个年迈老者。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云詹先生都还记得,当初靖王同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说,“那把破椅子谁爱坐谁坐。”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底里其实还是想坐的吧。
  若真的丝毫不曾在乎,自不会特地提及,他既说出了这样的话,便证明他心中多少还有留恋。
  靖王是他们那一辈活着长大的皇子中,排行最末的一个。先帝爷在世时,很是宠他,庆隆帝一嫉妒便嫉妒了一辈子。不过庆隆帝是个性子软弱的,他嫉妒着年轻的兄弟,却并没有动过要他命的念头,甚至于在靖王故意透露了离京念头后,他挑了富饶的江南于靖王,而不是哪些个贫瘠之地。
  权海沉浮的皇家里,有没有真正的兄弟之情?
  云詹先生下不了定论,可偶尔想起当年的事来,还是会忍不住觉得大抵是有的吧。
  若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不是性子绵软的庆隆帝,想必靖王当年也不会主动提出要远离权利更迭的中心。
  但就在他收拾了行囊,准备随靖王南下时,靖王悄悄唤了他去,吩咐了一件事。因为即将离京而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的靖王,在这样要紧的当口,吩咐他去找一个人,一个姑娘。
  他出身高贵,生得又是一表人才,少年风。流,本无可厚非。
  靖王身边的姬妾,一向也不少。
  可这一次,云詹先生却听得傻了眼。
  靖王要他找的人,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戏子。
  三教九流,这唱戏的可是下九流的货色,同那勾栏里靠着恩客过日子的人相较,名声也委实好不了多少。这般出身的女子,便是留在靖王身边做个贴身婢女,也着实不够格,徒惹人笑话。
  云詹先生便有心劝说靖王算了,可见靖王神色坚决,似早已想妥,又道他们马上便要离京,多带个唱戏南下,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说了让他不悦,于是便将话给咽了下去,不曾再提。
  他得了令,这件事不便让下头的人去办,他便亲自往靖王说的那家戏班子跑了一趟。
  伶人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梨园里水袖翻飞。
  云詹先生不爱听戏。听见这声音便觉头疼,脚下步子愈发匆匆,直奔后台而去。
  可他上上下下遍寻了一番。却始终不见靖王所说的那个姑娘,不由起了疑心。
  他留了心眼,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叫他发现了一星蛛丝马迹。
  戏班子里,至始至终都没有过靖王说的那个姑娘,是有人扯了戏子身份,诓了靖王。
  云詹先生知晓这事后。很是抹了一把汗。
  靖王对外自称江湖草莽,对方骗他是戏班子里专扮世家小姐的旦角……真真是半斤八两……
  云詹先生一面为主子汗颜。一面又不免猜疑那姑娘是不是别有用心,于是并没有立即回禀靖王,反而继续顺藤摸瓜,一路找了过去。对方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明显,明显到云詹先生不由得惋惜,这样的人若是心怀不轨只怕早死得连骨头渣子也没了。
  最终,在他们离京的前几日,他找到了人,也再次傻了眼。
  那哪里是什么戏子?
  这分明是定国公万家的嫡女!
  不是寻常小门小户,也不是普通新贵官宦人家,是定国公万家!
  这是个多大的乌龙?
  定国公万家的嫡长女,焉能给靖王做小?
  靖王妃的身份家世。若要较真,那可还差着人家一头呢!
  云詹先生当场便吓哆嗦了,匆匆拿了消息回去寻靖王。然而在遥遥看到靖王身影的那一刻,他迟疑了。不论如何,靖王一旦跟定国公府牵扯上,那江南他怕是就要去不成了……前一刻他才扯着嗓子喊要做个逍遥王爷,后一刻便同手握兵权的定国公府勾结到了一块,叫庆隆帝如何想?
  他暂且还拿不准靖王的心思。若靖王得知此事后,仍有意于对方。该如何收场?
  他知道靖王不是个色。欲熏心的糊涂鬼,可眼下这当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改变局势的走向,即便只有不到一成的可能,他也仍不敢冒险。
  结果,身为靖王心腹的云詹先生,生平第一次对主子说了谎。
  他塞了钱给班主,让戏班子即日离京,随即回头告诉了靖王,戏班已早早离京,不见其人。
  靖王闻言,面上竟露出了两分可惜跟怅然,看得云詹先生心惊不已。
  好在他们也急着离京,多花时间人力离京去追个“唱戏的”,并不合适。
  这件事因为云詹先生私下里插了一手而不了了之,却也就此成了他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得了靖王的信任,却荒废了它。
  有了心结的他,再无法用幕僚的身份留在靖王身边。南下后,他并没有呆得太久。
  一别多年,有些事,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了,不曾想却还是记得这般清楚。
  在平郊的田庄上初见燕淮时,他便有些狐疑起来。
  第一眼望过去,恍惚间他还当自己是瞧见了少年时的靖王!
  当他得知燕淮的生母是万家的长女后,他心里的那点怀疑就像是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难道当年,靖王跟大万氏已然……
  他无从得知其中细节,却忍不住怀疑了又怀疑。
  但始终也只是怀疑着罢了……
  今儿个夜里,他从云归鹤那突然得知谢姝宁跟燕淮的亲事怕是要成,那些已深埋于心底的事便情不自禁地全冒了出来。
  若那孩子真是靖王的骨血,他当年,该是犯了何等大错?!
  云詹先生仰面躺在枕头上,在暗夜里长而沉地叹了一声。
  ******
  翌日,宋氏发了话,要见燕淮商议大事。
  因这桩婚事不同寻常,故而筹备起来,也不能同普通人家一概而论。
  汪仁借口要凑这趟惹恼,昨夜便赖在了这,歇在厢房里。
  今晨一早,他便起了身,喝着茶等燕淮上门。
  然而行至半途的燕淮,却在这时候收到了来自纪洌У南ⅰ?br />
  正文、第401章 身份
  燕淮跟纪洌Э伤闶窃谝豢槌ご蟮模酝⊥裙煌刖疲瞪惫桓鋈恕?br />
  论理,乃是铁打的交情。
  然而天机营里发生的事,都不是他们愿意回首去想去看的。人这一生里,总有些事,是不堪回首的。于是,京都一别后,他们便再没有见过对方的面。但为了以防万一,临别之际,二人仍准备了荫蔽的法子用以联络。
  只这法子,多年来也不曾有人用过。
  即便是觉得最孤独无依的时候,燕淮也未动过要用它的念头。
  以他对七师兄的了解,若不是真到了非要联络他不可的时候,七师兄也一定不会轻易动用那个法子。
  盛夏时分,烈日灼灼,树梢上的叶子被火红的日头晒得恹恹的,蜷缩着耷拉下来。知了藏在其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悲怆的嘶鸣。
  燕淮握着信,只觉上头似乎犹自带着江南朦胧的水汽。北地的大太阳直直照耀下来,将其照得干燥而泛黄。薄薄的一张纸,在他掌心里揉捏变形又舒展开来,那上头的字迹,他认得,也绝不会认错。
  提笔写下这封信的人,的确是那已同他多年未见的七师兄。
  信的开头,不过只是寻常问候。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自己的事,当年平安回家后接过了父亲手中的大半基业,后又娶了温柔娴淑的妻子,得了一个大胖小子。
  分明是七师兄的笔迹不假。可上头说的这些事,燕淮委实没有法子将它们搁到七师兄身上去想象。
  比起他来,七师兄的目光向来放得更加长远。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红心也更为有力,他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很多……
  燕淮记忆中的那个人,绝不是个只图继承家业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更何况,若他这一生只为了继承家业而活,昔年又何必入天机营?除非,七师兄家的基业。十分与众不同。
  视线一行行掠过纸上句子,燕淮的眸色渐渐变得深浓。
  七师兄既写信于他。那势必便是为了重逢,这般一来,凭他们二人对对方的了解程度,七师兄绝不会在信上同他扯谎。
  故而。燕淮相信,信上所言句句乃是真话。
  可这真话里,又有多少粉饰太平的语气?
  他从头往下看,只觉具非本意。
  继续往下看去,七师兄絮叨完他自个儿的事后,便问起了他来。
  多年前父亲的丧事,继母的手段,数年来可曾平安康健……
  关怀之意,似要从纸上满溢而出。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用来遮掩他真实的目的的。燕淮索性一眼跳到了信末,视线笔直地落在了那一行“若得十一回执,为兄当不日入京一叙”上。
  七师兄要入京来?!
  燕淮的眼神微微一变。将信收好,转身往谢姝宁那去。
  照理,他今日决计不用翻墙了,只让如意叩门,往正门走进去便是了。但到了门外,他只撇下如意去叩门。自己则绕去了后头寻谢姝宁。
  他来时走得急,这会时候尚早。故而一时半会宋氏一行人也不会生疑,谢姝宁这会也应该还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呆着,不曾往前头去。燕淮三步并作两步,鬼魅一般,在青天白日下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谢姝宁的院子里。
  小七正在外头兜着圈,叫他吓了一跳。
  因见燕淮行色匆匆,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问道:“您这会怎么上这儿来了?”
  “小姐可在里头?”燕淮轻轻摇了摇头,亦放低了声音问。
  小七闻言,颔首道是,又说:“小的这就去回禀小姐您来了。”
  从七师兄手里寄出的信件躺在他怀中烫得像块烙铁,燕淮眉宇间笼着一层阴翳,他摆了摆手制止了转身要进里头去回禀的小七,道:“不必了。”
  小七一愣,等到回过神来,燕淮的身影已至帘后。
  镂着兰草纹样的竹帘被掀起了一侧,轻轻落下,悠悠地晃荡起来。
  小七这才察觉,半开的窗子后闪过一个青碧色的身影,原是方才谢姝宁已瞧见了他们,难怪不需他再另行通传。见状,小七便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片刻后,青翡也抱着两身料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七跟青翡几个,却都已然拿燕淮当姑爷瞧,因而几个亲近的都没有二话,只小心谨慎地避开了他们。
  屋子里,气氛却同他们猜测的并不一样。
  谢姝宁只看了他一眼便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心事”二字,自从他们俩人互相交了心后,这人便连在她跟前瞒一瞒自己心思的意思也无,不论何种情绪,悉数自然而然地流露在了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