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无边的寒冷      更新:2021-08-09 09:00      字数:4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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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三日
  我不得不走了!感谢你,威廉,感谢你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决心。两星期来我在反复考虑离开她的问题。我必须走了。她又进城到女友家去了。而阿尔贝特——而我——我非走不可了!
  九月十日
  那是一个黑夜!威廉呀!现在我经受了一切。我将不会再见她!哦,我的挚友,此刻我不能飞来抱住你的脖子,好好哭一场,来表达我狂喜的心情,倾吐冲击我心灵的感情。我坐在这儿,张着大嘴喘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等待黎明的来临。我定的马将在日出时启程。
  啊,她现在睡得正稳,不会想到,她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了。我是咬着牙离开她的,我够坚强的,同她谈了两个小时,就是没有泄露自己的计划。上帝,这是一次什么样的谈话呀!阿尔贝特答应我,吃完晚饭马上就同绿蒂一起到花园里来。我站在栗树下的坡台上,最后一次目送夕阳抹过可爱的山谷和缓缓的河流,沉入天边。过去我常常同她一起站在这里,也是欣赏这幕壮丽的景象,而现在——我在这条我十分喜爱的林荫道上徘徊;还在我认识绿蒂之前,这里就有一种神秘而亲切的吸引力,使我驻足不前;我们相识之初,当我们发现彼此都偏爱这小块地方时,我们是多么高兴呀!这地方真是我见过的一件最富浪漫情调的艺术瑰宝。
  只有到了栗树之间,你才会有宽阔的视野。——啊,我记得,我想我已多次在信里向你说起过,高大的山毛榉形成两道树墙,一片观赏丛林与之相连,林荫道因此变得更加幽暗,末了在它的尽头形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寂静索寞,令人竦然。我还记得,一天正午,当我第一次走进里边时,心里感到非常亲切;当时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在这方天地里,我将会饱尝幸福和痛苦的滋味。
  我沉浸在离别的惆怅和再次见面的欢愉中,思绪万千。大约等了半小时,就听到他们往坡台上走来了。我便跑着迎了下去,怀着战栗的心情握住她的手亲吻。我们登上坡台时,月亮正从郁郁葱葱的山岗后面升上来。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不觉已走近了黑黝黝的凉亭。绿蒂走进去,坐了下来,阿尔贝特挨她而坐,我也坐在她身边;可是,我心情不安,难以久坐,我便站起身来,在她面前来回走了一阵,又重新坐下。这处境真让人发怵。这时月光映照在山毛榉墙尽头的整个坡台上,她让我们注意欣赏月光的魅力:这景色真美,因为我们四周围都笼罩在朦胧的幽暗之中,因此那月光辉映之处就越发显得绚丽夺目。我们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她先开始说:“我每次在月光下散步总会想起故世的亲人,死亡、未来等问题总会袭上我的心头。我们都是要死的!”她接着又说,声音里充满壮美的感情:“可是,维特,我们死后还会重逢吗?会重新认得出来吗?您怎么想?您怎么说?”
  “绿蒂,”我说,同时把手伸给她,眼里滚着泪水,“我们会再见的!会在这里或别处再见的!”——我说不下去了。——威廉呀,此刻我心里正充满了离愁别绪,她偏偏又非问这些!
  “故世的亲人是否知道,是否感觉得到,我们幸福的时候总是怀着温馨的爱追念他们呢?”她继续说下去道:“哦!当静静的夜晚坐在妈妈的孩子中间,坐在我的弟妹中间,他们围着我,就像当年围着妈妈一样,每当这时,母亲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含着思慕的眼泪仰望天空,但愿她能往屋里看上一眼,看看我是如何遵守在她临终时向她许下的这个诺言的:当她的孩子的妈妈。我深情地呼喊:‘倘若他们觉得,我对他们的关心不及你对他们那么周到,那就请你原谅我,最最亲爱的妈妈!哦,我一定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给他们穿好吃好,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关怀和爱。你看,我们相处得多么和睦,亲爱的圣洁的妈妈!你一定会怀着最热烈的感激之情赞美上帝,赞美你含着最后的痛苦的泪水祈求他保佑你的孩子的主。’”——
  她说了这番话!哦!威廉,谁又能把她说的话重复一遍!冷冰冰的、死的文字怎能描画出这美妙的精神之花!阿尔贝特温柔地插话说:“您太激动了,亲爱的绿蒂!我知道,您心里总在想着这些事,但是,我求您……”——“哦,阿尔贝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忘记那些夜晚,每当爸爸出门去了,我们把孩子都送上了床,这时我们就一起坐在那张小圆桌旁。你常常拿着本好书,但是你很少能读下去。——同这颗美丽的灵魂交流不是比什么事都重要吗?我那美丽、温柔、活泼、勤劳的母亲呀!我常常跪在床上,眼含泪水向上帝祈求:让我也像妈妈一样。我的眼泪上帝是知道的。”
  “绿蒂!”我一面喊,一面跪倒在她跟前,拿起她的手,让它浸在我的热泪之中,“绿蒂!上帝会赐福给你,你妈妈的灵魂也会保佑你!”——“您要是认识她该多好,”她一边说,一边握住我的手,“她是值得您认识的!”听了这话,我差点儿晕了。还从来没有人以如此崇高、如此敬佩的话称赞过我呢。她接着又说:“妈妈去世时正当锦瑟年华,最小的儿子还不满六个月!她得病时间不长,死的时候很平静,也很安详,只是心疼孩子,特别是最小的孩子。临去时她对我说:‘把他们都叫上来!’我把他们领进房里,几个小的还不懂事,大的则不知所措,大家都在病床四周站着,妈妈举起双手为他们祈祷,挨个吻了他们,就让他们出去。这时她对我说:‘当他们的妈妈吧!’——我把手伸给她,向她作了保证。——‘你答应的事,担子可不轻呀,我的女儿!’她说,‘要有母亲的心,母亲的眼睛。我常从你感激的眼泪中看出,你体会到了当母亲的分量。对弟妹你要有母亲的慈爱,对父亲你要有妻子的忠诚和顺从。你会给他安慰的。’接着她问起父亲。父亲为了不让我们看到他揪心裂肺的悲痛,走出去了,作为丈夫,他已经乱了方寸。
  “阿尔贝特,当时你也在房里。她听见有人走动,便问是谁,并要你到她跟前去。她以欣慰和安详的目光注视着你和我,相信我们是幸福的,我们两人在一起是幸福的……”——阿尔贝特一下搂住她的脖子,一边吻她一边大声说道:“我们是幸福的!将来也会是幸福的!”——冷静的阿尔贝特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我自己也是百感交集,惘然若失。
  “维特,”她接着又说,“这样一位女性,竟要让她谢世而去!上帝呀!有时我想,当生活中最爱的人让人抬走的时候,最感到伤心的是孩子,很久以后他们还在抱怨穿黑衣服的人抬走了妈妈!”
  她站了起来。我也清醒了,感动之极,继续坐着,握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她说,“已经很晚了。”——她想把手缩回去,但我却把它握得更紧。——“我们会再见的,”我大声说道,“我们会重聚的,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我们互相都会认出来的。我走了,”我接下去又说,“我是心甘情愿地走的,可是,要我说出‘永远’两个字,我却经受不了。再见了,绿蒂!再见了,阿尔贝特!我们会再见的。”——“我想是明天。”她戏谑地说——明天,它意味着什么啊!唉,她从我手里抽回她的手时,她还全然不知呢。——他们朝林荫道走去,我站着,目送他们在月光中离去。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随后又一跃而起,奔上坡台,还看得见下面高大的菩提树的阴影里,她白色的衣裙闪烁着朝花园大门走去,我伸出双臂,这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下篇
  下篇
  十月二十日
  昨天我们到了这里。公使身体不舒服,要在家里休息几天。他要是对人不怎么厉害,那一切都会好的。我发觉,我发觉,命运给了我严峻的考验。我要鼓起勇气!心情愉快什么都可以承受得住!心情愉快?这话竟出于我的笔下,真让我好笑。哦,只要稍为愉快一点,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什么!别人有了一点儿精力和才能便在我面前自鸣得意、播唇弄舌了,我干吗要怀疑自己的才能和禀赋?仁慈的上帝,我这一切都是你赐予的,你为什么不留下一半,另给我以自信和满足呢?
  要有耐心!有耐心!情况会好转的。我要对你说,亲爱的朋友,你的话是对的。自从我每天到老百姓中间去转转,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是怎么忙活的,我对自己就满意多了。确实,我们天生就是如此,总要拿别人同自己相比,拿自己同别人相比,在相互比较中就显出了幸福和痛苦,所以,最大的危险莫过于孤独寂寞了。我们的想象力受到天性的激发,又受到诗歌中奇妙的幻象的熏陶,往往臆造出一系列高大的人物形象来,而我们自己是最低下的,似乎除了我们自己,一切都美好无比,别人都比自己完美。这种想法是十分自然的。我们常常感到自己缺少某些东西,并觉得别人所具有的,正是我们身上所缺少的,此外我们还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统统给了别人,还赋予他们某种理想的怡然自得的情绪。于是,幸运者便完美无缺了,实际上他只是我们自己臆造的产儿。反之,如果我们竭尽自己虚弱和疲惫之力,一个劲地勇往直前,那么我们往往便会发现,尽管我们步履蹒跚,而且逆风而行,却比那扬帆使桨的人走得更远——而且——如果能同别人并驾齐驱或者甚至超而过之,就会真正感觉到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开始十分勉强地适应此地的生活了。最妙的是,这里有许多事情可做;此外,各式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新形象在我的心灵之前展示了一场多姿多采的戏剧。我认识了C伯爵,他是个思想开明,又很有抱负的人,令我对他的敬重与日俱增;他见多识广,所以对人并不冷淡;同他的交往中他表现出极重友情、富有爱心。他很关心我,有次我到他府上去办一件公事,一经交谈,他便发现我们彼此十分投机,他可以同我畅怀叙谈,而这一点他并不是同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他对我推心置腹,举止坦率,我怎么赞誉也不为过。能见到一颗伟大的心灵,一个对人敞开胸怀、以诚相待的人,真是人世间温馨的乐事。
  十二月二十四日
  公使真让我烦死了,这是我预料到的。他是个拘泥刻板、仔细精确到极点的笨蛋,世上无人能出其右;此公一板一眼,唠唠叨叨,像个老婆子;他从来没有满意自己的时候,因此对谁都看不顺眼。我办事喜欢干脆利索,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却会在把文稿退给我的时候说:“满不错,但请再看看,总是可以找出更好的字和更合适的小品词来的。”——真要把我气疯了。少用一个“和”,省掉一个连接词都是不允许的,有时我不经意用了几个倒装句,而他则是所有倒装句的死敌;如果复合长句没有按照传统的节奏来写,那他根本就看不懂。要同这么一个人打交道,真是一种痛苦。
  冯·C伯爵的信任是我得到的唯一安慰。最近他极其坦率地对我说,他对我的这位公使慢慢腾腾、瞻前顾后的作风很不满意。“这种人不仅自找麻烦,也给别人添麻烦。可是,”他说,“可是我们又只好去适应,就像是必须翻过一座大山的旅行者;当然,如果没有这座山,走起来就舒服得多,路程也短得多;现在既然有这座山,那就得翻越过去!”——我的上司大概也觉察到伯爵比他更赏识我,因而耿耿于怀,便抓住一切机会,在我面前大讲伯爵的坏话。我当然要加以反驳,这样一来,事情只会更糟。昨天他简直把我惹火了,因为他的一番话把我也捎了进去:说起办事嘛,伯爵倒是轻车熟路的,还相当不错,笔头子也好,可就是跟所有爱好文艺的人一样,缺少扎实的学识。说到这里,他脸上显露的那副神色仿佛在问:“感到刺着你了吗?”但是,这对我不起作用;对于居然会这样想、会采取这种态度的人,我根本就瞧不起。我毫不让步,并以相当激烈的言辞进行反击。我说,无论是在人品还是学识方面,伯爵都是一位不得不让人尊敬的人